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暗涌

臘月二十三, 農曆小年。

冉靖踏着月光來至山腳一處深宅。

“稍等。”寧磊甩上車門,打了個電話。

很快,大門開了。

裡面走出一人, 引着他二人進去。

一座舊式宅院, 進門是一堵二龍戲珠影壁, 再往裡是條曲徑通幽的石徑, 嵌在鏤空石柱裡的燈排列兩側, 庭院燈火通明。

到了一棟小閣樓,引路那人朝寧磊點下頭,退開了。

寧磊熟門熟路進去。

冉靖跟着跨上臺階, 進門就聞到了茶香。

客廳面積不大,勝在裝修, 很別緻的中式風格, 尤其那個博古架, 一般人家斷然沒這個財力。

寧磊指指博古架後面那扇小門,小聲說:“進去吧。”

冉靖走過去, 輕敲門。

“進。”一道泰然沉穩的聲音。

他凝息提神,旋開了門鎖。

“冉靖?”太師椅上坐着位頭髮斑白的老人。

冉靖挺身,昂首,站姿英武:“是的,寧先生。”

老人緩緩擡首, 深邃的目光在他臉上略作停留。他略一頷首。“請坐。”

冉靖落座, 視線下移, 看見了那方硯臺, 脣一抿。

“知道爲什麼找你來?”寧先生問。

冉靖微笑:“一定不是爲了買古董。”

也只有寧磊那個無腦夯貨纔會當真。

寧磊告訴他, 端硯買來是送給大伯做生日禮物的,大伯見了高興, 問從哪兒弄的。得知經過,便要見冉靖,說要託他淘換幾件寶貝。

冉靖爽快應下。寧磊這位大伯不是別人,正是文升集團資深元老之一的寧廣武——林文升當日最得力的兄弟。

寧廣武也笑了,笑起來很和善,提壺倒了兩杯茶。“年輕人,沉不住氣,早晚吃大虧。”

冉靖嚐了下,讚道:“好茶,好茶。”又意有所指,“年輕吃點虧倒不怕,就怕老了什麼都抗不了的時候栽大跟頭,那可就要命了。”

寧廣武笑笑,撫上硯臺,眼睛眯成一條縫:“比起這份大禮,這茶就微不足道了。”

稍懂行的都知道端硯是什麼行情,寧磊那個蠢材,以那麼低的價弄到一方真品,竟然絲毫不懷疑。

一查,就查到冉靖背後是林滔。

“好意老夫心領了。”

冉靖默默看着硯臺被推到自己面前,又聽到一句:“可惜老夫上歲數了,用不着了。”

他眼眶微斂,聲音無波無瀾:“那不知寧家子孫用不用得着?聽說寧先生子侄衆多……” 後半截話和茶水一道回到了肚子裡。

寧廣武一掃方纔的閒散,眼神陡然變得銳利。

冉靖脊背挺得直直,面上無波無瀾。“寧先生好古,晚輩請教一個問題,唐太宗晚年立儲舉棋不定,長孫無忌爲什麼力主立李治?”

寧廣武微微一愣。

外間,有人敲門,恭恭敬敬道:“先生,藥煎好了。”

冉靖知趣地告退。

初次交鋒沒有結果,但冉靖認爲他贏了。他來拉寧廣武,第一重目標是爲黃有德。這些天功課做下來,冉靖發現,黃有德和寧廣武關係匪淺,這些年一直唯他馬首是瞻。

當然,還有更深一層的目的。

眼下的文升集團,表面蒸蒸日上,一派盛景。其實暗流涌動,幾股勢力早已勢同水火。

圍繞最高權力,林滔和鄭啓陽已鬥得不可開交。林文升身體每況愈下,交出大權也就是這一兩年的事。明眼人都瞧得出來,他更傾向把大位交給能幹事的女婿。但不到謎底揭曉那一刻,一切都是變數。

林文升從思想到作風都是老派的典型,集團至今未上市,除了幾個老兄弟,權力核心層清一色都是林姓人,僅有幾個異性亦是姻親故舊。創業之初,他和幾個老兄弟同甘共苦,同進同出,親密如一家人。發跡之後,就漸漸疏離。

林文升既要用他們,又要防他們。

而這幾位元老,明裡不動如山,暗裡盤算如何利用好改朝換代的機遇,爭取利益最大化。

只因近些年林文升對他們防備頗深,變着法奪回他們手裡的股份,他們不得不暫居幕後,致使部分眼光短淺的人忽略了他們的存在,一味圍着駙馬爺和太子爺打轉。

真正的智者是會窺破玄機的。

冉靖花了一陣時間,仔仔細細將集團密如蛛網的關係人脈梳理了一遍。當然,這得益於林滔全方位的資料。

從表面看,林家獨大。但細心的冉靖從堆成小山的資料尋出了端倪:那幾位元老若聯手,足以分走文升集團的半邊天。其中尤以寧廣武勢力最大,寧廣武眼光很長遠,不像其他人死守着集團紅利,早早的就將子侄放出去,子公司孫公司遍地開花,什麼領域都有。寧廣武是文升第三大股東,股份僅比付茂春少了一點點,只要他動動手指,不難想他手下那些公司將會凝成一股多麼龐大的力量。

寧廣武深居簡出多年,輕易不見人。冉靖盤算多日,如何既能與其搭上線,又能掩人耳目。派人打探多日,終於給他找到了一個突破口,那就是寧磊。

冉靖早就在謀劃對寧家的佈局,這使得寧磊第一時間進入他的視線。寧磊這人胸無大志又好大喜功,賺不了什麼錢卻特別能花錢,典型的地主家的傻兒子。直覺告訴冉靖,寧磊會是打開寧家城堡的鑰匙。於是,在他精心安排下,寧磊的車在年會時出了故障。

最近,就在冉靖費盡心思想如何才能見到寧廣武,馬成龍沒費什麼功夫就打聽來寧磊爲了討好大伯父,正滿世界找端硯。

真是天隨人願。

更令人驚喜的是,寧廣武那麼快就有了反應。

“你有幾分把握?”

