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巫師饒有興趣的看着方解,眼神裡有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意味。他似乎對方解很感興趣,但這種興趣中偏偏還沒有敵意,當然也沒有什麼友善。可這種平靜背後,似乎有一種暗涌在來回旋轉。
“有個人曾經說過,你早晚還是會回到雍州來的。因爲雍州有許多你想知道的秘密,而你又是一個一心想擺脫自己命運的人,你想掙扎的慾望很強烈,對不對?”
他的聲音很輕,但這幾句話卻很重。
方解的腳步頓了一下,眼神裡有一抹凌厲一閃即逝。
“好奇我是誰?”
白袍巫師笑了笑:“其實我們見過,我只是換了身衣服換了個身份。”
方解沉默了一會兒後點了點頭:“莫將軍”
白袍巫師將自己臉上的紗巾解開,露出一張讓方解心裡立刻震了一下的臉。不是因爲這張臉有多恐怖,而是因爲這張臉很普通,很普通的一張女人的臉。這絕對算不上是一個漂亮的女人,相對於方解身邊的絕色來說她的面貌沒有一點值得稱讚的地方,她甚至連中人之姿都算不上。
她的眉毛略顯粗了些,額頭略顯寬了些。一般女人的臉都會比較圓潤,而她的臉型方正了些。看起來皮膚也有些不太好,雖然很白,可不是那種健康的白。她的下頜微微往前伸着,嘴脣很厚。
這是一個五官單獨拿出來看都不好看的女人,但是湊在一起最起碼看着還算順眼。
不過,和漂亮扯不上一分關係。
“你好像不怎麼吃驚?”
她問。
方解停下腳步,看着她回答:“其實在羅耀軍中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想到或許以後早晚有這樣面對面的一天。羅門十傑,你是唯一一個讓我心生忌憚的人。”
他的話很誠懇,沒有一絲做作。
“羅小屠呢?”
莫將軍問。
“莽夫”
方解回答。
莫將軍沉默了一會兒後點了點頭:“這兩個字若是別人評價羅小屠,我會覺得可笑,但從你嘴裡說出來,我反倒是覺得中肯。不過你好像沒見過羅小屠幾次,爲什麼對這個人有些不屑?”
方解微微皺眉:“你攔着我,就是爲了問問我如何評價羅小屠?相對來說,我更好奇你爲什麼會在這裡。”
莫將軍笑了笑:“因爲我本來就是紇人。”
她說話的聲音也很中性,略微沙啞但不難聽。
方解沉默了一會兒後點了點頭:“我知道羅耀身邊有兩個紇人巫師,其中一個後來在滄蠻山上死了。還有一個叫阿莫薩,你就是?”
“我就是”
莫將軍道:“我能猜到你現在在想什麼,當初羅耀對你用了什麼手段,我是親歷者也是參與者,我猜着,你這次回雍州一部分原因是出於對前程的考慮,另一部原因就是想搞清楚當初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回雍州是因爲羅耀的妻子還在雍州城裡,而她應該是最瞭解羅耀的人。”
“對”
方解回答。
“錯了”
莫將軍搖頭:“如果你是真的這樣想的,那麼你就真的錯了。這個世界上從來都不存在一個真正瞭解羅耀的人,每個自認爲了解他的人其實瞭解到的都只是表象而已。即便是這表象,羅耀的妻子也不是知道的最多的那個……我纔是。”
她看了看方解的手微笑道:“我知道剛纔猜到我是誰的時候,就已經動念要抓住我逼問了對不對?”
方解道:“如果你願意講出來,也就沒有逼問這樣的事發生。”
莫將軍嘆了口氣道:“這世界變化的真是太快了,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是你以欽差的身份來雍州,那個時候你也是爲了追尋真相而來。當時羅耀問我對你如何看,我的回答是心思細密但有些幼稚。現在的你……已經這樣的自信,遠比那個時候要值得讓人刮目相看。”
方解低頭看了看手裡的懷錶:“我的時間不是很多,如果你不願意現在說的話,我只能把你抓了帶回去問。”
“南燕的軍隊已經敗了吧?”
莫將軍問。
方解嗯了一聲,似乎不意外莫將軍能猜到。
“孤身一人來到圖渾多別的大營裡,就是爲了穩住圖渾多別,而且你猜到了慕容永鐸一定會來,所以你用自己做誘餌,調動了你兩個最大的敵人湊在一起……不,是三個……我忘了還有駱秋。”
莫將軍語氣平淡的說道:“因爲你在這裡,所以圖渾多別不相信你敢在這個時候發動攻勢,而你的第一目標也確實不是這裡,而是南燕人的大營。你一定派了你的輕騎,趁着慕容永鐸不在的時候對南燕人發動了突襲。以你那數萬精騎的戰力,將南燕大營撕成碎片不算什麼難事……”
“然後你和你的部下約定好了時間,在騎兵攻破南燕大營之後就立刻趕來紇人這邊,在這之前,你讓你的白獅子帶着野獸先把紇人的大營弄亂。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最多半個時辰你的輕騎兵就會來踏營,對吧?”
方解點了點頭:“全都對。”
莫將軍吸了口氣然後緩緩的吐出來:“是我低估了你,羅耀也低估了你。”
方解將懷錶放回袖口裡,然後往前踏了一步:“我的時間真的不多,所以請你見諒,我只是想對自己的身世有些瞭解,不想迷迷糊糊也不想戰戰兢兢的活着。這是不需要解釋什麼的事,誰都不想死這一個理由就夠了。”
“對”
莫將軍嗯了一聲:“你說的沒錯,誰都不想死這一個理由就夠了。但我不會和你打,雖然如果真的打起來你未必能贏我。我現在去雍州等你,就在羅耀府裡。”
“你是個紇人”
方解淡淡道。
“沒錯,我是個紇人。”
莫將軍微笑:“但紇人的生死和我沒有任何關係,我在這裡,只是因爲有個人希望我促使紇人對雍州動兵。既然我已經讓圖渾多別帶着幾乎紇族所有的男人們展開了戰爭,那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羅耀?”
