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蒼松翠柏,一座長丈餘、寬近丈的方形墓前,立着一塊石碑,石碑高五尺,寬三尺,龜趺碑座,圓拱形碑額,上書小篆“故馬公墓誌銘”六字,石碑用正文楷書着碑文,四周陰刻着纏枝蒂蓮花紋。
碑前,擺放着祭品、水酒和一隻錦囊,一白衣青年長跪在地,向着墓碑磕了三個響頭。青年眼前浮現出一幕幕畫面:
在福州長樂,鄭總兵與我緩步走過木橋,將永樂皇帝出兵安南、征戰漠北的往事娓娓道來,使我懂得原來船隊如此規模,既是貿易,更主要的是結交番邦、震懾安南,爲北伐呼應。鄭總兵感嘆,“聖上曾對我說過,他親征漠北,用去大半個國庫,死傷無數生靈,而我僅兩百多條船,便結交了四十個番邦友鄰,實是功德無量……其實,這哪裡是我的功勞,全是聖上英明啊!”、“我打十歲起便追隨聖上,知道他一生跌宕起伏,雄才大略,聖上的安排除了以上這些考慮,還能威懾倭寇,讓他們不敢胡作非爲,這些,又豈是那些大臣所能看懂?”……此乃忠。
後來,我陪他去南山顯聖宮祭拜海神娘娘,又一起看望他的誼娘,路上,鄭總兵還和我說起曾經夢迴雲南老家,看到母親燒好縊蟶炒韭菜,並因夢結認誼娘,“誼娘,三寶也想着經常來看望你、陪着你……可我的事情太多,經常被壓得喘不過氣來……這次時間倉促,我準備回來的時候在這兒住上十幾天,好好陪陪誼娘。”……此乃孝。
在占城,他和南海公再次重逢,動容道,“南海公,我們都老了,一生摯愛大海,看來,這把老骨頭最終還是要交給大海了。”、“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南海公,咱們能爲這天下蒼生做些事情,也不枉此生了。”
在如何處置胡俊的問題上,鄭總兵和我說過,“這些年,只要一想起當年與錫蘭國的那場戰事,想起胡俊,我就忍不住心痛!我一直不明白,以他的堅毅與能力,怎麼會和陳祖義勾結在一起,要對整個船隊下手!……直到剛纔,聽王將軍所言,終於明白他原來竟要用這種方式,報答師父的恩情,真是太糊塗了!”並數次放過胡俊……可見鄭總兵還是個仁義之人。
在蘇門答剌港灣,面對一衆將士,鄭總兵朗聲道,“明天,蘇門答剌老國王將舉行葬禮,各位將士,此去是聖行,將會給你們帶來莫大的好處,各位要聽從哈尼王子的安排,需牢記:通好萬邦,不辱使命!”
然後更是與我談論起德與能,“天下武功和武器,並無好壞之分,關鍵看什麼人使用,用在什麼地方,好人用在好地方,是抑惡揚善;壞人用在壞地方,便是爲非作歹。真正歹毒的,不是武功武器,而是掌握武功武器的人。”、“江湖上時常爲什麼武功秘笈、神兵利器拼得死去活來,卻不知這些東西都是有德者居之,無德者,即使得到也只會招至天譴,帶來厄運,所以一旦參與爭搶,便已經失去了擁有的資格……”
“王權的核心是爲天下造福,所以王位不是每個人都能勝任。德固然重要,但治理國家的能力更加重要,否則天下蒼生連生計都保障不了,又哪裡來的安寧?德,是吃好飯的保證;能,卻是吃到飯的保證。”、“時間過去整整二十二年,你看咱們的大明直追盛唐,是何等的強大,永樂盛世必將光照千秋!”、“征帆江湖,弘揚道義。好!道義是德,弘揚是能,這與我先前所說‘通好萬邦,不辱使命。’雖然一個站在江湖的立場,一個站在朝廷的立場,卻是殊途同歸,異曲同工!”
正是這一句句肺腑之言,讓我明白很多事理,也更加堅定“征帆江湖,弘揚道義”的初衷。
在古裡國海岸的“永示萬世”碑前,鄭總兵向我和喬琳說起立碑的過程,使我知道他的身世和幾番下西洋的艱辛。在我殺了陳雄後,他嘆道,“當年他的叔叔陳祖義被殺後,‘海道由是而清寧,番人賴之以安業’,希望陳雄的死,也能讓這片大海清靜幾年……”愈加理解他“通好萬邦,不辱使命”背後的艱辛與滄桑。
在阿丹國,鄭總兵在聽侯顯說永樂皇帝自打三殿失火後,經常睡不好覺,咳嗽得厲害,他的眼中憂色更甚,起身在房間裡來回踱着步,擔憂皇帝積勞成疾,命令道,“事不宜遲,明天上午船隊就趕往木骨都束,會合後,全速趕回大明!”
