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的身後出現一個人,楊堅的身後也出現了一個人。
方解看到了撲虎,然後看到了羅蔚然。
撲虎看到了楊堅,也看到了方解。
羅蔚然看到了方解,看到了楊堅,也看到了撲虎。
這是不同的視角,不同的關注。
“撲虎!”
楊堅回頭對着撲虎喊了一聲:“快!幫大哥攔住那個人!”
撲虎顯然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走到楊堅身前。他看了一眼方解,然後語氣很沉的對楊堅說道:“大哥……當初我逃離戰場回到這裡,最擔心最害怕的事就是有一天你是這個樣子逃回來。我曾經想過,如果你真的這樣回來了,我就裝作視而不見,或者再次逃離。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你也不再是當初那個讓我敬重的大哥……二百年前,哪怕你屠戮了那麼多有功之臣的時候,我都能爲你找到藉口來說服我自己這一切都是爲了大隋好。”
“可是現在……當你開始吸食子孫血液的時候,我真的無法再找到一個好理由來勸慰我自己。”
“我是你大哥!”
楊堅往後退了一步,戒備的看着撲虎:“沒人比我與你的關係更親近!”
“是的……你是我大哥。”
撲虎淒涼的笑了笑:“所以不管我內心中有多少掙扎多少不願,最終我還是沒有逃離而是出來擋在你身前。”
聽到這句話,楊堅的臉色明顯緩和了一下:“撲虎,無論如何,你我之間的兄弟情分都還在。我知道自己或許有些事做的稍顯過了些,可我這真的是爲了大隋好啊。”
“不”
撲虎搖了搖頭:“你是爲了自己。”
他指了指自己:“當初你讓我帶着人馬衝鋒陷陣的時候,是爲了建造一個你我兄弟心目中理想的國家,一個公平公正百姓信服的國家。那個時候不管做什麼,我心中始終都堅信我們能完成理想。現在,你讓我站在你面前,只是爲了你自己。”
楊堅愣了一下,張了張嘴不知道再說什麼。
他突然之間覺得那個背影距離自己好遙遠,那個是撲虎,是他最喜歡的弟弟,是最憨厚耿直重視親情的撲虎。
所以楊堅有些惱火,覺得全天下都背叛了自己。
是的,是全天下的人都要背叛他了。
撲虎似乎也失去了和楊堅再說什麼的興趣,他轉而看向方解有些歉然的笑了笑:“當初在長江畔一別,我便下定決心離開那場讓人搞不懂的戰爭。因爲我知道除了自己之外,所有人對戰爭的結果都有一個明確的期待也知道爲什麼而戰,唯獨我不知道。所以我想逃離也逃離了,其實……何嘗不是因爲,我不想和你成爲敵人?”
方解看着撲虎認真的問:“你真的要替他擋下?”
撲虎沉默了一會兒後點了點頭:“要擋。”
“不死不休?”
方解再問。
“是”
撲虎再次點頭:“他就算做了再多錯事,就算哪怕對我也早已經沒了兄弟間那種至真的情分,可我還是做不到看着他將死而視而不見。他做什麼是他的事,我做什麼,卻是我的事。”
“好”
方解忽然轉身要走:“我做不到跟你不死不休,哪怕留給人間一個妖孽禍害我也做不到和你不死不休。如果要殺楊堅的前提是我殺了你或者你殺了我,我都做不到。你我之間沒有什麼深交,但我知道你把我當朋友看,你爲了楊堅也能殺了我,但……我寧願在今後後悔沒能在最好的時機殺死一個怪物,也不願後悔想起自己曾經殺死過一個朋友。”
“我來!”
羅蔚然跨步攔在方解面前:“你從來都不是一個看起來能成爲梟雄的人,你心裡有太多的桎梏跨不過去。你看重的那些事在一個梟雄中根本就不值得考慮,但卻會讓你爲難甚至放棄。我從回到長安城的那天其實就在等待,等待着那個人回來!”
