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迪南的使者並不是他的那個親隨兼宮廷小丑。
他派來的是一個純粹的卡斯蒂利亞貴族,關鍵是這個人是伊莎貝拉的宮中總管。
唐·溫丁豪伯爵是伊莎貝拉女王忠實的臣子,與其他卡斯蒂利亞貴族不同的是,唐·溫丁豪伯爵同樣也效忠斐迪南。
自從發生了司庫官叛逃葡萄牙的事件之後,斐迪南對卡斯蒂利亞人越來越不信任了。
他知道很多卡斯蒂利亞貴族一直在暗中策劃着針對他的種種陰謀,可是像司庫官那樣公開站到對立面的畢竟不多。
更糟糕的是,司庫官唐·馬克洛斯拜恩是伊莎貝拉身邊的親信,更是她最信任的人之一。
這帶來的影響就更壞。
一度,斐迪南甚至懷疑會不會身邊得僕人當中就有人蔘與了什麼陰謀,或者某次進餐或是睡着後,就可能會被毒殺或是暗害。
這樣的疑神疑鬼讓斐迪南很是不好受,而且他也知道這顯然是不行的,如果繼續下去,要麼他被逼瘋,要麼就是與卡斯蒂利亞人之間原本已經頗爲微妙的關係,最終變爲一場災難。
所以他需要儘快平息南方的叛亂,雖然不想把希望都寄託在貢薩洛身上,可看來唯一能指望的也只有他了。
只是他怎麼也沒想到西西里人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入侵。
或者說他們選的這個時機可以說是太妙了,以至即便斐迪南想要從阿拉貢派兵支援,都困難重重。
而且現在北方和西部的局勢也讓斐迪南分心不少。
法國人虎視眈眈,葡萄牙人更是挾海上勝利之威伺機挑釁,斐迪南必須儘快把這些麻煩都一一平復,這就需要他必須做個選擇。
經過考慮,斐迪南覺得還是首先解決南方叛亂爲主。
至於那位西西里女王,雖然她公開表示支持她的哥哥,但斐迪南並不覺得這是個絕對無法解決的難題。
唐·溫丁豪伯爵身材魁梧,儀表堂堂,一副很濃密的黑亮鬍鬚把他的臉龐襯托得很大,看上去讓這位宮中總管顯得敦厚老實的樣子。
不過斐迪南卻很清楚這個人心思縝密頭腦靈活,甚至很多人就是被他那副看上去不那麼聰明的外表欺騙了。
派這個人當使者,他還是放心的。
唐·溫丁豪伯爵是在總督府的正廳裡見到西西里女王的,這是他第一次來塞維利亞,總督府的輝煌讓他頗爲嚮往。
而一路而來見到的西西里軍隊則給伯爵留下了深刻印象。
不過當見到女王之後,唐·溫丁豪伯爵就忘了那些建築和軍隊給他帶來的震撼。
讓伯爵意外的是,西西里女王不但比傳說中的更加美麗,更重要的是,他可以感覺出女王在西西里軍隊中那顯而易見的權威。
卡斯蒂利亞軍隊同樣崇拜伊莎貝拉,但是他們只把她當成君主。
而西西里軍隊的不同,唐·溫丁豪伯爵感覺得出來,無論是士兵還是軍官,他們把女王當成他們“自己人”。
這是個很新奇的感覺,雖然歷史上不乏因爲勇武而被軍隊崇拜追隨的君主,但是西西里女王畢竟是個女人。
可是西西里士兵們這些人不這麼認爲,他們總是用“我們的女王”這種刻意加重的形容來證明自己與女王異於常人的關係。
每當提到女王時,唐·溫丁豪伯爵能清晰的感覺到西西里人從內心中透露出的對女王的崇拜,或者說是一種較之對君主更加強烈的認同感。
這讓很是意外,他不知道那位據說才20出頭的年輕女王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在他印象中,即便是伊莎貝拉女王,在軍隊中也沒有如此受到普通士兵的信任。
而那位羅馬忒西亞公爵,他在巴里亞里多德是見過的。
不過在這裡,也許是因爲女王太過耀眼,公爵反而不那麼引人注意了。
這也讓唐·溫丁豪伯爵不由想起了臨來前斐迪南的吩咐。
