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清晨,爽朗的早風從半敞的窗子吹進來,很快就吹走了昏昏欲睡的惰氣,地中海溫暖的海風好像催促着每個人都不要浪費這寶貴的晨光,雖然能起得那麼早的並不多。
站在一間寬大的房間裡,丁慕微微有些發愁。
十五個金弗林一個月,應該算是筆很豐厚的佣金,如果再算上時不時的還能在主教這裡蹭頓飯,丁慕原本應該很滿足如今的待遇了。
可看着這個房間,他卻覺得主教似乎也並非是個十分慷慨的人。
雖然沒見過前任的馬萊喬主教,可丁慕倒是多少聽說了些關於他的各種軼事,其中就包括因爲和幾乎所有唱詩班的小男孩都進行過某種深入交流,這位主教早已經得了很嚴重的性病,如果揭開他常年裹在身上的法袍就可以發現,他的身體已經有很多地方長出了可怕的膿瘡,以至只有在身上塗抹大量香料才能掩飾那種難聞的惡臭。
不過丁慕對這位主教私德如何並不感興趣,他覺得難以忍受的是馬萊喬的收藏品味和他那近乎粗獷的風格。
藝術,哲學,律法還有各種歷史論著,丁慕發現自己儼然進入了一個保存了衆多古希臘和羅馬時代傑作的龐大圖書館,可偏偏這個圖書館的主人卻好像只對佔有感興趣。
除了之前在主教起居室裡看到的那幾個書櫃,等到真正開始工作之後丁慕才知道在距起居室不算很遠的另一個院子裡,儼然還有整整一個房間的各種古典著作,而這個所謂房間,他覺得更應該稱爲宮殿才合適。
整整三排直通房頂的木頭書架把這個書庫分成三個部分,看似排列嚴謹,可實際上只要隨便翻翻就會發現完全混亂不成章法的各種手稿文獻,以及不知道什麼時代謄撰下來的各種抄本混亂無序的羅列在那三個好像整排巨人似的書架上。
這讓丁慕終於明白爲什麼阿方索司鐸開始就建議他找人當幫手,很顯然這麼艱鉅的工作,不是一個人能夠完成的。
隨手從架子上拿起份用上好羊皮作爲封面的文獻,然後發現這應該是古希臘哲學家芝諾的“論自然”,但讓他覺得無奈的是,這樣充滿嚴肅睿智的重要著作,儼然和一堆不知道從哪裡所刮來的關於如何配製助性藥物的鍊金術手稿混在一起。
丁慕順着書架慢慢向前走,同時小心的避開腳下堆着的各種頗爲雜亂的書籍紙張,他告訴自己必須小心點,誰也不知道稍不留神會不會就把後世某件被視爲無價之寶的珍貴文物毀掉了。
房間盡頭是一個上了鎖的書櫃,樣式和起居室的差不多,應該是出於同一批工匠的手,櫃鎖上已經聚了一層厚厚的土,應該是很久沒有人打開過了。
丁慕從口袋裡拿出了串鑰匙,這是馬萊喬的司庫官給他的,雖然名義上馬萊喬還是巴勒莫主教,可他現在已經被拘禁在距主教宮不遠的蒙雷阿萊城堡裡,這座城堡裡有近百名阿拉貢衛兵,足以防備那些試圖把馬萊喬救出去的人。
有些費力的打開書櫃,讓丁慕略感意外的是,裡面除了一個看上去很結實的木盒沒有其他東西。
木盒上同樣覆滿灰塵,丁慕雙手一端,身子不由因爲過於用力向後晃了下。
木盒出人意料的輕。
丁慕看了看這個盒子,在確定沒有什麼奇怪機關之後,他小心的打開盒蓋。
一張發黃的綿紙上壓着把黑色鑰匙,一根已經看不出顏色的繩子穿過鑰匙握柄的細孔,繩子上緊緊繫着個黑乎乎的東西。
當把那鑰匙放到窗口陽光下仔細看時,丁慕才發現那個黑乎乎的東西居然是根骨頭。
雖然並不肯定,可丁慕隱約的還是想到,這應該是人的骨頭。
他小心的拿起盒子裡那張紙,讓他奇怪的是,上面都是些莫名其妙的符號,或者說是些也許對這個時代來說充滿神秘,可對他來說卻是另一個意思的東西。
居然是張鍊金術的手稿,丁慕有些失望。
對於那種在如今來說也許令很多人高深莫測的鍊金術,丁慕實在是興趣缺缺,如果願意他可以很隨意的製造出更多讓人瞠目結舌的各種所謂幻象和奇蹟,甚至可以讓那些信徒把他搞出的東西視爲某種奇蹟。
可丁慕並不想這麼幹,因爲他很清楚,這種事情就如同雙刃劍,雖然也許能在很短的時候引起人們的關注,但也很可能會在這個上面栽跟頭。
畢竟這依舊是個對異端和邪說抱着深深敵意的時代,特別是在伊比利亞,只要想想如今的西西里國王費迪南二世和他那個與其說是虔誠,不如干脆說是偏執著稱的老婆,丁慕就覺得自己還是不要搞什麼幺蛾子了。
這裡的確是西西里,可這裡更是阿拉貢王室的領地,至少胡利安·唐·戈麥斯是西西里國王的宮相。
但這是什麼呢?丁慕還是好奇的拿着鑰匙仔細打量。
從造型上他可以肯定這不是很久遠的東西,這從鑰匙上的咬齒和皮繩的質地就可以看出來。
但是爲什麼要放在這裡,還是在書庫的最深處?
