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朱洛站在白色王宮主宮的大廳中間向埃施瓦夫人恭敬的呈上寫有自己從薩拉丁那裡帶回的和談條件的談判書。
整個大廳裡已經聚滿了人,幾乎的黎波里所有的貴族騎士都在這時集中在了這座大廳裡,連一些稍微有些身份的侍從也擁擠在大廳的柱子後,大門旁和敞開的窗外,所有人都在這個時候急切的等待着決定的黎波里命運的談判結果。
當人們看到德·朱洛把一封寫着和談條款的羊皮紙筒遞交給埃施瓦伯爵夫人的時候,一顆顆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幾乎聯結起來成爲了大廳裡被重槌敲擊的單調鼓點。
“呃?”埃施瓦伯爵夫人看着打開的談判書臉上的表情顯得怪異到了極點,她那張始終缺乏表情的臉上甚至還出現了難得一見的失神,然後她把談判書慢慢遞給了旁邊的施蒂芬娜夫人。於是人們很快也從這位夫人的臉上看到同樣不可掩飾的錯愕和詫異,這讓所有人被挑撥得緊張好奇,一陣陣不安的議論在大廳裡逐漸蔓延開來。
“就是這樣?”埃施瓦伯爵夫人終於在所有人緊張的期盼中開口了。不過她的這句話並沒有給躁動的人們任何的解釋。
“是的夫人,就是這樣。”德·朱洛的回答同樣毫無頭緒。
“這實在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埃施瓦伯爵夫人詫異的看着和自己並排坐着的施蒂芬娜夫人“薩拉丁居然只提出了這樣的條件,那他之前派瑞恩希安帶來的那些條件又是什麼呢?他爲什麼只提出送回他的妹妹,而且居然只提出讓我們象徵性的支付他這次勞師遠征的費用?五千蘇德勒斯①?難道他認爲自己這次對的黎波里的圍攻就只值五千蘇德勒斯?”埃施瓦夫人突然暴怒的站起來,她平庸呆板的臉上一片煞白,家族的驕傲和永無休止對尊嚴的矜持讓她憤怒的向大廳裡所有旁聽的貴族、騎士們發出大喊:
“薩拉丁只向我們提出五千蘇德勒斯的賠償!他這是在侮辱誰?!是他自己還是在侮辱我們?!”
沒有等到其他人發出迴應,埃施瓦伯爵夫人已經走到德·朱洛面前,她灰色的雙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德·朱洛:“告訴我閣下,薩拉丁是不是用蔑視的態度表達了他所謂的寬宏大量之後才提出的這個條件,不要隱瞞我!”
“請您放心夫人,這次談判絲毫沒有損害伯爵和您尊嚴的地方,我可以用我的名譽和生命擔保!”德·朱洛毫不迴避的迎着埃施瓦伯爵夫人的眼睛“薩拉丁也許想提出苛責的條件。但是,”說到這裡德•朱洛突然微笑了起來,他半轉過身子看向身後的倫格“我們這裡有一個始終在守護着的黎波里的人,一個用上帝的榮光和寵愛做爲武器和盾牌的人,即使是薩拉丁也要因爲這個人的努力要重新考慮他那些條件是否能被接受了。”
聽到德·朱洛的話,大廳裡上百雙眼睛霎時都集中到站在德·朱洛身後的倫格身上。
埃施瓦伯爵夫人同樣露出了輕微的詫異,她原本顯得呆板陰沉的臉頰微微顫抖了一下,一雙始終透着漠然的灰色眸子裡閃動着些許好奇的光澤,這讓她看上去倒多了些少見的生氣。
她慢慢走到倫格面前,平淡的聲音裡透着難得賞臉的倨傲:“這麼說,這個侍從真的創造了一個奇蹟嗎?”
“準確的說是創造了一個兼具勇氣與智慧的奇蹟,”德·朱洛並不吝嗇的讚美讓大廳裡的人都羨慕的看着站在埃施瓦伯爵夫人面前鞠躬的倫格“這個侍從在那個薩拉丁面前勇敢的挑戰那個人,他甚至向薩拉丁暗示如果雷蒙大人回來他將遇到的不利。”德·朱洛向埃施瓦夫人隨口述說着約見薩拉丁的經過,可他卻沒注意到當聽到他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伯爵夫人臉上突然浮過的一片陰鬱。
“好了,我想這的確是個值得獎賞的侍從,也會得到獎賞。”埃施瓦夫人突然有些不耐煩般轉身走回到座位上,她向施蒂芬娜夫人微微點頭示意之後大聲宣佈:“我們將接受薩拉丁的條件,可這絕對不是出於畏懼!因爲我們的黎波里人的勇敢和堅決,薩拉丁纔會提出他自認可以被我們所接受的條件。既然如此我們也必須迴應他的要求!”
