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布魯依尼山谷地東邊已經被完全被籠罩在昏暗當中時,谷地西邊更高處的坡頂上還殘留着一抹餘暉。
所以當法國人出現在最高處時,那幾條騎在馬上不住晃動的身影,在後面夕陽的照耀下拉得老長,看上去就好像從地獄裡忽然冒出來的鬼魅般透着股怪異。
這些顯然是偵查輕騎的法國人只在坡上晃悠了一小會就消失在坡後,不過即便只是這樣,依舊引起了騷亂。
傭兵們還好些,雖然那種故作輕鬆並不能完全掩飾心裡的緊張,但是與因爲第一次上戰場以致緊張得連長矛都拿不穩了的新兵們比起來,多少還要好些。
真正看不出緊張的是波西米亞人。
雖然離得很遠,但是車隊裡的人們有些意外的看到遠處兩邊丘陵坡地上的波西米亞人正催馬來回奔跑,那樣子倒像是人馬都事先活動下筋骨似的,更讓他們奇怪的是,有些波西米亞人甚至還有閒情逸致的玩起了花樣。
他們當中有的人在馬背上前後翻滾,有的則抓着馬鞍從一邊迅速翻向另一邊,還有的的則甩起了馬刀,在車陣前很近的地方縱馬掠過,然後在人們的驚呼中手起刀落,飛快的削斷經過的一根小樹。
波西米亞人的舉動多少傳染了那些車陣裡的士兵,雖然依舊緊張得握着長矛還在輕輕發抖,但是他們還是一邊喘着粗氣,一邊不安的盯着西邊那漸漸暗淡下去的谷地坡上。
亞歷山大同樣緊張,不過他知道這種情緒不能暴露在別人面前,他必須表現的勝券在握而又可靠譜穩健,哪怕其實他裡面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溼。
亞歷山大強忍着不讓自己回頭,他知道距離他身後不遠處就是喬安娜的馬車,那麼索菲婭也肯定是和王后在一起的,他告訴自己不能回頭,因爲如果回頭看到索菲婭,他有可能就再也提不起堅持下去的勇氣。
他也許會對能否堅守住車陣失去信心,然後只想着能帶索菲婭避開迎面的法國人。
亞歷山大知道,只要這種心思稍微出現就再也抹不掉。
而萌生這種想法的唯一結果,就是失敗。
原本只有風聲的谷地遠處隱約傳來陣聲響,亞歷山大先是仔細聽着,然後他單膝着地,伸手輕輕按在一輛馬車緊貼地面的車輪的木頭輻條上。
一陣隱隱的震動從輻條上傳來,感覺着那震動帶來的輻條與掌心的摩擦,亞歷山大立刻站了起來。
“阿格里人!”他發出了第一聲命令“記住你們之前的訓練,一切只要聽從命令守住車陣你們就不會死在這裡,現在聽令,長矛手舉矛!”