羅蔚然指了指楊堅:“他不只是一個人的噩夢,我要想讓自己心愛的人好好的沒有憂慮害怕的活下去就必須除掉這個噩夢。你做不來的事,我來做。”
他讓開,沒有繼續阻攔方解:“回去之前去一趟太極宮,告訴她……我回不去了。”
方解的肩膀微微顫抖了一下,腳步變得僵硬起來。
“世間爲何如此多的痛苦事?”
撲虎的眼角有淚水落下,他回頭問楊堅:“大哥,我們究竟還要傷害多少人?”
楊堅一怔,然後昂起下頜道:“朕爲天下百姓造了二百年太平安康,爲自己的子孫換來二百年的榮華,難道他們不應該感恩?朕現在只是讓他們做出一些貢獻而已,待朕恢復清平天下,還會再給他們二百年……不!兩千年,兩萬年,萬萬年的太平安康!你們都認爲是朕做錯了什麼,但朕卻知道……朕!沒錯!”
……
……
撲虎的眼淚
楊堅的心
爲什麼如此的矛盾?
羅蔚然毅然決然的繞過方解,直面那兩兄弟。而方解此時卻變得有些猶豫,若他是個無情人該多好?若他是個如楊堅那樣爲了成功可以犧牲一切的人該多好?哪怕他是如勝屠那樣爲了自己可以不顧一切的人也好……但方解不是。
他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梟雄。
在旁人看來,他身上有太多的婦人之仁了。他不願意因爲自己的慾望而傷害到親朋好友,不願意爲了自己的目的而傷害到普通百姓。他在這個亂世中和那麼多那麼多的豪強相比如此的另類,另類到敵人對他也會又敬佩又鄙視。
如果他的心腸冷硬一些,怎麼會去管撲虎?
說起來,撲虎和他真的沒有什麼交集,從第一次相見到後來的飲酒揮別,之間的見面次數屈指可數。哪怕是一個普通人,在面臨利益選擇的時候也不會如方解這樣糾結。所以方解真的不是一個很有魄力的人,真的不是。
最起碼在某些事的決斷上,他真的不是。
“撲虎!”
楊堅喘息着說道:“不管是當初還是現在,我當初對你說過的願望都沒有改變。我要建造一個公平公正的國家,讓百姓們都過上好日子的目的也沒有改變。但要做到這一切的前提是我要活着,只有我活着才能爲了完成理想而努力而奮鬥而拼爭!如果我死了,就算我曾經的夢想再美好還有什麼意義?”
“你只看到了眼前,看到了朕爲了達成理想而使用的手段。可這有什麼值得懷疑的?要想成功靠的絕不是你眼前那個僞善之人的猶豫不決!我只要活着,給我幾年時間,大隋再多的禍亂也無需去懼怕,因爲我都會平了他!哪怕真的有強大的外敵侵入,我也會帶着大隋兒郎將其趕出去!”
“撲虎,幫我攔着他們,只需要給我爭取一炷香的時間就夠了。”
他說。
撲虎看着方解的背影,久久沒有回答。
“大哥,你總是會找到很多理由來爲自己辯解,就好像……當年你故意對二哥見死不救一樣……”
“那件事難道是我不對?!”
楊堅怒問。
“是二哥不對,這沒錯……二哥想要取代你,他不想再那樣一直屈居在你下面。他死之前曾經說過他不後悔也不怪你,因爲每個男人心中都有一個皇帝夢。他只是沒有禁住誘惑,死怪不得別人。可是,大哥……你何嘗不是想着藉機除掉二哥?”
