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遺憾。”
陶筠從樓上下來, 康海張口就是這三個字。
從他一臉苦笑中,陶筠明白了“遺憾”的分量。她聳聳肩:“我料到了。”
圖書館後面有一個小湖,湖邊有四角方亭。欄杆外伸來幾朵月季, 風一搖一抖。若把枝葉揪掉, 只剩光禿禿的花, 陶筠多半要錯認成玫瑰。她不無落寞地想, 人也和花一樣, 經常被認錯。
“你提的幾點我去確認了,魏敬宜烈士生前樂善好施,資助過不少貧困兒童, 包括福利院、養老院,冉靖當是其中一員。因此他們關係會特殊些。冉靖的履歷……和目前你掌握的, 並無多少出入。能確定一點, 他所說的‘最好的朋友’, 是兩個人。”
也就是說,她所幻想的, 全落了空。陶筠兩肘抵着石桌豎起來,雙手捂住臉,好大一會兒才說:“我知道了,謝謝你。”
她沒再問什麼原因促使他從“冉博”變成了“冉靖”,佟玉和魏家一家爲何要配合他瞞着自己。這都不重要了, 從在農家樂見到他那時起, 這些都不重要了。無力探究他的真實身份, 她要把這個變數, 從生命中剔除。
陶筠在亭中坐到天黑才起身返回。
出了電梯, 拐進樓道,遠遠看見一個頎長的身影立在她房間門口。光線不好, 看不清楚,但陶筠已經知道是誰了。
定定神,沒有躲,朝前走去。
沒看到自己就跑,冉靖多多少少有點喜出望外,可隨着她越走越近,那份竊喜越來越少,當她端莊的五官呈現在眼前,涼涼的眼神落在臉上,他心臟猛地一顫。
過程像演啞劇,陶筠一聲不吭,開了門進去,就立馬轉身關門。冉靖先她一步,手掌用力向裡推。
陶筠默默看着他,不說話,也不鬆手。
一番沉默的眼神廝殺,冉靖認輸。
門啪嗒一聲從裡面鎖上,冉靖臉上那份悲痛移至追悼會也絲毫不過分。
到樓下,宿管大媽好奇地伸長脖子盯着他看。他不耐道:“看什麼看!”
大媽一扭頭對修供電設備的大叔說:“來好久了,都沒讓進門,估計是沒甩了。”
冉靖憋着氣踹了腳自動門。
爲什麼都和他過不去呢?他不過是想告別那些驚心動魄的過去,找個人安安穩穩過日子,過普通人的生活,怎麼就這麼難呢?
那天,他和寧稚榮一起約了總部的人去郊區農家樂,偏巧不巧陶筠和柳芳喬也去了。
事情過去幾天,他都不敢回憶大堂相遇時陶筠的眼神,悲涼又憤恨。當他把總部的人安置到包間,出來尋她時,桌子已經空了。
事後,馬成龍和寧稚榮都說,幸虧陶筠當時沒發作,萬一漏了陷,傳到林滔耳朵裡,那就麻煩了。
那晚,他用酒麻痹了自己。
這幾天他都在做相同的事情,陪着那些人吃喝玩樂,看到聽到了許多令他吃不下飯的東西,熬了兩眼睛的血絲,換回了足以寫滿500gU盤的寶貴內容。馬成龍打着呵欠說:“下次換硬盤,10T的!我還就不信10T還能裝滿!”說着肚子咕嚕咕嚕響,“餓了,餓死我了。不行,我得去申請熬夜加飢餓經費。”
冉靖坐在桌子另一頭,拿着筆在紙上畫着格網,密密麻麻,馬成龍眼都花了,什麼也看不出來。
“還是缺,缺最重要的一個證據。”冉靖有些煩躁,“鄭啓陽那邊到底進展如何?”
“有幾個目標了,還沒最後鎖定,正在一一排查。”
叮咚叮咚——門鈴響。馬成龍透過貓眼一瞧,是寧稚榮。
她是來送飯的。
凌晨兩三點鐘,大美女親臨送飯,馬成龍不好意思。
“美女快請進,我這地方跟豬窩似的,亂的很,別介意。”
寧稚榮呵呵笑:“客氣什麼,還是你好,不像某些人,天天給我擺臉色。”
馬成龍拿了碗筷,接話:“某些人那是更年期了,甭理他。”
冉靖壓根沒聽他們說什麼,他望着窗外鴉青的天,一臉愁雲。鄭啓陽乾的事,遠比林滔製售劣質醫療器械嚴重百倍千倍,冉靖想不明白,一個堂堂名校高材生,緣何走上這條不歸路。僅僅爲錢嗎?
