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的天已經很冷,吐出的氣息就是白濛濛的,站在高大的大教堂門口,遮擋住身後透進來的陽光的身影在這一刻看上去顯得異常高大。
箬莎站在原地沒動,她告訴自己即便心中激動也必須保持冷靜,四周的人太多了,或者說想看到什麼的人太多了,她必須隨時提醒自己的身份。
她是亞歷山大的妹妹,不是妻子,情人,或是未婚妻。
箬莎有點嫉妒的看了眼旁邊的巴倫娣,她就不需要掩飾什麼,這個時候她可以毫無顧忌的衝過去撲在亞歷山大懷裡,或者也可以露出副冷若冰霜的樣子,不論她怎麼做都不會引起旁人的猜忌。
因爲她是亞歷山大名正言順的未婚妻,而他偏偏做了如同背叛她的事,所以任何略顯異樣的反應都是正常的。
不過巴倫娣卻什麼都沒做,她只是和箬莎一樣看着站在門口微微喘息的亞歷山大,看到他披風下襬髒兮兮的沾滿污泥,就不禁猜想他這一路是怎麼趕來的。
“我說過會來羅馬見你的,”亞歷山大向兩個女人走去,他的目光略顯恍惚,這樣就沒有人注意到這話究竟是對誰說的“也許有點晚,可至少趕上了做彌撒。”
說着亞歷山大向面前兩個女人微微點頭,然後從她們中間穿過,又穿過人羣,在人們的注視下來到站在祭壇前身穿黑白相間法袍的老羅維雷面前,輕輕跪下。
“我遠途跋涉來朝覲最神聖的,我身上旅行的征塵是我施洗的膏油,這膏油可以證明我的忠誠與崇敬。”
聽到亞歷山大的低聲祈禱,原本面無表情的老羅維雷抻着寬大袖子的手指微微一緊。
他知道這是三聖賢遠覲聖子時曾經使用過的句子,但是他沒想到亞歷山大居然會用在這裡。
老羅維雷伸手輕輕撫在亞歷山大頭頂,在低頭回應時用只有兩個人可以聽到的聲音低低的說:“你知道自己有多愚蠢嗎,你到羅馬來想證明什麼?”
亞歷山大擡頭向老羅維雷笑了笑,他知道這不是解釋的時間和地方,從老羅維雷見到他並不驚訝的的樣子看,應該是已經提前知道他了他的行蹤。
那麼亞歷山大六世也應該已經知道他到了羅馬。
亞歷山大雙手合十微微行禮,然後抖動披風下襬站起身來。
當他再轉過身去時,他的眼睛盯在了比利謝利公爵阿方索的臉上。
瞬間,大教堂裡又是一陣隱約的抽氣聲。
這是這剛討好完未婚妻和老丈人,就要和情人的未婚夫來場說打就打的決鬥嗎?
很多人眼中露出了興奮的目光,他們屏住呼吸緊盯着眼前這一幕,似乎生怕稍不留神就錯過了什麼。
比利謝利公爵阿方索是個年輕人,大多數他這個年齡的人都是很衝動或者說是不顧後果的。
阿方索也同樣如此。
當看到亞歷山大的時候,雖然不認識可他從旁邊人的眼神中就已經猜到這個人是誰,而後夏桑的提醒讓他知道了就是這個人劫走了他的未婚妻,甚至還讓她懷了孕。
“我們之間好像沒什麼可說的,”阿方索習慣的摸了下腰帶,然後纔想起進大教堂之前已經把武器留在了外面“是不是到外面去解決我們之間的問題?”
阿方索話引起一陣低呼,這是真正的挑戰了,毫不猶豫,是爲了男人的尊嚴和屬於自己的權力的挑戰!