聽到這句話,楊堅本就慘白的臉色再次變了變。
“難道我要等着他來殺我?”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如野獸。
“不……大哥,你不是等着二哥來殺你,你是故意給了二哥許多機會,誘惑着他想殺你,然後你就能很理直氣壯甚至心平氣和的去殺二哥了。二百年前的事已經沒有幾個人知道,但你和我卻都清楚。權利對於一個男人來說的誘惑力在哪兒,我不知道……我知道,這權利的慾望毀了你我兄弟的感情。”
撲虎沒有回頭,沒有去看楊堅那張氣急敗壞的臉。
“回來之後,老黃死了……我一直在想,我真的只是爲了給老黃一個好的歸宿纔回來的?還是我只是自私的想要逃避這一切?後來,我忽然明白,原來我心裡一直有個聲音在不停的告訴自己,這裡是歸宿……二百多年前,我們就應該留在這裡的。”
說完這句話,他笑了。
卻沒有一絲喜悅,笑容令人心傷。
“大哥,你曾經說過,關係再好的朋友再親密的合夥人,也不如親兄弟。因爲我們之間有血脈相連,那種感情無可取代。我從不懷疑這句話,哪怕你做了那麼多錯事,殺了二哥,殺了那麼多你的子孫,我都沒有懷疑過這句話。因爲我知道,最起碼在當初你說出這句話的那一刻,你是真誠的。”
“就算是錯,也不是我一個人的錯!”
楊堅嘶吼道:“這本就是一個這樣的世界,哪怕今天站在這裡的不是你我,不是他們,換做其他人也一樣!人性裡亙古不變的東西就是這樣!”
“是啊……人性”
撲虎轉身,看向楊堅:“所以,我一直覺得老黃纔是最好的朋友,因爲他只向我索取食物,沒有別的了。”
“你什麼意思?”
楊堅眼神驟然一變。
“大哥,我們走吧。我們早就不屬於這個生的世界了,我曾經對你說過,如果你沒有完成心願平定天下,咱們都死了,那麼你也不要傷心。等到了下面,我和二哥還會幫着你,在另一個世界去實現你的心願。咱們……換個地方再打一遍天下。”
撲虎說。
他招了招手,從楊堅身後有一頭老黃牛忽然出現,仰着頭奔跑過來,發出一聲深沉悠遠的叫聲。
那不是真真正正的老黃牛,老黃牛已經死了,在地宮深處那座孤墳裡安安靜靜的睡着。
沒有人想到,撲虎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就已經做出了決定,將自己的修爲之力留了一部分在楊堅身後,而他,居然把這部分修爲之力幻化成了老黃牛的模樣。老黃牛頭上有一雙鈍角,歲月已經把角磨的圓潤沒有了鋒利。
這雙鈍角,深深的刺進了楊堅的後背。
老黃牛頂着楊堅向前急衝,楊堅狂暴的扭動着身子。可是,和方解顫抖了那麼多天他已經筋疲力盡,剩餘的那一點點修爲也無法將老黃牛崩開。老黃牛似乎是感受到了撲虎的召喚,向着撲虎跑過來。
“再見,朋友。”
撲虎對方解笑了笑:“謝謝你把我當朋友……”
他的話沒說完,老黃牛頂着楊堅和他撞在一起。撲虎招手,那柄神秘的蒲扇飛過來,傘柄從楊堅的後腦刺入……撲虎將傘柄抓住隨即一扭,楊堅的腦殼隨即崩碎。然後撲虎翻身騎上那頭虛幻的老黃牛,扛着蒲扇,拖着楊堅沒有了頭顱的屍體衝進地宮深處:“我帶他走,你們也都走吧,這是我們楊家人的陵墓……不要再擾了他們了。”
“撲虎!”
方解大喊,從後面要追上去。
“不要跟來了,也不要試圖救我……我若活着,會更痛苦。”
聲音遠遠的傳來,然後地宮的閘門重重的落下。
方解和羅蔚然都沒有料到事情居然會是這樣的結果,站在那都有些不知所措。
“也許……這樣他反而會安心些。”
羅蔚然走到方解身邊,拍了拍方解的肩膀:“不要再想了,你的難過未必是他的難過。也許他早就想要這樣了,他不難過。作爲朋友,你何必難過?”
他以爲方解會回答什麼,但是方解卻一言不發。
然後,軟軟的倒了下去。
他……何嘗不是筋疲力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