江南無冬日,鮮花四季開,便是帝都長安城進了二月也已經回暖,三月柳綠四月花紅。可是西北這個地方三月裡風才變得沒那麼淒厲,四月裡纔有小草鑽出地皮,五月裡才勉強能脫掉厚實的棉衣。
江南江北的糧食都是一年兩季,西北之地一年一季。六月中原已經麥熟,西北纔剛到播種的時節。
已是六月初,江南多雨的時候。
西北也下了今年第一場雨,雨不是很大隻是勉強打溼了地皮,所以沒有影響到雙方的廝殺。朝廷人馬雖然在兵力上略微少些,但一直保持着昂揚的鬥志,從過了洛水開始就只有進攻,不間斷的進攻。
雖然李遠山下令嚴密封鎖蒙元人和高開泰聯手擊敗左前衛的消息,可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消息根本就封不住,如此一來,叛軍大營裡更是人心惶惶。執法隊的人接連兩天殺人,將私底下散播這消息的士兵砍了百十個卻毫無用處。越是這樣砍,士兵們越是篤信這件事是真的。
爲了阻止這種頹勢蔓延,李遠山下令調集三個軍近四萬人對朝廷大軍營盤進攻,朝廷大軍這邊卻連守都沒有守,而是主動迎戰。大將軍金世雄親自指揮,鬥志昂揚的驍勇們只一個衝鋒就將心事重重士氣低落的叛軍壓了回去,金世雄趁機揮軍直進,黏在叛軍潰兵後面追殺了十幾裡,一口氣殺到西平城下才收兵。
這一戰,叛軍竟是損兵八成,其中四成是被殺被俘,四成自己逃了。
這就是一個開端,從這天開始叛軍大營裡每天都會有士兵逃走,一開始是幾個人,後來幾十個,幾百個,到後來最多的一天甚至有兩個折衝營藉着巡邏的機會逃了。緊跟着又一個不利的消息開始傳播,據說朝廷水師已經靠岸,運送來至少五十萬援兵,羅耀兵敗退回芒碭山以南,損兵大半。
這個消息一傳出來就如瘋長的野草一樣立刻就蓋住了叛軍士兵們本就脆弱的心,他們開始計算着自己死亡的日子。如果那五十萬援兵是真的,從渡河上岸到趕來西平城馬不停蹄的走最多也就一個多月,很多叛軍士兵都在想着如果再不逃走的話,自己的命也就只有三四十天了。
李遠山知道所謂的朝廷調派五十萬援兵的事必然是假的,因爲朝廷現在根本就調不出來那麼多兵馬。朝廷水師一直就在洛水到長江這一片水域來回巡查,現在看來,其目的根本就是在防止羅耀藉機渡河向東,由此可見皇帝將所有可能發生的事都已經預計到,沒有什麼能瞞得住他的眼睛。
李遠山還知道,這個假消息肯定是皇帝楊易派人散播出來的。這種消息有時候比直接拿刀子砍過來殺傷力更強,一刀最多砍死一個人,一個假消息卻能讓數十萬人人心惶惶。
到了這一會兒,李遠山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低估了楊易。
一個無所不用其極到居然能和蒙元人聯手的皇帝,已經放棄了所有顧忌所有牽絆的皇帝,無疑是可怕的。他已經不在乎身後名了,還怕什麼?
也正是到了這個時候,李遠山才知道自己的處境真的已經到了臨淵之境。最可悲的是,非但前面是深淵,後面也是。
只短短几天,李遠山就好像蒼老了十歲。
自起兵始,他從沒有懷疑過自己不能將化家爲國的夢想變成現實。這三年來,他覺得自己每一天都在朝着成功邁進。他自立爲王的時候有多少手下勸他趁着勝勢或是東進或是南下,西北疲敝不是養兵之地難以長久。可他堅定的按照自己的規劃不曾動搖,現在,他終於有些後悔了。
他知道西北疲敝,知道中原江南繁華。
他之所以不進兵,就是想在西北這個地方將大局定下。只要逼得皇帝御駕親征在這塊荒涼的大地上將皇帝除掉,那麼中原江南的錦繡江山就會盡量小的遭受戰亂破壞。他想要的是整個帝國,不是一隅,在他眼裡那數萬裡河山都是他的東西,他捨不得去毀掉。可是這個夢想,終於到了就要崩碎的時候了。
李遠山一直認爲楊家人欠他們李家的,欠的太多太多。太宗年間李嘯帶兵打下了現在大隋疆域的一半還要多,這樣的功績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風光無限的楊家是李嘯一手捧起來的,如果沒有李嘯,這個帝國不會如此強大。
可是後來呢,皇帝爲了防止李嘯功高震主擁兵自重,將其派駐西北苦寒貧瘠之地,說是重用鎮守過門,實則是將其隔離在這塊遠離繁華的地方。不止如此,在剝奪了李嘯大部分兵權之後,還派駐另外兩衛戰兵監視着李家,時時刻刻防備着李嘯有異心。
很少有人知道,李嘯晚年間曾仰頭長嘆,後悔自己當初爲大隋立下那麼多功勞,以至於自己的後世子孫都要受牽連。
李遠山恨,自始至終在恨。
楊家人憑什麼這樣對待他李家?
既然大隋的一半天下都是李家人打下來的,李家人又憑什麼不能拿回來?