方解問。
莫將軍微微頷首。
“理由?”
方解再問。
莫將軍沉默了片刻之後認真的回答:“不如此,你怎麼來?當然,這樣安排也只是爲了你。”
……
……
黑騎踏營
和方解和手下人約定的時間幾乎沒有什麼差別,陳定南,劉旭日,夏侯百川率領的三軍輕騎從三個方向,如三柄匕首一樣狠狠的切進了紇人大營裡。如果紇人大營是一個巨人,那麼這三柄刀雖然很小但三刀都戳在要害上。
白獅子才帶着野獸從大營裡衝出去,黑旗軍的騎兵就狠狠的刺了進來。三柄刀子將慌亂的紇人一個接着一個的放翻,騎兵大隊所過之處幾乎沒有遇到什麼強有力的抵抗。紇人的戰爭經驗還是太少了,他們尤其不懂得如何抵抗一支龐大騎兵隊伍的進攻。
戰亂中
莫將軍看着方解問:“我能猜到你想趁着這次機會,把你的三個對手……圖渾多別,慕容永鐸,還有駱秋都拉進來。現在你的騎兵已經破了南燕大營又破開了紇人大營,我卻猜不到你接下來會如何讓駱秋徹底入局。”
方解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問了她一個問題。
“你說話可信?”
莫將軍微微一怔,然後明白過來:“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什麼,若換做我是你的話也會這樣不相信。但我說過會去羅耀府裡等你,就一定會等你。因爲在和你做一個了結之前,我需要先和羅耀的妻子有一個了結。”
這句話,有仇恨。
方解忽然覺得自己明白了什麼,但這瞬間的明白又讓他更加的不明白。
“這麼多年你都沒有想過要和她有過什麼了結,爲什麼現在突然有這個想法?”
“你會殺我嗎?”
莫將軍問。
方解很認真的想了想然後回答:“如果你願意將當年的事真實的告訴我,我不想殺你。”
“是啊……”
莫將軍有些悵然道:“你和我之間是沒有直接仇恨也沒有直接利益在的,所以你可以不殺我。但沒有用,一旦我到了該死的時候,我就逃不開那命運……有些時候,知道的太多參與的太多,就等於一直在喝一種慢性的劇毒,一開始沒有什麼症狀,但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死亡只是遲早的事而已。”
“你做好準備了嗎?”
她突然問了方解一個很突然的問題。
方解臉色一變:“很快?”
莫將軍笑了笑:“你不知道長安城裡有什麼?”
這句話讓方解沉默了好一會兒,他以前覺得自己知道長安城裡有什麼,可是當莫將軍問了這句話之後,他發現自己知道的那些都不是答案。
“我要走了。”
莫將軍顯然沒有解釋下去的慾望,雖然她看得出來方解什麼都不知道。
她有些羨慕的看着方解:“有時候知道的少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可以少一分擔憂……這麼多年來你一直心無旁騖的專注於一件事,雖然過程很艱難也會有痛苦但何嘗不是一件幸福?因爲你最起碼有目標,而知道的太多了之後連目標都沒了,只剩下等死……”
“不懂”
方解搖了搖頭。
“會懂的,如果連他都沒有能力面對,那麼接下來就會是你。”
莫將軍自嘲的笑了笑:“也許會很快。”
方解追問:“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
“雍州城羅府我等你,你想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
莫將軍轉身,很快就消失在方解的視線裡。也不知道爲什麼,方解竟然忍住了去追她的衝動。有一種不安開始在方解的心裡滋生且迅速的蔓延,他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這世上,是否還有連羅耀都不能面對的事或者人?
“如果連他都沒有能力面對,那麼接下來就會是你。”
莫將軍的話在方解的腦海裡回想,一遍一遍。
……
……
圖渾多別看着那些身穿黑色甲冑帶着夜叉面甲的騎兵在大營裡來回飛馳,他的憤怒如果可以轉化成火焰的話絕對可以燃燒整個世界。可是他不能,所以他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子民被黑色的鐵流碾碎。
他不知道,這支看起來兇悍如洪荒猛獸的騎兵是在踏平了南燕人的大營後又馬不停蹄的奔行了二百里殺到此處的。如果他知道,他對漢人就會收拾起那份輕視而換做敬畏。
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他覺得自己什麼都做不了。
儘管他喊啞了嗓子,儘管他連殺了幾十個逃兵,但場面依然無法控制。已經失去了膽氣的紇人哪裡還管他是不是紇王,只顧着抱着頭逃命。這讓他的恨瞬間凝集在一起,然後恨意逐漸變成了一個人的模樣。
方解
他猛的轉身,卻沒有看到大巫師的身影。
只看到了那個挺拔的青年朝着自己走來。
……
……
徐慶之將腳邊的一顆石塊踢開,心裡不停的咒罵着那個叫方解的人。可他也只能這樣發泄自己的不滿,因爲距離他不遠的地方安安靜靜的站着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能夠輕而易舉的殺死他。
“我要等到什麼時候?”
駱秋問。
沉傾扇回頭看了一眼紇人大營的方向,當看到有一股塵煙逐漸清晰起來的時候忍不住笑了笑:“現在”
她說。
那是紇人的潰兵,數不清的潰兵。
朝着這邊亡命飛奔。
“紇人!”
雍州兵在這一刻也發現了異樣,一聲大喊將所有人的心都揪緊了起來。
“準備迎戰吧。”
沉傾扇微笑着說道:“你們將得到一場輝煌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