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廳裡響起更加洪亮的歡呼聲,甚至有幾個看上去就性格暴躁的貴族乾脆用手裡的木頭湯勺猛敲桌面,以至勺柄斷裂,木屑都迸進了面前的肉菜湯裡。
塔索搭着倫格的肩膀用力探着身子向餐桌上看去,然後他的嘴裡發出了“哦”的一聲驚歎。
“那是聖西門的奧古特,是安條克的駐堂修士,”塔索有些激動的小聲說“聽說他當初在歐洲決定來覲見聖地之前,曾經發誓要徒步赤足走完這個神聖旅程。結果就在快到聖地的時候他得了一場大病昏睡了好幾天。和他同行的人把他放在一輛馬車裡繼續前進,當他醒過來之後認爲是因爲自己對上帝的不夠虔誠才破壞了誓言,所以他發誓永遠赤足卻只在耶路撒冷城外佈道,除非是得到上帝的恩准和明示,否則就永遠不進聖城一步。”
“那他可是練成了一副鐵腳板呢。”倫格好奇的看了看那位修士露在桌子下的法袍下襬,可惜的是長長的法袍掩蓋住了他那著名的雙足,讓倫格無緣親眼見識這位西方赤腳大仙的妙處。
可即使這樣,從這位修士極具煽動的言辭裡,倫格也可以清晰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道和狂熱的執拗氣息。
“到耶路撒冷朝聖可以洗滌我們的罪孽,可是難道通往天堂的道路只有這一條嗎?”奧古特修士站起來繞過桌子走到馬蹄形的主廳中間,他慢慢的轉動着身子,讓所有人都能看到自己“祈禱可以拯救我們的靈魂,這是上帝賜予我們的恩典,可是祈禱同樣可以用另一種方式進行!用我們手裡的劍來證明,用異教徒的血來證明,用拯救那些誤入歧途的靈魂來證明。所以,對異教徒的懲罰只會讓你得到更多的榮譽和靠近上帝的恩賜。上帝保佑我們!”
“願上帝保佑!”主廳裡響起一片歡呼,所有人不論貴族還是侍從都呼喊着站了起來。
在所有貴族舉杯中,奧古特修士謙虛的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這時,那個一直在低頭和手裡的肉骨頭奮戰的侍從突然擡起油呼呼的手在塔索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然後向主廳裡指了指。
一個身材矮胖的貴族站了起來,他的鬍鬚被流下的啤酒沾成一縷縷的,肥大的肚皮似乎隨時都會把腰帶掙斷,那樣子看起來倒象足了倫格前世看過的那些西方魔幻小說裡的矮人族。他艱難的邁着步子,一瘸一拐的走向主廳的中間。
“那是瘸子夏洛爾,以前他是羅馬的一個持旗騎士,不過現在他成了安條克人,當了堡壘隊官了,”那個侍從聳着肩膀嘀咕着“而且他也是我小氣的主人。”
“我的客人們,尊敬的修士和各位高貴的騎士,”那個‘矮人族’大聲的招呼着所有人,好像不這樣就顯不出他的熱情好客“作爲羅拉斯的主人,能夠招待你們是我的榮幸,而和客人分享自己的快樂則是主人應盡的義務。”說到這裡,羅拉斯的駐守隊長用油膩的手指捻了捻上翹的暗紅色鬍子“我想請你們大家觀賞一個奇蹟,一個據說起死回生的奇蹟!”
說着,他的手用力向前一招,倫格和塔索後背上也同時被人狠狠的推了一把,兩人立刻被踉蹌的推到了主廳的中間。
肥胖的駐守隊長慢慢繞着倫格走着,然後停在他面前,突然伸手抓住他的下巴仔細端詳起來。
“大家可以看看,這是個普通孩子。不過據說在他身上發生了一件奇蹟般的事情。他在死亡之後的第三天居然從墳墓裡爬了出來。”
“哦!”驚詫聲立即響徹整個主廳,人們紛紛從桌子後站起來好奇的看着這個拘束的年輕人。
“復活?那是真正的奇蹟呀!”
“聖子般的第三日復活?這不可能!”
“上帝呀,這一切是真的嗎?”
貴族們驚詫的,疑惑的,質問的議論在主廳裡此起彼伏。他們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面前的年輕人,然後又小聲和旁邊的人笑嘻嘻的嘀咕,甚至有人走到倫格面前好奇的伸手觸摸他的頭髮和皮膚。
倫格真的感到既憤怒又無奈,他從沒想到過自己居然有一天成了這些愚蠢自大的貴族宴會上表演的小丑和展品,他的臉因爲激動漲得通紅,握緊的拳頭顫動着就要砸向一個試圖掀起他衣服的滿面齷齪的傢伙。
不過,已經有人決定幫他擺脫這個困境,儘管這個幫助很快就讓他不愉快起來了。
“愚昧的人們,這並不好笑!”那位奧古特神甫站了起來,他張開的雙臂把褐色麻袍袖子掙得大大的,如同一隻黑夜中展翅欲飛的蝙蝠“復活!耶穌經歷上帝最終的考驗得到這一榮耀,他也由這榮耀得以永生。這絕不是一個凡人能夠享受的,”說着,他狠狠的指着倫格,說了一句把他嚇得目瞪口呆的話“這是個可恥的騙子,一個褻du主的罪人,要用火焰懲罰他的罪惡,燒死他!”