同樣已經聽到坡頂隱隱聲響的阿格里士兵們緊張的喘息着,之前那個像個老兵似乎頗爲輕鬆似的長矛兵,這時已經把頭上半新不舊的皮盔推到了腦袋頂上,他的額頭上滿是汗珠,當看到第一個出現的法國人的身影時,這個士兵立刻騰出手從領口拽出掛在脖子上的十字架咬在嘴裡。
“你不是說法國人不會在晚上進攻我們嗎?”旁邊的同伴因爲嘴脣抖的厲害聲音有些發顫“可他們現在直接就過來了呀。”
“別問我,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那個士兵氣急敗壞的吼了一句,看着坡頂上出現的越來越多的法國人,他的嘴脣也同樣開始顫抖起來“不行,我們得離開這,他們人太多了,我們會死在這裡的。”
“可我們去哪,守在這還能多活一陣,跑出去會死得更快。”之前怕得要死的年輕士兵反而好像豁出去似的,緊抱着長矛從兩輛馬車之間的空隙看着遠處晃動的身影“領主老爺說的對,我們只要不會死在這裡的。”
說着他顫抖着舉起長矛,奮力把矛尖從縫隙當中戳出去。
昏暗中,兩個騎在馬上的騎士從對面法國人的隊伍當中慢慢出列,他們在很遠的地方停下來,其中一個人催馬向前幾步。
“以法蘭西國王的名義,”對方的騎士聲音很大,喊叫時雖然口音聽上去有些奇怪,但是車陣裡的人還是能聽得很清楚“報上你們的旗號和來歷,讓我們知道你們是效忠誰的。”
在那人吶喊的時候,亞歷山大已經徹底冷靜了下來,而且他還有意想了想今天的日子。
1496年10月4日。
他記得有人告訴過他今天是某個聖徒的殉道紀念日,只是一千多年來殉道的聖徒們實在太多,所以他根本沒有記住今天是紀念誰的。
不過亞歷山大知道,這一天對他來說卻註定具有非比尋常的意義。
“那不勒斯王國的王后,那不勒斯與阿拉貢太羅亞的統治者,喬安娜·德·阿拉貢陛下,要去羅馬覲見教宗。”亞歷山大同樣高聲吶喊,他知道正因爲如今的意大利各種勢力如林,而各方勢力又都有着各自依附或是結盟的更大集團和同盟,所以即便是如今已經深陷困境的法國人,也不能肯定遭遇的是敵人還是已經不多見的盟友。
但是很顯然他的這個回答讓法國人很意外,在聽到喬安娜的名號時,那兩人中稍微靠後的騎士已經催馬向前,同時他的右手高高舉起示意沒有敵意。
“我是法蘭西的格羅諾布子爵,”那個法國人一邊在距離車隊邊緣不遠處的地方平行着緩緩前進,一邊大聲對車隊裡喊着“我注意到你們帶了糧食,爲了表示對阿拉貢家族的尊重,我可以考慮放你們過去,但是你們必須留下你們的糧食,作爲交換我會命令我的軍隊尊重王后與她的所有隨從。”
亞歷山大聽到了後面一陣微微騷動,他知道王后的人顯然也聽到了法國人的話,而且他能想象的出來,那些人這時候一定正慫恿喬安娜接受法國人的這個建議。
果然法國人的話音剛落,後面已經有一個人從王后的隊伍裡匆匆跑過來。
亞歷山大心中暗暗搖頭,不論是喬安娜的意思,還是她那些隨從的想法,他這時都已經完全明白爲什麼那不勒斯前後兩代國王會那麼快先是讓法國人打得屁滾尿流,到了後來乾脆讓貢薩洛給奪了兵權,甚至就是如今貌似有些手腕的腓特烈,亞歷山大也沒有看出有什麼值得讓人覺得眼前一亮的本事。
腳步聲已經到了身後,同時身後的人也開了口:“以那不勒斯……”
“以那不勒斯的名義!”
亞歷山大沒有讓身後的人說完已經搶先開口,同時他擡起手臂,舉起了早已裝滿彈藥的火槍對準車陣外那個法國人,隨着一聲轟鳴,槍口噴出火星和濃煙,與此同時那個法國人胯下的戰馬發出一聲淒厲慘嘶,接着戰馬奮力向前衝出兩步,然後猛然向一邊摔倒下去!
那個全身盔甲的法國人就像個碩大臃腫的陶俑般跟着戰馬一起摔在地上,他的身子被負傷掙扎的戰馬壓在下面,車陣裡的人甚至可以聽到因爲擠壓他的盔甲發出的咯吱咯吱的摩擦聲。
“準備迎戰!”在開了第一槍之後,亞歷山大已經拔出佩劍,其實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爲什麼要主動挑起戰鬥,但是他能清楚的感覺到,當火槍射擊時的瞬間,他心裡似乎有種東西也隨着噴射出的彈丸爆發了出來
“你在幹什麼!”王后的隨從發出驚恐的尖叫,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個阿格里或者說是西西里來的土包子居然膽子大到這種地步,雖然法國人被聯軍打得大敗,但他們依舊是那麼可怕,他簡直不知道這個人爲什麼會發瘋到主動去挑釁法國人。
但一切已經晚了,在亞歷山大一槍射倒了那位格羅諾布子爵的戰馬時,誰都沒有想到戰鬥就這麼出乎意料的開始了。
見到子爵墜馬,之前喊話的法國人發瘋似的向他衝過去,同時他們身後的法國軍隊中也霎時爆發出一陣憤怒的吶喊,一羣法國人推搡衝撞開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或是不知道該怎麼辦的同伴向着墜馬的子爵衝去!