如果國王與這位女王結婚……
這個念頭迅速從唐·溫丁豪伯爵心頭閃過,也讓他對這次的出使不由抱着一絲期待。
總督府南翼二樓的一條走廊入口,幾名巴爾幹獵衛兵警惕的來回走動着。
走廊很長,不過在這裡被一個碩大的門廳橫着截斷,門廳兩邊是兩個小房間,而對面則是繼續通往主樓的另一部分。
在對面,幾個胸甲近衛兵滿是敵意的盯着那些獵衛兵,雙方隔着寬大的門廳沉默對峙,不過卻沒有人發出一點聲音。
在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裡,箬莎這時候正坐在軟墊上擦拭一支火槍,她手上戴着用小羊皮縫製的手套,拿着塊抹了鯨油的棉布輕輕正在給拆卸成了一堆零件的武器上着油。
散射火藥在藥池和擊錘上很容易留下殘渣,而槍筒裡更是容易有殘留下來的各種雜質,這對於一直火槍的壽命顯然是有害的,而且使用起來也不安全。
箬莎的火槍並沒有射擊過幾次,這些造型各異,製作精良的火槍更多的是用來把玩和裝飾用的。
不過箬莎閒下來的時候喜歡把這些武器拆開,在把每個部分都擦拭得程光瓦亮後再重新組裝起來。
她這個愛好令這些放在特製的箱子裡,經常被她隨身攜帶的火槍總是乾乾淨淨賞心悅目。
很少有人知道,這些看上去完全是玩具的東西,都是有着致命威力的可怕的武器。
亞歷山大坐在距箬莎不遠的一把椅子裡,看着認真擺弄着面前一堆火槍零件的妹妹,他就不禁有些好笑。
斐迪南的使者帶來的其實是個已經過時的條件。
當唐·溫丁豪伯爵剛剛離開巴里亞里多德的時候,他並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麼。
而且這位伯爵顯然走的並不是從巴里亞里多德經過科爾多瓦,再到塞維利亞那條路,所以當他到達塞維利亞的時候,雖然意外與塞維利亞已經易主,可還並不知道貢薩洛的下落,更不知道戰敗的卡斯蒂利亞軍隊已經退守科爾多瓦。
不過關鍵是或許對貢薩洛以往的戰績太過自信,斐迪南始終認爲西西里人不可能取勝,所以在寫給西西里女王的信中,他以一種勝利者的語氣宣佈,如果西西里人能儘快撤出卡斯蒂利亞,他願意和對方談判,否則等待西西里軍隊的下場,就是被徹底擊敗。
費迪南的這份最後通牒式的信讓唐·溫丁豪伯爵很尷尬,他知道在這種時候如果拿出這樣一封信來無疑就是自取其辱,而且國王更重要的意圖也勢必會因爲這封信徹底泡湯。
所以難得這位伯爵在不能遞交外交信件時,不得不絞盡腦汁的力臨時想出一套說辭,不過最後伯爵倒是把來意完全說清楚了。
讓亞歷山大沒想到的是,斐迪南居然抱着要和箬莎結婚的念頭。
隨着“咔噠”一聲很清脆的聲響,箬莎把裝好的火槍對準面前的一盞燭臺瞄了瞄,然後扣動扳機。
沒有安裝燧石的空擊錘撞在藥池板上發出響聲驚醒了亞歷山大,他從沉思中清醒過來,看到盤膝坐在對面,這時正一邊緩緩剝下手套,一邊用一種故意透着些挑釁的目光斜眥着他的箬莎,亞歷山大忽然從心底裡涌起一陣驕傲。
箬莎現在這個樣子看上去完全不像個女王,更不想位在戰場上縱橫捭闔的統帥,而就是個似乎正在與情人鬥氣的年輕女孩。
她那似乎有些生氣,卻又故意不說出來的稍顯執拗的可愛樣子,讓人只會想到一個有些任性的貴族小姐,誰又能想到這樣一個女孩會是一個強大王國的君主。
一想到這個世界上只有自己才能看到和擁有這麼個樣子的箬莎,亞歷山大就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滿足。
“斐迪南居然想要和我結婚,”箬莎用很嚴肅的樣子說“我在想你難道不是應該把那個唐·溫丁豪伯爵立刻砍掉腦袋嗎,還是說你並不生氣?”