看着鄭總後因爲長年操勞,魁梧的身子已微微駝背,帶着二百多艘船、二萬七千多人,表面看起來風光無限,實質上卻擔負着維護通好萬邦、穩定南疆和呼應北伐的艱鉅任務!當初在長樂,他曾對我說,“不瞞將軍說,我在南京臨行前,曾經拜訪一位高僧,他告訴我,此番出海困難頗多,所幸有貴人相助,歷盡劫數成就圓滿。所以昨晚我和將軍分手後,又想起這件事,看來,王將軍或許就是我此行的貴人。”
回顧這一路上的經歷,在他的身上不僅學到了什麼纔是“忠孝仁義”,還讓我明白了事理,堅定了信念,事實上,鄭總兵纔是我的貴人!
白衣青年眼含熱淚,起身將水酒倒在碑前,又在墓旁挖出一個小洞,打開錦囊,倒出其中的雜色泥土。愣了片刻,又仔細拜讀起碑文:“公字哈只,姓馬氏,世爲雲南昆陽州人。祖拜顏,妣馬氏。父哈只,母溫氏。公生而魁岸奇偉,風裁凜凜可畏,不肯枉己附人。人有過,輒面斥無隱。性尤好善,遇貧困及鰥寡無依者,恆保護賙給,未嘗有倦容。
“以故,鄉黨靡不稱公爲長者。娶溫氏,有婦德。子男二人,長文銘,次和;女四人。和自幼有材志,事今天子,賜姓鄭,爲內官監太監……馬氏第二子太監鄭和,奉命於永樂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到於祖宗墳塋祭掃追薦,至十二月吉日回還。記耳。”
白衣青年暗道:此碑是十年前所立,鄭總兵在家原來排行老二,“哈只”並非名字,而是阿拉伯語“巡禮人”、“朝覲者”的意思,是對去過天方(今麥加)朝覲的穆斯林人之尊稱,大概馬哈只死時,鄭總兵只有十一歲,所以並不記得其父的名字。
白衣青年正是王厚。廣南府的事了,第二日一早,茶馬幫分舵便按事先安排,送來一輛馬車,王厚謝絕了車伕,自己趕着馬車,絕情幫四個女子和百合仙子坐在車內,莫功則騎馬跟在後面。馬車由兩匹馬所拉,幾人多出的馬兒全部交給分舵。歐陽幫主四人仍坐原來的馬車,在前面領路。
出了城,沿官道向西北方位的雲南府而去。明洪武十四年(1381年),改中慶路爲雲南府,領昆明縣、富民縣、宜良縣、羅次縣四縣,嵩明州、晉寧州、安寧州、昆陽州四州及所轄五縣,並設置雲南承宣布政使司和都指揮使司,雲南省、府、縣同治在昆明城內。
廣南與昆明縣相距八百里,一路上,不時遇到江湖人物騎着快馬急疾而過,幾人不知前面發生了什麼,到了晚上歇下後,打聽之下還是不明所以,這些江湖人物結伴而行,諱莫如深,聽王厚幾人的口音不是本地人,都不答理。
李智賢從側面瞭解到,這些人都是前往雲南府。歐陽幫主來的路上都沒有讓屬下安排迎接,此時也不清楚情況,幾人商量後,決定加快行程,七天後已是四月三十日,車輛終於到達昆明縣,歐陽幫主領着大家徑直進了茶馬幫設在昆明的分舵。
一切安頓好後,幾人很快便獲悉江湖人物聚集這裡的原因:據說六月十九日,也就是觀世音菩薩成道這一天,烏思藏將有達摩禪杖出世!他們在這裡聚齊,五日後前往烏思藏。
其他人倒不覺得什麼,王厚卻清楚達摩禪杖是何物,所以更是驚訝萬分:大慈法王得到達摩禪杖,除了他和我,就連炎左使都不知道,而現在傳出這個消息,難道是大慈法王遭遇了不測?不然這個消息又是怎麼傳過來的?
王厚心裡忐忑不安,卻又無從知曉內情,好在從這裡往拉薩,最多不過一個月的時間,這些人還有半個月才能聚齊,反正時間充足,以茶馬幫的能力,完全可以打探清楚其中緣由。因爲第二日就是初一,正是適宜祭拜的日子,鄭和的老家晉寧州還在一百二十里外,王厚也顧不得許多,決定先替鄭總兵完成心願再說。
第二日天矇矇亮,王厚要了一匹快馬,絕情幫幾人本想跟着同去祭拜,聽人說女人掃墓不合習俗,便留在了分舵。王厚出了城,打聽方位後,沿官道縱馬飛馳,於中午時分到達晉寧州昆陽鎮月山。
祭掃完畢,眼看已是正午,王厚牽馬下了月山,決定尋一家飯館填飽肚子。月山因爲形似彎月而得名,山麓下便是煙波浩渺的滇池,走不多遠,看到一家環境不錯的酒樓,酒旗上,“盤龍”兩個金色大字迎風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