說到這裡,伯爵夫人再次向施蒂芬娜夫人微微點頭,在得到對方抱以微笑的迴應之後,埃施瓦伯爵夫人向着大廳裡所有人發出了命令:“以我的丈夫,的黎波里伯爵雷蒙大人的名義,我接受薩拉丁的條件。在這裡我任命德·朱洛大人和施蒂芬娜伯爵夫人的持標侍從倫格·朱裡安特·貢佈雷作爲正式的使者,和薩拉丁派來的使者瑞恩希安一起送回撒拉森人的拔絲瑪公主。同時接受薩拉丁要求賠償的條件,願上帝保佑的黎波里!”
“上帝必保佑的黎波里!”大廳裡立刻爆發出如雷的呼聲。
就在所有人發出歡呼的時候,埃施瓦伯爵夫人卻看着站在大廳中間被衆多侍從羨慕的圍攏着的倫格,平板的臉上不住晃過難以言喻的陰沉。
在她的旁邊,施蒂芬娜夫人則看着這個爲自己爭到了顏面的侍從露出了欣賞的笑容,事實上真正讓她高興的是她知道自己母子的危機終於徹底過去了。不過她萬萬沒有想到,幫她們擺脫這個危機的,恰恰就是不久前她還想要置於死地的這個侍從。
這讓施蒂芬娜夫人覺得有些感慨,如果仔細去想伯爵夫人覺得居然還有着些許對這個侍從的歉疚,當然伯爵夫人絕對不會承認這些聽起來連她自己都覺得荒誕的想法,不過當她想到也許可以用其他獎賞來回報這個侍從做出的一切之後,她就變得安心很多了。
“以上帝、國王賦予我的權力爲證,以我丈夫博特納姆的雷納德伯爵的名義,我賜予你——倫格·朱裡安特·貢佈雷持劍戰鬥和挑戰騎士的資格,同時授予你長矛、盾牌和馬具,願上帝的威嚴和榮光始終照耀着你,願上帝永遠寵愛着你,願主基督的奇蹟永遠伴隨着你。阿門!”
施蒂芬娜夫人在大廳的一角向單膝跪在自己面前的倫格頒佈着給予這個侍從的獎賞。在做出這些宣佈的時候,她的臉上始終洋溢着得意的笑容,特別是看到埃施瓦伯爵夫人那難看臉色之後,施蒂芬娜夫人甚至還把右手遞給倫格,以讓他親吻自己指尖作爲對這個侍從勇敢忠誠的獎賞。
“請原諒伯爵夫人,不過我希望你能重新考慮您的獎賞。”一個有些尖利的聲音從圍觀的人羣裡響起,接着倫格就看到之前曾經在這個大廳裡詰問過瑞恩希安的那個老教士顫顫巍巍的走了出來,他頭上依然帶着那頂黑色的圓頂小法帽,潔白的披肩也依然十分整齊,不過這時他的臉色卻實在不太好“難道您不認爲授予一個侍從可以挑戰騎士的資格有些欠妥嗎?”老教士張開嘴巴低沉的質問着“如果他是一位騎士,那一切都沒有關係。可是一個侍從如果擁有可以挑戰騎士的權力,這就是一種侮辱。請夫人您不要忘記,騎士是爲了守護上帝的尊嚴和榮譽而存在的。”
“那麼尊敬的波多利克主教,我是不是應該就在這裡授予這個侍從騎士封號才能令你滿意呢?”施蒂芬娜夫人用透着譏諷的口氣向老教士反詰着,然後她故意用一種恍然般的口氣回答:
“我真沒想到主教大人對這個孩子居然有這麼強烈的好感,不過可惜我要辜負你對他的這個好意了,我不能封他做騎士!”
看着四周人詫異的表情和老教士因爲被自己刻意曲解漲的通紅的臉,施蒂芬娜夫人笑呵呵的向倫格暗暗眨了眨眼睛,然後她就在倫格因爲她這個意外的調皮動作有些詫異的時候向四周的人宣佈:“雖然他比一些騎士還要勇敢虔誠,可我不能封這個侍從爲騎士。因爲這個權力並不屬於我,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勒芒的安施泰特的托爾梅·芬里尼子爵纔有權力和資格爲他加封。能夠爲“上帝的寵兒”加封,也是托爾梅子爵本人高貴品德的榮耀。”
贊同聲立刻從人羣裡響起,那些史蒂芬娜夫人手下曾經和托爾梅一起戰鬥過的騎士大聲的附和着自己主母的話,而朝聖者們當中有資格站在這座大廳裡的首領們,更是向身邊不瞭解托爾梅的人講述這位高尚騎士那些他們親眼見到和胡亂猜測的傳奇軼事。
埃施瓦伯爵夫人臉色黑黑的看着在大廳角落裡發生的事,不過令她憤怒的不只是施蒂芬娜夫人給予那個侍從帶着炫耀的獎賞,還有就是自己身邊的很多騎士居然也用獎賞的名義向那個侍從投出了自己的橄欖枝,其中甚至包括巴里安派來的那個休騎士,這不能不讓埃施瓦伯爵夫人心頭升起一種不好的念頭,再想到這個侍從居然已經被很多人稱爲“的黎波里的倫格”,伯爵夫人就不能不認真的考慮這件事了。
“至少,這個人是‘的黎波里的倫格’。”深思熟慮之後,伯爵夫人得出的卻是這麼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然後她呆板的臉上就拼命擠出一絲笑容,慢慢的走了過去。
“這個侍從的確讓我們所有人都看到了奇蹟的存在,只要虔誠就能得到上帝的恩典。”埃施瓦夫人點着頭走到剛剛站起的倫格的身後,然後象是在看稀有動物似的繞着他緩慢的轉着“而且我也應該獎賞他,畢竟作爲的黎波里的主人我得到了他的效勞。”說着,繞到正面的伯爵夫人鐵灰色的眼睛突然直視着倫格“跪下侍從!”