人們興奮了,不過他們的目光卻紛紛投向老羅維雷,畢竟在如此莊嚴的禮拜彌撒上公開決鬥,而且是在梵蒂岡,這顯然是很失禮甚至已經違反了不知道多少條教規的。
如果老羅維雷認爲這有損他的威嚴,那麼他完全可以宣佈這種挑戰冒犯了教廷而宣佈禁止。
老羅維雷一直默默看着亞歷山大的背影,注意到人們向他投來的看似詢問,其實充滿了期盼的眼神,他微微擡起手,然後向下輕輕一揮。
人羣中立刻又響起一陣低聲驚歎,而巴倫娣的臉色這時候卻微微變了。
她想要挪動步子,卻意外的發現衣袖被箬莎拽住了。
“你爲什麼攔我,沒看到我父親同意他們決鬥了嗎?”巴倫娣焦急低聲說“那個比利謝利公爵是個決鬥好手,我聽說他到了羅馬之後經常打獵,亞歷山大不是他對手的。”
“可樞機大人已經允許了。”箬莎雙眼看着那兩個人,不動聲色的說“那就讓我們看一場精彩的決鬥吧,不過我倒是可以理解你現在的心情,畢竟我哥哥是爲了其他女人而不是你決鬥。”
“上帝,我怎麼從沒發現你說話這麼刻薄。”
巴倫娣有些生氣的說,她看到兩個男人已經向教堂門口走去,腳下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你說話的確有點刻薄了,雖然我也不喜歡那個阿方索。”
喬安娜說完也跟着人羣向外走去,她的臉上掛着比其他人都更加興致勃勃的神色,畢竟對她來說,這兩個人不論誰贏對她都是隻有好處的。
箬莎暗暗撇了撇好看的嘴角,她回頭看了眼正淡然的應對着面前兩個言辭激烈的司鐸助手的老羅維雷,然後隨着人羣向着教堂外走去。
大教堂外的空地上,這時候已經站滿了聞訊而來看熱鬧的人羣。
除了參加禮拜彌撒的貴族們,更多的是他們的跟班隨從,還有一些聽到風聲趕來的民衆。
事實上當亞歷山大剛剛進城就有人發現了他的行蹤,只是他的速度太快,而且是在沒有進城前就已經打聽到要由老羅維雷主持今天的彌撒意識,所以直接趕往大教堂。
不過“蒙蒂納伯爵到了羅馬”的消息,卻還是傳開了。
亞歷山大看着對面在隨從幫助下收拾裝備的阿方索,向後擺擺手,然後纔想起烏利烏這時候應該正在海上。
用順手的摩爾人不在身邊,這讓亞歷山大覺得有點彆扭。
一個劍柄從旁邊遞過來,亞歷山大回頭看到了拿着劍身的箬莎,他向後面的保羅·布薩科望去,看到衛隊長向他無奈的聳聳肩,亞歷山大就笑了笑。
箬莎顯然是個很合格的妹妹,這從她到了羅馬之後就竭盡全力幫助亞歷山大就可以看出來。
看着她親自爲哥哥收拾衣服,檢查武器的樣子,很多人心裡不禁暗暗琢磨,如果這次貢佈雷能不因爲這趟愚蠢的旅行倒黴,或許以後可以通過結交他的妹妹和這位正在崛起的新貴交好一下。
亞歷山大·朱利安特·貢佈雷和箬莎·科森察兄妹很富有,這幾乎已經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更關鍵的是這對兄妹顯然有着能讓其他人也富有起來的辦法,而這纔是讓很多人更關注的原因。
“如果你這次能平安無事躲過去,我一定逼着你讓我生個孩子,”箬莎在幫亞歷山大接下披風時在他身後咬牙切齒的說“這樣哪天你蠢死的時候還有個孩子和我作伴。”
“今天晚上我就可以滿足你這個要求。”
亞歷山大略微回頭向後笑了聲,隨即拔出劍來大步走向似乎想要說幾句豪言壯語的比利謝利公爵。
接着狠狠一劍向着阿方索的頭上砍去!
阿方索一愣,大感意外!
難道不應該是先把爲什麼決鬥向人們公佈嗎?
難道不是應該大聲吟誦對自己傾慕的美人的讚美詩篇嗎?
難道戰鬥之前相互表示對對方的尊重,可爲了維護屬於自己的權利不得不冒犯表示遺憾嗎?