燒死?!倫格呆滯的看着對面的神甫,他無法想像這個人怎麼能隨隨便便的提出這麼殘忍的建議。而且是第一次見到的,對他毫無傷害的一個人呢?
就在倫格爲第一次面對死亡的威脅震驚的時候,一個透着油滑的腔調突然高聲響起:“尊貴的大人們,我的神甫老爺,還有可敬的主人……”塔索突然站到倫格身前,他對着神甫彎腰行禮,然後又突然站直了身子嚴肅的看着四周:“大人們,我知道一個欺騙者應該受到什麼樣的懲罰,但是懲罰是對有罪者的,而你們面前的這個小夥子,這個虔誠的基督徒是誠實的。所以這樣的懲罰就不應該降臨到他的身上。對了,我應該自我介紹一下,安達契的塔索,作爲一個參加過對努爾丁聖戰的老兵,願意爲你們效勞。”
“安達契的塔索?我記得你。”矮人族般的夏洛爾梳着鬍子走了過來“你是安達契的農兵,以前參加過雷納德爵爺對麥加的討伐。”
“是的老爺,我在高貴的雷納德大人手下當過差。”塔索立刻稍顯傲慢的直了直腰“作爲前鋒,我也是把紅十字旗舉到離麥加最近的人。如果當時我們再勇敢一些,就已經把異教徒的聖地血洗一空了。”
“哦,是呀,那次真是可惜了。”一個騎士大聲的接着話茬,他一邊拍着桌子一邊吼着“那些異教徒被我們殺的血流成河,甚至我們的艦隊把整個地中海都掀了起來,那些到麥加朝聖的異教徒有多少我們就殺死多少。那真是讓人興奮哪。”
“這些都是真的,是值得我們自傲的事,”塔索討好的向那個騎士鞠躬,然後他突然一指身後的倫格“不過我可以用身上傷疤作證,在這個年輕人身上發生的事也是真的,整個安達契村的人都可以作證!”
“那麼,你讓他起誓,指着十字架起誓,這一切都是真的!”奧古特大聲喊着,而且他始終盯着倫格,似乎怕他一下跑掉似的。
對於這種近似無聊的辨別方式,倫格在內心一陣曬然,如果發誓可以辨別真假,那麼世界上又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冤屈呢?不過當他的手指再次觸摸到冰涼的青銅十字架的時候,他不能不承認,四周人們的眼神和眼前那個雕刻的栩栩如生的耶穌受難像的確令他產生了一種莊嚴之感。
“在神聖十字架面前的起誓是崇高的,作爲這個奇蹟的見證者我也自願接受這個考驗!”塔索自告奮勇的走上去,虔誠的跪在倫格旁邊發着嚴肅的誓言。
看着塔索賭咒發誓甚至就差斬雞頭殺白馬的宣告,有那麼一小會倫格還真是受了感動。不過就在他準備把這感動表達出來的時候,塔索接下來對那些貴族說的話就把他剛剛建立起來的好形象完全抹殺了:
“大人們,這個孩子只個和我一樣的農兵,他既沒有身份又缺乏勇氣。你們只要看看他的樣子就能明白了。奇蹟對他來說實在是太神聖了,實在是他承受不了的福氣。這種光榮應該屬於大人們,所以請神甫老爺把這個光榮分給在座的各位大人吧。只要……你們能給這孩子一點微不足道的補償和報酬……”
……
“該死的老傢伙!”
坐在角落裡的倫格眯着眼睛盯着對面正埋頭胡吃海喝的塔索狠狠嘀咕着。他不能不承認,眼前這個滑溜得可以和肥皂媲美的傢伙,實在是個天生的奸商。甚至倫格有種預感,如果這個人生活在未來的時代,說不定就是個能創造經濟奇蹟的奇才呢。
至少,在這個時候他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從那些貴族老爺們手裡得到了一堆還算象樣的殘渣剩飯,甚至還得到了一杯黑啤酒。
而這一切都是以出賣他的“奇蹟運氣”換取來的。
“難道你不覺得你這種出賣和猶大一樣嗎?”倫格終於忍不住質問着始終不肯擡頭看他的塔索,儘管他並不是很在意,可還是忍受不住那種被人當成貨物的感覺。這讓他開始懷疑中世紀的人是不是真的都象書上描述的那麼愚昧和單純。
“我說孩子,你這是什麼話呀!”塔索用詫異的表情看着倫格,那樣子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你怎麼能把虔誠的塔索和那個出賣者比較呢,難道我幫你把上帝的恩典分散給更多人是錯誤嗎,讓更多人享受到上帝榮光,這本身就是巨大的榮耀和貢獻,你應該感謝我纔對。”說到這,他猛一仰脖子把陶杯裡最後一口黑啤酒灌進喉嚨,然後向倫格探過身子“你不覺得自己現在變得神聖了嗎?那些貴族老爺們,他們渴望得到上帝恩典,可他們得不到。而你這個小農兵卻得到了只有……”說到這,他壓低了聲音用有些敬畏的口氣繼續說“只有耶穌纔得到的恩典,這纔是奇蹟,既然這樣把你的恩福分給別人一些不也應該是對上帝感恩嗎?至於那些報酬,”他一邊用力咬着一塊雞肉一邊含糊的說“畢竟即使是聖徒也要吃飯,所以這很合理。”
倫格看着塔索一邊辯白一邊把幾塊爛雞肉塞進嘴巴,終於無奈的搖了搖頭。現在他至少知道了一件事,誰如果把中世紀的人都當成傻瓜,那他自己就是最大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