“卡羅!”
亞歷山大發出吶喊,他根本不理那個對着他瘋狂叫喊的王后侍從,而在他發出大喊的同時,早已經等待的獵人已經突然從兩輛馬車之間的縫隙竄了出去。
獵人向前不住飛奔,他手裡倒握着一柄鋒利的短刀,刀鋒隨着他手臂擺動在風中帶起一道道呼嘯聲,就在眼看要衝到那個不住掙扎試圖從馬身子下掙扎出來的格羅諾布子爵身邊時,一道黑影忽然從側面向着他的肩頭狠狠砍下來!
卡羅甚至來不及看清是誰在襲擊他,他的身子奮力向旁邊一撲,雙腿在乾枯的草地上滑動着滾向一旁。
砍空的長劍在空中劃過一道雪亮,那個騎士因爲用力過猛,身子在馬上不由一晃,可即便這樣他依舊一隻手緊緊抓着繮繩用力拉扯,在戰馬因爲口籠勒緊發出嘶鳴的時候,腳下卻已經跟着不住盤旋緊緊護住了地上的格羅諾布子爵。
卡羅在草地上不住打滾,他覺得後背上之前的傷口每次和地面碰撞都疼得讓他直抖,但他立刻掙扎着跳起來,因爲那些法國人已經衝過來了。
“舉槍!”
卡羅聽到了熟悉的喊聲從車陣裡響起,他幾乎想都不想的一頭向個水窪裡撲去,就在他扎進水窪濺起一片泥水的同時,一陣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從車陣裡響了起來。
同時一大片黑乎乎的黑影從卡羅的頭頂呼嘯而過。
保護着格羅諾布子爵的騎士感覺好像是教堂裡的大鐘在他耳朵邊敲響了一般,可震耳欲聾的響聲還沒來得及把他震昏,他就覺得身上好像中了無數弩箭般的被打得不住搖晃,隨着最後一下好像被人狠狠砸了一拳似的猛然一擊,那個騎士再也在馬上坐不住,他搖晃着一頭從馬背上栽倒下去,當結實的肩甲邊緣戳進倒在地上還在不停掙扎的戰馬肚子時,伴隨着被壓在馬腹下的格羅諾布子爵發出的又一聲大叫,戰馬的四肢立刻向天上高高翹了起來。
衝在最前面的幾個法國士兵甚至來不及知道發生了什麼就被擊中,他們前衝的身子好像撞在無形的牆壁上似的猛然向後一倒,而其中一個最倒黴的法國人因爲穿着件鮮豔的馬甲無疑受到了重點照顧,他的身上瞬間多了好幾個血洞,而在他倒下的時候,他的半塊被子彈扯掉的耳朵直接飛到了趴在水窪裡的卡羅的肩膀上。
法國人的腳下不由一滯,但只這短暫的一瞬,法國人已經衝到了倒在地上的兩個人身邊,幾面盾牌樹了起來。
同時法國人的火槍也終於發出了吼聲!
空地上霎時被一片片的濃煙籠罩,呼嘯的火槍聲與子彈打在車身或是盾牌上發出的噼啪聲此起彼伏。
卡羅在地上不住爬着,他就在離車隊不遠的地方,而法國人卻距離他更近,甚至最近的一個人只需要向前衝出幾步就可以把他砍到在地。
又是一陣雜亂的槍響,卡羅覺得至少聽上去和平時訓練的已經完全不同,除了第一陣射擊時的整齊,接下來阿格里人的槍聲再也沒有任何順序可言。
那種時而急促時而散亂的射擊對法國人的威脅顯然減弱,就在這時,一個法國人發現了正從水窪裡向車隊爬去的卡羅。
如察覺到危險的野獸,卡羅猛然回頭,看到那個法國人正對他舉起了手裡的硬弩。
卡羅的身子一下僵住了,他認識那種弩,他當初跟着還是科森察家少爺時候的凱澤爾打獵時,見過到凱澤爾用這種可怕的武器在很近的距離只用一箭就射穿了一頭野豬的肚子!