“我是覺得我們似乎不該那麼野蠻,”亞歷山大先說了句,看到妹妹臉上露出不滿,他又無所謂的擺擺手“不過如果你覺得應該砍掉幾顆腦袋出氣,我這就讓巴爾幹人把那個唐·溫丁豪伯爵和他的手下都抓起來,等到天亮的時候全都砍了,相信他們早就想着幹這個了。”
“噗~”
箬莎忍不住發出聲輕笑,她扭了扭身子往旁邊讓了讓,然後拍拍身下的軟墊。
絲綢面的軟墊坐上去柔軟又光滑,讓人有種深陷其中的感覺。
總督府裡到處都是這種充滿異域風情的東西,不過這倒也不難理解。
被摩爾人統治多年,塞維利亞的很多地方就難免留下些異族特色。
這種鋪滿整個臥室的軟墊就是其中之一,當箬莎看到這個房間時立刻就喜歡上了這裡,然後她就很舒服的坐下來開始擺弄她那些危險玩具。
現在坐在箬莎身邊,看着她略顯疏懶的斜靠在軟墊上,那種摻雜着天真與成熟的奇特氣質讓亞歷山大不由心頭升起一股暖浪。
箬莎卻是扭着身子看着亞歷山大,見他望着自己的神情,就不由略顯得意的笑了笑。
“我們勝利了,”箬莎開口說“你知道嗎,當我帶着軍隊在馬拉加登陸的時候,我想到過如果遠征失敗會有什麼樣的下場,我想那時候我一定不會比凱撒·波吉亞好多少。”
箬莎的話讓亞歷山大原本被情愛淹沒的心驟然一冷,看着箬莎那看似天真,卻偏偏能夠看破戰爭迷霧的藍色眼睛,他輕輕嘆息一聲。
“哥哥你知道嗎,我以前就想過自己將來會遇到一個什麼樣的男人,然後我得出一個結論,我將來會結婚,生育,成爲某個貴族的妻子和幾個孩子的母親,但是卻絕不會遇到一個真正瞭解我的人。”
箬莎說着笑了笑,她這麼說的時候似乎是在說別人而不是自己的命運。
“但是我遇到了你,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上帝的安排,我遇到了個唯一能夠理解和支持我的人,但是這個人卻偏偏不能成爲我的丈夫。”
亞歷山大伸出手輕輕撫摸箬莎光滑的臉頰,然後手指滑入她耳畔的肌膚,感受着她帶着溫暖的脖頸邊脈搏有力的律動。
“去做你應該做的事情吧哥哥,明天讓他們知道你的決定,讓斐迪南知道他要面對的是誰,讓所有卡斯蒂利亞人都知道他們要迎來一位什麼樣的君主。”
箬莎向前探出身子,嘴脣在亞歷山大脣上輕觸了下。
“我以你自豪哥哥,也許巴倫娣將來會幸運的戴上王后的冠冕,但她永遠只是個王后,而我是你的妹妹,妻子,情人和最忠誠的戰友和夥伴,這些是別人永遠也做不到的。”
亞歷山大認真看着近在眼前的年輕女人。
她是女王和統帥,但卻又是他不可替代的妹妹,看着箬莎的眼神,亞歷山大可以感覺到她的那種發自內心的堅定。
“我知道了。”
亞歷山大點頭應允。
1503年4月27日。
僅僅相距幾個星期,塞維利亞大教堂再次迎來了一場盛大的儀式。
儘管教皇蒞臨,但這次儀式依舊是由輔助主教大人主持。
看着站在祭壇前的輔助主教,很多人紛紛猜測他究竟是什麼時候投靠的西西里人。
不過雖然暗暗鄙視輔助主教的沒有節操,卻沒有人公然站出來對他予以斥責。
相反,選擇留下來的安達盧西亞貴族們這時候正是心思各異。
唐·巴維來了,唐·巴維死了。
貢薩洛來了,貢薩洛敗了。
現在塞維利亞的主人,是西西里女王和羅馬忒西亞公爵。
這來來去去的變化讓這座城市這段時間變得那麼熱鬧。
可對這些貴族們來說,不論誰成爲這裡的主人,他們纔是安達盧西亞真正的主人。
即便是伊莎貝拉也不能輕易動搖的貴族勢力是他們最大的後盾,不論是誰成爲國王,最終還是要依靠他們統治這片土地。
這麼想着,很多人就不禁覺得輔助主教滑稽可笑。
至於教皇,有人悄悄向始終一言不發的亞歷山大六世看去。
似乎除了依靠西西里人的火槍和長矛,他已經沒有其他辦法讓別人聽從他的命令了。