丁慕知道不該有太多的好奇心,可他還是忍不住心裡揣摩。
不過他也知道在滿足這些好奇之前,他必須儘快整理好這個儼然如同一座古典圖書館似的地方,而且他也開始在爲十五個金弗林究竟能不能養活一幫人開始發愁了。
畢竟要養家餬口,他可是已經打定主意不讓索菲婭過苦日子。
這麼一想,就覺得口袋緊巴巴的了。
正在胡思亂想,腳步聲從門口傳來,丁慕趕緊收起那張綿紙和鑰匙,然後小心的關上書櫃的門。
“希臘人,司鐸大人找你有事。”
一個隨從邊說邊挑釁的瞪着丁慕,說起來對於讓個年紀輕輕的希臘人擔任藏書室司庫這件事,已經在司鐸的僕人和隨從中間引起了小小的波瀾,如果不是這些書稿實在苦澀難懂,這些人是怎麼也不會允許個希臘人來和他們爭飯碗的。
即便如此,這些人依舊沒有打算給丁慕好臉色。
跟着隨從進入起居室,丁慕發現除了阿方索司鐸之外,宮相夫人儼然也在。
看到丁慕,宮相夫人那黑漆漆的目光略微閃動,她收回正微微傾向司鐸似是說着什麼的上身,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丁慕。
“大人,看來他在你這裡倒是很適合,”宮相夫人把個描着金絲花紋的手袋放到腿上“我丈夫之前倒是問過關於這個希臘年輕人的事,他對他的救命之恩始終沒忘呢。”
“不過我這裡也需要這個年輕人,所以如果可以還是讓我留下吧,”阿方索搖搖頭“夫人你大概無法想象我們的主教究竟愚蠢到什麼地步,就算是爲了那些無價珍寶也早該讓他到蒙雷阿萊城堡裡休息了。”
“但是司鐸大人,你覺得這麼做好嗎?”宮相夫人似乎對阿方索的話不以爲然“如果讓國王和女王知道你對那些異端邪說那麼感興趣,也許他們會重新考慮支持你擔任主教的,薩拉戈薩可能會重新考慮派其他人接替你。”
“如果是那樣也未嘗不可,”阿方索似乎對宮相夫人的勸告不以爲意“我們都知道一直有人對我不滿,如果你的丈夫更得國王的信任,也許薩拉戈薩那邊早就考慮是不是把我召回王國本土了。”
司鐸的話似乎引起了宮相夫人的不滿,她臉上浮起層寒霜,看向旁邊丁慕的眼神也變得凌厲起來:“我的丈夫也許並不得國王的歡心,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幫助他,現在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很快召開的主教團會議,如果你不能得到所有人的支持,那就不能得到巴勒莫主教的地位。”
“所以我才更關注那些馬萊喬留下來的東西,”司鐸站起來向宮相夫人伸出手“夫人,如果你依舊支持我擔任巴勒莫主教,那就請同樣支持現在的舉動,相信我這麼做一定會得到回報的,哪怕不是現在,可在將來這種回報也是你想象不到的。”
似乎爲沒能說服司鐸有些失望,宮相夫人面露無奈的站起來微微躬身親吻司鐸的手,然後從低頭行禮的丁慕身邊漠然走過,消失在門外。
“過來小夥子,”阿方索似乎沒有因爲宮相夫人的那些話受到影響,他示意丁慕走到他的面前,然後興趣盎然的詢問着關於圖書室事,當聽到丁慕的描述後,阿方索略有所思的用手指輕敲桌面稍微尋思後問道“如果我要你儘快從其中找到那些屬於真正珍貴的書籍和文獻,能做到嗎?”
“只要有足夠的人手,”丁慕沒有直接回答,他不知道阿方索所謂的儘快是多久,更不知道他所謂的珍貴又是什麼,不過他腦海裡迅速閃過了那張寫在綿紙上的鍊金術手稿和那把鑰匙“我可以先把整個書庫整理出來,您知道之前負責書庫的人完全不明白他該幹些什麼,以至於一切都要從頭開始。”
“我倒是聽說過馬萊喬有個很古怪的愛好,他似乎只對收集感興趣,卻很少見他真正關心那些藏品,也許對他來說這樣更多的是爲了彰顯富有,”阿方索似是略感好笑的搖搖頭“不過還是要儘快完成,我真的需要這些書。”
雖然奇怪阿方索似乎過於關心那些馬萊喬留下的書籍,丁慕還是答應儘快整理。
“不過這件事今天晚上是做不了的,”阿方索看看桌上的木擺鐘“我叫你來其實還有件其他事,我要招待一位遠道而來的客人,據我所知他對古代希臘和羅馬有很大的興趣,所以我需要先從這裡,”說着阿方索指指身後的兩個書櫃“找出幾本書來,在晚上送到客人面前。”
“遵命大人,不過我能問問這位客人都對哪類作品有興趣嗎?”
“那是個睿智的人,我想對他來說各門學科都並不陌生。”說着阿方索似是略帶感慨的嘆口氣“可惜不論是在拉貢或是卡斯蒂利亞都沒有這樣的人才。”
丁慕打開書櫃開始尋找,忽然一個看上去熟悉的東西跳入他的眼簾。
一把由張寫滿字符的綿紙包裹的鑰匙安靜的躺在書櫃角落的隔板上,雖然只露出很小一截卻可以肯定,這把鑰匙和他在書庫裡見到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