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好漢,
這個小小的邊城名叫護鄉城,是大隋帝國衆多邊城之中很普通的一座。相對於因爲某些事件而聞名於世的邊城,比如據此大約只有百里之遙的白水城,東疆的鳳凰臺,西江的樊固城不同,護鄉城這個名字或許註定了不被大多數人所知曉。
但是,這裡有一羣和白水城,鳳凰臺,樊固城裡的那些邊軍士兵一樣的熱血漢子。在失去了補給失去了後援之後的日子裡,他們靠着自己出去狩獵,靠着節衣縮食,靠着一顆誓死保衛身後百姓的心,一直沒有離開過。
哪怕,他們被數萬敵人包圍。
後世之人在議論這場戰爭的時候,往往會很激動的去討論那些讓人熱血沸騰的大戰,卻很少有人去記憶在這樣的邊城中有多少默默無聞的漢子們戰鬥到了最後一刻。而這些邊軍士兵們的名字,也註定了不會成爲歷史的主角。
但他們每一個人,都值得銘記。
護鄉城裡的邊軍士兵們沒能護住身後的家鄉,可他們每個人都依然在做着他們認爲正確且值得去做的事。也許人們無法去想想,當一座邊城裡物資已經貧乏到連火把都點不起來的地步,這些人是靠着什麼支撐下來的。也許人們也無法相信,當一座邊城裡活着的人把戰死同袍的屍體擺放在城牆上來迷惑敵人的時候,他們之中依然沒有一個人想過打開城門投降。
這是一段很壯闊也一處處透着矛盾的歷史,在中原繁華之地,幾乎有能力有膽魄舉起旗子造反的人都已經這樣做了,不再尊重這個叫大隋的帝國。而在邊城生活最困苦的地方,這些士兵們卻還緊緊的握着自己的兵器護衛着城牆上那一面烈紅色戰旗。
城外的南燕軍隊被黑旗軍騎兵從中間切開,然後黑旗軍便開始以團爲單位進行摟草式的衝殺,將南燕軍隊的亂勢推進到南燕大營深處。黑旗軍騎兵用一種沸湯潑雪的攻勢,將南燕人在倉促中勉強集結起來的抵抗徹底摧毀。
那些南燕士兵們開始潰逃,毫無目的的潰逃。
在黑夜中,他們無法辨別安全的方向在哪兒,但他們卻一直告訴自己跑下去,想要活命就不要停下來。黑夜讓他們失去了警惕也讓很多人失去了生命,可也正因爲黑夜的存在讓他們很多人活了下來。
因爲南燕軍隊的數量已經構成了威脅,所以方解下令騎兵不要在擊潰敵人之後就停止進攻。因爲過早的結束戰鬥,就會給潰兵更快更多的時間重新整合。騎兵們控制着戰馬的速度,始終對南燕軍隊保持着壓力。這樣一來,南燕軍隊哪裡還有停下來重新整合的機會?
他們只能不停的往前跑。
以至於到了天亮之後,當黑旗軍已經收隊回去的時候,那些被嚇破了膽子的南燕軍人還在拼了命的往前跑,連頭都不敢回。
即便昨夜方解在城下喊出了自己的身份,但護鄉城裡的邊軍還是沒有立刻打開城門。等到東方破白的時候,邊軍士兵們能清晰的看到黑旗軍打着的烈紅色戰旗,看到他們身上穿着的熟悉的甲冑,邊軍纔將護鄉城的城門打開。
一個身穿隊正模樣的漢子,一臉憔悴但難掩興奮的從城門裡衝出來,氣喘吁吁的跑到方解面前行了一個最標準的軍禮。
“參見將軍!”
這隊正的臉上黝黑黝黑的,也不知道被烽煙薰了多久又多久沒有洗過臉。他身上的衣服有不少破洞,有幾個地方血跡還清晰可見。
“卑職周平,護鄉城邊軍隊正!”