而他和那個法國人之間的距離,要比那頭野豬更近,除非那個法國人是個白癡,卡羅知道自己不可能逃得掉了。
卡羅甚至好像聽到了硬弩弓弦迸出時的聲音,那支弩箭以肉眼難辨的速度掠過昏暗的空地向卡羅飛來。
“噗”的一聲,卡羅聽到了弩箭刺入地面發出的悶響,同時他覺得一股火辣辣的疼痛正從他的額頭上傳來!
射偏了?!
卡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但當他看到那個法國人正胸口正冒着什麼東西向後栽倒時,卡羅才知道這幸運並非完全來自自己。
而到了這時,車陣中的阿格里士兵們這才正把長矛紛紛從縫隙中戳出去,整個車陣終於變成了個看上去有些猙獰的大刺蝟。
在開了第一槍之後,亞歷山大就跳上了一輛比其他糧車都高的車頂,湊巧的是,烏利烏也在這輛車上,而且他還在堆壘起來糧袋上擺放了好幾支火槍。
當那個法國人站起來用硬弩對準卡羅時,亞歷山大和烏利烏幾乎同時抓起火槍對着那個人開了火,雖然不知道究竟是誰救了獵戶,但是看着卡羅終於連滾帶爬的從一輛車下鑽進了車陣,亞歷山大這才略微放心。
這時那些法國人已經把格羅諾布子爵和他的隨從救了起來,只是他們這時卻已經沒有辦法返回到自己隊伍裡,只能躲在一片略微凸起的土丘。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亞歷山大甚至不記得從他打響第一槍後都發生了什麼,而就在這時,法國人的隊伍裡傳來了一陣號角聲。
遠處的法國人開始移動了。
“法國人來了,做好準備!”亞歷山大看着正逐漸奔跑起來的法國騎兵,他的心微微抽緊,他知道之前發生的一切不過只是序幕,真正的戰鬥或者說真正的考驗這纔開始。
“老爺,我們的人能擋住他們嗎?”烏利烏舔了舔嘴脣小聲問“要不要我爲您和索菲婭小姐準備好馬?”
“別亂動烏利烏,”亞歷山大厲聲阻止,然後他從馬車上站了起來“阿格里人,準備!”
“是騎兵!”一個傭兵喊了起來,他手裡帶着倒鉤的長斧奮力向車外一戳,同時用沙啞的聲音對四周的人大聲嚷着“別後退!誰退誰死!”
地面在馬蹄的踩踏下發出隆隆聲響,天色暗淡,但法國騎兵鎧甲依舊閃着令人膽寒的光澤,他們從步兵兩邊掠過時,聽到步兵們發出的高聲歡呼,當他們從土丘前越過時,聽到了格羅諾布子爵不住的喊着“殺死他們,殺死這些那不勒斯的壞種!”
車陣就在眼前了,但是騎兵們並不畏懼,他們要用自己鋒利的長矛和強壯的披着甲冑的戰馬撞擊開車陣,只要衝進車隊,等待那些那不勒斯的只有死亡和殺戮。
亞歷山大的眼睛眯了起來,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學會了索菲婭的這個動作,當他舉起火槍時,感覺到從手臂上傳來的重量,同時也感覺到內心當中那股讓他不住膨脹的熱血。
越來越近,夾雜在長矛羣中的火槍已經伸平。
“火槍手,瞄準~”亞歷山大拉長聲音,然後當第一個清晰的進入他視線的法國人出現的瞬間,他發出了大聲吶喊“射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