站在西平城城牆上,李遠山看着城外戰場默然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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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是風沙入眼,竟是淚流滿面。
……
……
六月,李遠山連下十六道命令調孟萬歲和殷破山的叛軍來西平城匯合,可這十六道軍令送出去就石沉大海一樣毫無音訊,別說孟萬歲和殷破山沒來,就連派出去送軍令的人都沒回來一個。
得意時萬人敬仰,失意時牆倒人推。
猶豫了幾天之後,李遠山終於下了決心。
已經不能再這樣耗下去了,城裡的士兵都是他的親信,雖然人心不定但最起碼還保持着軍紀。城外的人馬這些日子以來每天都有大量的士兵潰逃,將領們都開始在謀劃後路,哪裡還有心思去約束部下。如果再這樣下去,不需要朝廷大軍繼續進攻,那些流言就能將李遠山擊敗,萬劫不復。
大隋天佑十五年六月二十八,這一天,李遠山在西平城登基稱帝。
他宣佈立國大周,定都西平,建元萬始。
在西平城逼仄的郡守衙門裡,穿上了龍袍的李遠山大封羣臣。李孝徹爲太子,宋謙會爲丞相,周定國萬巖鬆爲柱國大將軍。城裡城外的叛軍將領文官都有封賞,光是一品大員就封了十幾個,二三品的官員有數百人。一時之間,城中忽然誕生了一位皇帝幾十個國公數百個侯爵還有數不清的將軍。
李遠山登基之後,開始給手下這些國公們指定食邑之地。有人被封在了江南水鄉,有人被封在東北臨海,總之都是富庶繁華的地方。不過所有人也都知道,他們這輩子估計也沒機會到自己的封地去看看了。
因爲之前沒有打算,所以西平城的皇帝登基大典簡陋簡單到了可笑的地步。李遠山的龍袍還是他那身黑色繡團龍王袍,臨時讓人在領子袖口這些地方縫上了些黃色綢緞。定國號大周倒是李遠山早就想好了的,因爲一百年前李嘯的封號就是周國公。因爲湊不齊文官的人數,只好安排侍衛穿上文人服飾冒充。又因爲沒有玉璽,大周皇帝李遠山頒佈的數百道旨意上加蓋的那個印章,是用一塊城磚刻的。
想象一下,大周的開國皇帝陛下手持一塊城磚啪啪啪的在所謂的聖旨上認真鄭重的蓋了一下又一下的樣子,也挺有意思。
至於被分封的那些官員,沒有合適的冠服倒是沒關係,反正也沒人在意,連皇帝的龍袍都那樣湊合他們還有什麼不能湊合的?
當夜,大周皇帝在郡守衙門……不,是大周皇宮裡大宴羣臣,因爲城中糧草有限,所以每桌上只有兩個葷菜,一碗豬肉白菜一份土雞燉蘑菇就是最奢華的主菜了。一羣國公縣侯大老爺們坐在桌子邊上,看着飯菜搖頭苦笑。
當然這不是最讓他們心裡發堵的,在吃飯的時候大周皇帝陛下又讓人宣讀了幾十份旨意,給從他爹開始往後推一直到李嘯都安上了一個皇帝頭銜,尤其是李嘯,諡號足足有六十四個字,也不知道想這些字的那個人薅掉了自己多少頭髮才湊出來。然後的旨意是給李家子孫的,李遠山一口氣封了十幾個親王三十幾個郡王,一時之間郡守衙門裡那些國公縣侯立刻就黯然失色了。
所有人都垂着頭,臉上一點喜色都沒有。
但
李遠山似乎並沒有被影響。
他坐在臨時搭建起來的一個高臺上,舉起酒杯慷慨陳詞,回憶往昔展望未來。一席話足足說了半個時辰,豬肉白菜都已經涼透了的時候他還沒說完,下面百官端着酒杯的手都已經痠麻。
李遠山一直在笑,看起來真的很高興。
一直到過了子時這宴席才結束,盡興了的大周皇帝被內侍攙扶着回“寢宮”休息。太子李孝徹跟在後面,一直垂着頭走路似乎不想讓人看到自己臉上尷尬的神色。
回到居所,李孝徹服侍着李遠山將衣服脫了又爲其蓋好被子。看着這個醉的人事不省的男人,這個自己曾經視爲整片天空的父親,李孝徹的嘴裡心裡都是苦澀。他知道父親的決定有多荒唐,也知道這所謂的登基大典有多可笑。但自始至終他都儘量讓自己看起來肅穆一些,只是爲了安慰父親那顆實則已經碎裂的心。
皇帝……
父親最終還是做了皇帝,這就夠了,不是嗎?
李孝宗站在牀邊凝視着李遠山很久很久,心裡好像刀子剜着一樣疼。
也不知道就這樣站了多久,李孝徹長長的嘆了口氣準備離去。就在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聽到了背後傳來低低的啜泣聲。他猛的回頭,卻發現父親躺在牀上雖然還閉着眼,但淚水已經止不住的流了下來。
李孝徹快步回去,張了張嘴卻找不到語言安慰。
“徹兒……”
“父親”
“爲父欠你一個太子冊封大典,爲父會還給你。”
李遠山喃喃的說着話,李孝徹分不清他是醒着還是醉着。
“李家的人……李家的人從來都不會認輸!”
李遠山忽然伸出手臂揮舞了一下,拳頭攥的那般緊:“這只是開始……只是開始!早晚有一天我要坐在長安城太極殿的九龍金椅上,看誰……看誰還敢譏諷嘲笑!誰敢笑我,誰敢擋我,我殺!我殺!我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