“倫格朱利安特·貢佈雷,爲了獎賞你爲的黎波里和雷蒙伯爵大人做出的貢獻,我授予你……”埃施瓦伯爵夫人說到這裡停頓住了,在似乎享受了一下圍攏着的人們的好奇之後,她認真的說:“授予你持劍的資格,在的黎波里的境內,你將是唯一一個擁有能使用騎士劍資格的持劍侍從。”
“哦!”驚詫的呼聲立刻響起,人們意外的看着做出這個決定的埃施瓦伯爵夫人。他們紛紛低聲議論了這個授予的份量和令人意外的決定。
在人羣中,德·朱洛皺着雙眉看着大廳裡發生的一切。他知道這座宮殿裡幾乎找不到一個真正呆傻的人,所以他也從人們低微的聲音和恍然的臉上猜到他們正在議論紛紛的究竟是什麼。
雷蒙伯爵和雷納德伯爵之間的鬥爭是這麼激烈,以致兩位伯爵夫人爲了自己丈夫的面子,連對一個侍從的獎賞這種小事上都要相互傾軋一翻呀。
德·朱洛無奈的這麼想着,直到掌儀官走到埃施瓦伯爵夫人身邊低聲稟報幾句之後,才見到伯爵夫人再次向所有人發出宣告:
“薩拉丁的使者瑞恩希安已經按照我們和薩拉丁的合約向我們做出了保證,他會履行使者的職責。在拔絲瑪公主回到撒拉森軍營之後他將爲合約條款作證。願上帝保佑我們!”
“上帝保佑!”的歡呼聲立刻響徹大廳。但是在激烈的歡呼聲中,倫格看到了埃施瓦伯爵夫人缺乏表情的臉上難以掩飾的憂慮,看到了施蒂芬娜夫人若有所思的矜持,看到了德·朱洛似乎心事重重的眼神。
而剛剛得到了第三個侍從稱號的倫格·朱利安特·貢佈雷自己,也陷入了無法理解的困惑之中:
“薩拉丁,他究竟爲什麼會那麼容易就答應放棄圍攻的黎波里呢?”
倫格心頭一直被這個苦思不解的難題困擾着。在所有人都爲他受到上帝寵愛而做出奇蹟高聲歡呼的時候,倫格卻實在想象不出薩拉丁真正同意撤軍的原因。他既不相信所謂奇蹟,更沒有自戀到認爲自己那簡單的幾句話就能迫使薩拉丁乖乖撤軍,可是事實上薩拉丁卻很容易的同意了和談,甚至現在看起來更有點迫不及待的想離開的黎波里。
難道薩拉丁的帝國裡真的出現危機了嗎?倫格暗暗揣測着。或者他這麼興師動衆的襲擊的黎波里有着其他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還是……
離開了王宮的倫格並沒有立刻騎上比賽弗勒斯,他牽着戰馬一邊想着這些令人費解的事情一邊默默的低着頭在路上走着,直到被一個人影突然擋住。
“倫格……”一個透着猶豫和疑問腔調的熟悉聲音從他面前響起,倫格奇怪的擡起頭,當看清眼前這人容貌之後,倫格不禁發出無比意外的一聲驚呼:
“是你?!”。
倫格愕然的看着眼前這個人,還是那張粗糙的臉,還是臉上那一大把總是亂糟糟的渾黃鬍子,還是一雙看上去總是笑眯眯的眼睛和透着紅色的酒糟鼻,在配上一口黃牙的嘴,這張由平凡的五官拼湊起來的臉卻讓倫格覺得無比熟悉,即使和這個人分開了許久,可他還是立刻認出了這個實在讓他難忘的人,那個和他一起離開安達契村的老兵痞——亞路蘇德·塔索!
①蘇德勒斯:中世紀時期東羅馬帝國以金幣爲基本支付手段的貨幣單位,在當時地中海地區是一種很堅挺的共通貨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