他的嘴脣已經乾裂的好像久旱無雨的土地,一條條都是口子。他的雙手一直在微微顫抖着,也不知道是跑出來的太急累的還是因爲已經太久沒有吃過飽飯餓的。而他的興奮都那麼小心翼翼,因爲他沒有足夠的體力來支撐足夠的興奮,所以方解有些心酸。
“你現在是城裡軍職最高的人?”
方解問。
“是!”
周平點了點頭:“南燕軍隊圍城的第三天,別將李二水戰死,被一支冷箭射在眼窩裡,當時就從城牆上翻了下去,被南燕人砍成了肉泥。圍城第十三天的時候,我們推選出來的校尉崔冷被攻上城牆的敵人砍死了,至少捱了十幾刀,臨死前他是抱着兩個南燕士兵從城牆上跳下去的。他們兩個死了連個屍首都沒留住,現在也找不到了。”
“圍城第十四天,校尉董幺被攻上來的敵人砍掉了一條左臂兩條腿,我們趕過去支援的時候,那幾個南燕士兵正在剖他肚子,腸子都被拽了出來,他疼的喊娘卻就是不肯求饒。我們將攻上來的敵人殺下去之後再看他,他正在用只剩兩根手指的右手往肚子裡塞腸子,一邊塞一邊嚇得哭……沒塞完他就死了,剩下的是我幫忙塞回去的。”
“圍城第十四天晚上,校尉張軍讓人用繩子將他從城牆上放下去,想撿回來一些羽箭和兵器,那個時候我們的羽箭已經用完了。結果被南燕人留下的斥候看到,他和下去的另外三個兄弟拼死了對方十幾個斥候,然後我們想把他拉上來,但他卻不肯,解開繩子繼續收集羽箭,等到對方援軍來的時候他一共撿了七百二十三支羽箭,我後來仔細數過,一支都不會差,因爲這些羽箭來的……不容易”
“最後的時候敵人往前衝,我們對着他喊快綁上繩子!他看了看自己剛剛綁好的幾捆羽箭,猶豫了一下之後把繩子綁在羽箭上讓我們拉起來,等他衝向另一根繩子的時候被敵人的箭射的好像刺蝟一樣,渾身上下全是箭……他是去撿羽箭的,最後全身都是。”
“別將死了,校尉上,校尉死了,隊正上……我是護鄉城裡最後一個隊正。”
周平咧嘴笑了笑,但眼神裡有悲傷一閃而逝:“將軍,您要是早來一天就好了……上一個隊正是昨天早晨的時候死的,身上傷口大大小小有三十多處……那是個挺怕死的人,我參軍的時候他就是隊正了,等我當隊正的時候他還是隊正,我沒想到他會死在我前面……那傢伙一直嘟囔着攢夠了錢去雍州逛一次青樓的……呵呵……”
他在笑,看起來樣子有些傻。明明是在說戰死的同袍,他居然還能笑出來。
可他真的傻?
方解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遞過去一壺水:“收拾下,跟我走。”
“將軍!”
周平愣住:“您怎麼不問問我城裡還有多少活着的兄弟?”
方解腳步停了一下:“哪怕就你一個,我也會來。”
……
……
南燕軍隊大營
慕容永鐸的臉色鐵青着看一份剛剛送過來的軍報,然後啪的一聲將桌子上的茶壺擲在地上,茶壺裡的水濺的到處都是,碎片崩飛出去很遠。
“廢物!”
他一腳將桌子踹翻:“一羣廢物!”
“將軍何故如此生氣?”
一個幕僚連忙問道。
“四天!”
慕容永鐸怒道:“短短四天,竟然被人家連着蹚平了兩座大營,加起來超過五萬人,居然連對方是什麼來路都沒有看清楚就敗了!就算後面的人馬都是新兵,可難道領兵的將軍不知道要設置遊騎暗哨?不知道要防備夜襲?不知道如何臨危而治?還有!往都城送物資的車隊被人洗劫,所有東西都被付之一炬……陛下問起來,我該如何交代!”