在江大側門望見鄭啓陽時,冉靖幾乎都想上前抓着他問問。然而那只是一瞬間的荒唐念頭,他迅速躲到樹後暗影中,看着鄭啓陽坐上剛剛開過來的車離去。
是來找陶筠的?很快又否定。推斷鄭啓陽出來的方向,是家屬區。
冉靖立刻發了條短信:速查清鄭啓陽在江大的關係。
步出校園,冉靖回頭望了眼,這個即興的路線,興許能給事態帶來轉機。他略帶興奮,大步朝前走。
他沒意識到,那麼短的時間,他就從頹廢、狂躁中掙脫出來,全身投入這場戰役中去。他當然也沒想起,回到這個城市的第一天,那個人說:你已經做不回普通人了。當他認同這句話,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後了。
冉靖在路口攔了輛出租。
下車的地方是一條充滿煙火氣的小吃街,他混進人羣等了會兒,待到出租車開遠,才往回走,四下觀察片刻,走向了馬路對面。
七拐八拐,大約有半個小時,一堵孤寂的牆出現在前方。
這面牆所對的正前方大鐵門上方,應該寫着四個字:烈士陵園。
天已經黑了,郊區更添寂寥。左右無人,冉靖憑着虛弱的燈光覷見牆體一處凹陷處,仰頭望望牆頭。退後幾步,助跑,發力,藉助那處凹陷,腳一蹬,身形一縱,兩手順利攀上牆頭。略停留兩秒,觀察牆內有無異動。
落地聲輕不可聞。
憑着記憶,他來到那座碑前。
雖然看不見,但他知道,那雙眼睛定然熠熠閃着光。
他默默蹲下來,猶豫着要跟躺在裡面的人說些什麼,背上忽然多了隻手。
他肩一矮,正欲反撲,頭頂幽幽傳來一個聲音:“你退步了,這麼重的腳步聲都沒聽到。他知道了一定失望。”
冉靖闔上眼,冒了一身冷汗。甩掉那隻手站起來,依舊背對那人:“怎麼找到這兒的?”
“你一出江大我就跟上了,冉靖,你麻痹大意了。你以爲眼下穩步推進就可以高枕無憂了?錯,他們隨時會察覺,隨時會像瘋狗一樣反撲。你必須心無旁騖拋卻一切雜念,高度警覺,無條件聽從指揮!”
冉靖指着墓碑,冷喝:“這就是無條件聽從指揮的下場!一開始我就說了,我跟你們只是合作,你們無權命令我!”
*
“我可能有點中暑了,頭暈,四肢無力。”
接到陶筠電話,柳芳喬扶額。“大姐,你是北極熊親戚?快十一月了你中暑?講鬼故事呢!”
“是嗎?我都想不起來什麼日子了,可是我渾身發燙什麼原因?”
“……”柳芳喬默然幾秒鐘,忽然不顧形象大吼,“你是發燒了傻帽!”
護士水平一如既往,打完針,陶筠瘸着出了校醫院。柳芳喬笑岔氣差點扶不住她,捱了病號幾記眼刀,才嚴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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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間也是上牀下桌的配置,陶筠費了半天勁,在柳芳喬幫助下爬了上去,拉了被子蓋上,趴着被柳芳喬問東問西。
先是學生中的最新八卦,後是某導又和某導拍桌子了,最後繞回了陶筠身上。
“你就沒關注關注,有沒有優秀的博士?”
藥勁上來,陶筠渾身冒汗,很不舒服,懶懶回答:“你不是說過了,好的早就被搶光了,剩下的全是歪瓜裂棗。”
“肯定有遺漏嘛。”
“我眼神不好,撿不到。我遇到的全是神經病,上週有個外校訪學的博士,在圖書館碰到的,人家上來就獻殷勤,又是幫拿書又是幫接水,還一個勁誇我漂亮性格好。完了等他去借書的時候,一位師妹立刻拉着我轉移陣地,說,那個神經病來學校不到一個月已經把全院的女生都撩了一遍,見誰都說誰漂亮性格好。哦,還眼瞎把新來的小宋老師當成研一新生表白了一番,小宋老師的男朋友就在辦公室門外站着……”
柳芳喬喝進去的水全噴了出來。
氣氛忽然有些尷尬。她們彼此都心知肚明,柳芳喬這麼問,無非是想讓陶筠將注意力從冉靖身上轉移,但她們都知道,哪有那麼容易。
陶筠養病第三天,李大公子前來探病。陶筠燒退了,還有點咳嗽。
李知非放下鮮花水果,摸着下巴瞅了陶筠半天,點點下巴:“嗯,你病歪歪的倒像個女的了。”
陶筠抓斷削成長串的蘋果皮摔他臉上。
只顧和李知非鬥嘴,陶筠忘記通知柳芳喬了,直到門開柳芳喬站在門口,陶筠一下咬了舌頭。
這幾天,柳芳喬一有空閒就往她這兒跑。吃的喝的用的屯了好多,不用出門,陶筠索性把鑰匙給了她,省了爬上爬下給她開門。
三雙眼睛滾來滾去,陶筠仰面望天,下次還是麻煩一點好,起碼開門不會這麼快。
李知非已經表現出男子漢氣度,大方地說正好他獎學金髮了,今晚找地搓一頓去。
陶筠急忙應和:“好啊好啊,可我這副模樣,吃不了重口的。”
“找家淮揚菜。”李知非拿起手機就開始查。
本以爲會是場尷尬的飯局,沒想到當事男女主角表現都極佳,全程交談融洽,陶筠放了心。她笑眯眯看着憤世嫉俗狂噴輔導員的李知非,心想這小子是真走出來了,她呢,她要多久才能走出來?
送走柳芳喬,李知非又送陶筠回學校,快到宿舍時忽然一拍腦門:“差點忘了!你後天去找下古玩街的老唐,我們家李老師託他整了幅誰誰的畫,本來我去取的,結果我一哥們那天飛美國,我得去送他。你替我跑一趟吧,反正你也好差不多了。”
“真會使喚人!”陶筠怒地賞了他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