就在安達盧西亞貴族們各懷鬼胎的時候,輔助主教的儀式也接近了尾聲
他在斥責唐·巴維對上帝的褻瀆,以至居然侵佔教會的新娘後,又用慷慨的語氣歌頌西西里女王爲了懲罰這種惡行做出的仁義舉動。
他甚至把這比喻爲大衛王用石頭擊殺巨人的壯舉。
貴族們詫異的看着輔助主教,儘管他們自己同樣厚臉皮,可很多人還是驚訝於輔助主教居然能夠把厚顏無恥演繹到了這種地步。
唐·溫丁豪伯爵站在人羣中,同樣無比驚訝的看着這一幕。
做爲斐迪南的使者,唐·溫丁豪伯爵的處境其實多少有些尷尬,特別是聽着輔助主教居然那麼無恥的把西西里人的入侵說成是對安達盧西亞人的拯救後,伯爵覺得就算是把輔助主教送進審判所也一點都不過分。
只是雖然能理解西西里女王這麼做的目的是爲她的入侵尋找藉口,但唐·溫丁豪伯爵總感覺似乎事情不是那麼簡單的。
果然,就在輔助主教的儀式結束後,箬莎緩緩走到了祭壇前。
今天的她,穿着一身裁剪得體,雍容華麗的長裙。
鑲嵌寶石的王冠把她完全梳起的滿頭金髮束在一起,光滑修長得如同天鵝般的頸子,襯托着那顆有着能讓無數男人都要慚愧的智慧的頭顱。
不知道是不是在特意與號稱白色女王的伊莎貝拉有所區別,箬莎藍色的長裙色彩明亮而又深邃,羣裾上鑲嵌的寶石更是令人被其奢華折服。
“我,兩西西里唯一的女王,科森察的世襲伯爵……”
箬莎平靜的宣佈着自己的所有稱號,她的目光從眼前每個人臉上滑過,聲音平靜而又有力,當她看着誰的時候,那人會覺得似乎沒有什麼秘密能在那樣的注視下隱藏起來。
這讓很多人不禁在她望過去時不由自主的避開了她的目光。
“儘管我知道很多人並不這麼認爲,但我還是要聲明這不是一場入侵,”箬莎聲音平靜的對安達盧西亞貴族們說“因爲我給你們帶來了一位真正合法的國王。”
箬莎的話讓安達盧西亞人當中瞬間響起一陣透着意外和驚詫的議論。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向亞歷山大望去,同時一些腦子靈活的人頭上已經開始出汗。
“陛下,您這是對胡安娜女王陛下的無理,更是對伊莎貝拉陛下的冒犯!”
唐·溫丁豪伯爵再也忍耐不住從人羣裡大步走出來,但他立刻被早就盯着他的衛兵用交叉的長矛擋在人羣前。
箬莎向唐·溫丁豪伯爵看眼,不過卻沒打算和他說話。
她繼續對安達盧西亞貴族們說:“我的哥哥,羅馬忒西亞公爵是恩裡克四世的子嗣,在恩裡克四世被非法剝奪了權力和被迫否認卡斯蒂利亞的胡安娜是他合法的子女後,伊莎貝拉篡奪了本不屬於她的王位!”
“這是荒謬的污衊……”
唐·溫丁豪伯爵已經不顧一切了,他試圖從擋在面前的衛兵中間衝過去,卻被衛兵用矛尾毫不客氣的打倒在地。
就在他擦着臉上被劃破的血水爬起來要繼續抗議時,卻已經被人從背後用胳膊緊緊卡住了咽喉,發不出一點聲音。
“鑑於伊莎貝拉篡奪卡斯蒂利亞王位之事實,我以西西里女王的名義宣佈將不承認其本人與其後代繼承權的合法性,同時我宣佈支持我的哥哥羅馬忒西亞公爵,瓦拉幾亞親王喬邇·莫迪洛爲卡斯蒂利亞國王。”
原本聽到箬莎公開宣佈亞歷山大爲恩裡克四世子嗣就已經意識到情況不妙的安達盧西亞貴族們,這時候一個個已經是臉色發白,暗暗顫抖。
如果說之前還能有種種理由爲西西里人的入侵尋找藉口,甚至還能通過討價還價給雙方找到一個都能下臺階的機會,那麼現在,隨着箬莎的宣言,形勢就發生了徹底的變化。
宣佈支持亞歷山大的血統,聲明拒絕承認伊莎貝拉與其後代的王位繼承資格,還有最後直接支持羅馬忒西亞公爵奪取卡斯蒂利亞王位!
這一切都意味着一件事,西西里女王截斷了雙方的所有退路,除非其中一方徹底勝利或是慘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