“大將軍息怒!”
幕僚聽了也是臉上變色:“這事……這事其實也不能都怪後面領兵的將軍,誰也想不到怎麼會突然出來一支騎兵,就好像從地獄裡鑽出來似的,毫無徵兆。他們跟在後面,更加想不到有人會夜襲,畢竟平商道的隋軍基本上都被殲滅了。”
“這不是藉口!”
慕容永鐸道:“就算是想不到,難道這事已經發生過一次,其他人就沒想到要預防?接連被人破了兩座大營,還被人燒了輜重……”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嘆了口氣道:“這支騎兵到底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就在這時候,外面又有親兵快步跑進來:“大將軍……有軍報到了!”
慕容永鐸一把將那份軍報搶過來,看了看之後才恢復過來的臉色立刻又變得發青:“四天……那支騎兵已經將三座邊城裡被困的隋軍救出來了,雖然救出來的人數加在一起也不足千人,可這根本就不是人數多少的事!一旦這消息傳出去,隋人立刻就會士氣大振!”
幕僚道:“那支隋軍騎兵來無影去無蹤,實在讓人防不勝防,不過話說起來,也不知道什麼樣的人才會做出這樣讓人難以理解的事來。帶着一支騎兵孤軍深入,只爲了將那些已經快餓死了的邊軍救出來?”
“除非領兵的隋將是個瘋子吧?”
他看了慕容永鐸一眼。
慕容永鐸愣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如果他真是個瘋子,也是個讓人畏懼的瘋子……傳我的軍令,讓後面所有人放棄那些還沒有被拿下的城池,全部趕來和我匯合。咱們的兵力太分散了,容易被人分而擊之……我就不信,所有的兵力都集中在一起,憑那個人手裡不足一萬人的騎兵,還敢直接來打不成!”
“大將軍英明!”
那幕僚讚道:“只要咱們將分散的兵力都收攏起來,算上抓的奴隸和紇人,就要超過十萬人,就算那個領兵的隋將再瘋也不敢輕易來打。他手裡只有那萬把人,只好退走了。”
他的話才說完,外面又有人跑進來:“大將軍,紇王派人來問,知不知道那支騎兵是什麼來路,這幾天已經燒了兩批紇王派人送回部落的戰利品,紇王大怒,卻根本就找不到那支騎兵在哪兒。”
“派個人……”
慕容永鐸道:“去告訴圖渾多別派來的人,讓他回去告訴圖渾多別也將兵力收攏一下,不要太分散。那個領兵的隋將就是看到了咱們的兵力分散的厲害,纔敢這樣橫衝直撞。讓紇人暫時不要將繳獲的輜重往回送了,都囤積在大營裡,現在咱們缺少騎兵,只能先防着!”
“是!”
那親兵連忙跑出去。
“這個人……這支騎兵……到底什麼來路!”
慕容永鐸恨恨的咬了一下嘴脣,臉色凝重。
……
……
陳孝儒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看着騰空而起的大火有些心疼的說道:“這是燒掉的第三批紇人送回去的物資了,看着這火屬下心裡有些捨不得啊。”
大火映紅了方解的臉,他笑了笑道:“這會燒掉的不可惜,是爲了以後更多的拿回來……有這三把火,紇人也好,南燕人也好,都不敢輕易再把物資往回送了。尤其是紇人,住在深林之中,送回去想奪就奪不回來,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不敢往回送,只要留下咱們就有機會搶回來。”
“另外……”
方解撫摸着白獅子的頭說道:“有這幾次夜襲,慕容永鐸和圖渾多別都不敢把兵力分散開,邊軍的弟兄們可以放心的回去,只要避開敵人的大營就好。另外,咱們也該回去了。已經逼着南燕人和紇人收縮兵力,縮成一團了啊……那就一錘子砸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