林滔沒那麼自信。寧廣武神隱多年,連他老子都摸不準此人,冉靖能有幾成勝算。

冉靖原本把握不大,現在可以說勝券在握了。寧廣武並不像傳說中那樣穩如泰山,他也在蠢蠢欲動。

“可以從寧磊身上做點文章。”

底層出來的人,多數敏感自卑,一旦得志,就狂。正所謂小人得志。鄭啓陽正是這種人。這種人最容易得罪人,寧磊就是他得罪的對象之一。

“一個靠女人吃軟飯的玩意,也敢把手伸到我面前!我他媽真想砍了他!”

上一次喝酒時,一提起鄭啓陽,寧磊就破口大罵。如果讓鄭啓陽再得罪他一次,就再好不過了。

“這小子嘴巴可真大。成,我改天約他出來。”林滔忽然想起另外一個問題,“你跟那個叫陶筠的,掰了?”

忽然拐到這個問題,冉靖措手不及。

林滔晃晃手指:“你別多想,我從不查下屬的私人問題。是有弟兄彙報,鄭啓陽最近經常跟一個女人約會,聽說是他的青梅竹馬。我一想,那肯定是那個陶筠了。想不到他這麼念舊,吃起回頭草了。”他一直以爲冉靖和鄭啓陽鬧到水火不容的份上,那個叫陶筠的女人發揮了關鍵性作用。

冉靖反應很平淡:“女人嘛,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你小子!”林滔笑着揮他一拳。“說得好,我給你留點意,有好的先緊着你。”

*

逢年過節,兒子爲自己添置衣物,趕時髦的宋敏都會讓陶筠跟着當參謀。

今年也不例外,面對宋敏一番好意,陶筠推脫不得,只好打起精神應付,見了鄭啓陽裝得跟沒事人一樣。

“三十來接你,一起回家?”

宋敏進試衣間試衣服,鄭啓陽從對面飲品店買了奶茶回來,插上吸管,遞給她。

陶筠略作遲疑,接過。“不用,我二十七就回。”

聽小孫說,公司二十七就放假。裝也要儘量逼真。

鄭啓陽側頭望望試衣間,又轉過頭來問她:“你辭職的事爲什麼沒告訴我?”

她低頭喝奶茶。“又不是什麼大事,我就是不想幹了。每天累死累活,工資就那麼一點點,還不如在輔導班代課呢。”

聞言,鄭啓陽手摸下巴:“真沒別的原因?”

“沒有。”

“阿筠啊,看看怎麼樣!”宋敏從試衣間出來,扭扭捏捏招呼陶筠。

她應聲而去。

從商場出來天都黑了,宋敏提着大包小包,笑得合不攏嘴。

陶筠一點高興不起來,心裡沉甸甸。一想到過年要回家,心裡就忐忑。

一年又一年,小時候最渴盼過年,過年就代表着新衣裳和壓歲錢,而今,過年儼然成爲一種負擔。

餘秀英的老親戚基本都分佈在市郊,離得很近,逢年過節免不了要走動。

陶筠以前怕他們問什麼時候畢業,現在怕他們問工作沒、有對象沒。

今年尤甚,到家的第二天就有鄉下親戚來送年貨,陶筠陪坐片刻,被七大姑八大姨的連環問問得頭昏腦漲,藉機貼春聯溜了。

提了竹筐,盛着春聯、漿糊、炊帚、圍裙,拿了腳蹬出了院子,串上門,正準備幹活,隔壁門開了。

先是一隻腳,緊接着鄭啓陽整個人都跨出來,手上一模一樣的裝備。

陶筠掃了眼,低頭系圍裙。突然伸來一手,擱在地上的傢伙式就被拿了起來。

“夠得着嗎你?”鄭啓陽揶揄道。

他踢開陶筠早已放好的腳凳,手臂輕輕一擡,就把褪了色的去年的對聯揭了下來,刮乾淨,刷漿糊。如同過去許多年一樣,先貼陶筠家的。

陶筠注視他片刻,揉揉鼻子,嘴一撇,默默搬走了腳凳。

待到一側貼好,她握着幹炊帚上前,踮起腳一下一下撫平。

鄭啓陽抿掉指頭上沾的漿糊,笑看向她。

她稍稍側頭,翹了翹脣。晴光一片,紅紅的春聯將她白皙的皮膚也映得紅紅的。

兩個人都專注於手上的活,一絲神都沒分,自然也就沒看見,寂寥的巷口,立着一抹修長孤寂的身影。

冉靖靠着斑駁的牆,眸中一片悽絕。

之所以在林滔面前表現的無所謂,純粹是爲了保護陶筠。上次她差點遇襲,他心有餘悸。

眼前這一幕,真的要了他的命。

*

年初六,該走的親戚基本都走完了,陶筠也要跟隨返城大軍返城了。

餘秀英早早起來給她收拾行李。

她睡到日上三竿方起,泡了杯咖啡,趴在椅背,滿臉幸福地看着奶奶給她塞吃的喝的。

餘秀英瞟她一眼:“你跟冉靖要是成不了,趁早把錢還回去,省得讓人嚼舌根,咱們又不是騙財的。”

她不是糊塗老太太,過年冉靖沒來家拜年,陶筠也沒提,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陶筠“嗯”了聲:“我會處理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