騎士精神呢,貴族風度呢?
你怎麼能一聲不吭上來就動手?!
阿方索一邊奮力抵抗,一邊試圖抽空說兩句話,可亞歷山大顯然並沒有他這種興趣。
一劍接着一劍,每一次的劈砍戳刺都是奔着眼前這位比利謝利公爵的要害,當他的劍鋒從阿方索的肩頭劃過帶起一串血珠時,阿方索終於忍耐不住大聲喊着:“你瘋了嗎!你以爲你是在和誰決鬥,我是比利謝利公爵,是你的領主!”
“而我是蒙蒂納伯爵!”
亞歷山大趁着阿方索驚慌的時候用力向上一挑他的劍身,趁着阿方索身子沒有站穩,他戴着手套的左拳猛擊在阿方索的下巴上。
阿方索的頭向上揚起,他看到了大教堂頂上的一排小天使,那些小天使正撲打着肉肉的翅膀,似乎隨時都會向他飛來似的。
他還聽到了一個熟悉的驚叫聲,那是夏桑因爲驚恐發出的喊聲,不過也只是這一聲而已,因爲接下來他的下巴又捱了狠狠一下,而且這次不但更疼,甚至阿方索還聽到了“嘎巴”的脆裂聲音。
這應該是被劍柄砸的,阿方索看到了從他眼前晃過的還帶着血漬的劍把配重頭的影子。
公爵的身子向後摔出去,他覺得對面那個人離他越來越遠,當他倒在地上的時候,恰好聽到有個氣喘吁吁的聲音似乎在很遠的地方喊:“住手伯爵,陛下要見你!”
阿方索很想站起來揪着那個報信的傢伙衣領大聲問他:爲什麼纔來!難道非要讓我挨完這頓打纔開口?
可他已經沒了這個力氣,倒在地上的阿方索嘴裡不停的往外吐着血水。
在夏桑驚慌的不住大叫中,阿方索不住的咳嗽,在把一顆斷裂的牙齒吐出來之後,倆眼一翻,昏了過去。
夏桑歇斯底里的大叫着,她站起來不顧一切的試圖撲向亞歷山大,卻被旁邊的人攔住。
“把他抓起來!他謀殺了比利謝利公爵!”夏桑對身邊的人不住喊着,當看到沒有人迴應時,就大聲喊起來“來人,來人!”
阿方索的侍從們這時候已經擠到公爵旁邊,他們手忙腳亂爲公爵查看傷勢,聽到夏桑的叫喊有幾個人站起來伸手去摸武器,可立刻,隨着一陣兵器出鞘聲,以保羅·布薩科爲首的獵衛兵已經紛紛拔出馬刀,有些乾脆拔出了火槍,一時間刀槍耀眼,齊齊對準了阿方索的侍從們。
亞歷山大不着痕跡的向後退了兩步,站到了獵衛兵稍後的地方。
他記得這位公爵手下還是有幾個膽大包天的人物的,這些人甚至曾經襲擊過凱撒,這可不是逞英雄的時候,爲了安全還是小心些爲好。
“把他抓起來,他試圖謀殺公爵!”夏桑依舊喊着,她並不畏懼眼前這些士兵,她聽說過他們大多是阿格里人,也就是說他們是那不勒斯人,她不相信這些泥腿子敢把武器對着她這個前那不勒斯國王的女兒。
“這是場榮譽之戰,”人羣中忽然有人喊起來“沒有謀殺,只有決鬥!”
“沒有謀殺,只有決鬥!”
“對,是公平的決鬥!”
越來越多的人跟着喊起來,他們當中大多是年輕人,還有些是年輕女人,而有意思的是,即便他們這麼喊,他們身邊的那些年長者也並沒有出聲阻止,而是隻默默的觀望。
夏桑愕然的看着四周,她不明白爲什麼人們會突然支持起了這個貢佈雷,他難道不就是個來自西西里的私生子,然後仗着他的舅舅僥倖得到塊微不足道的領地的小貴族嗎?
即便他現在是蒙蒂納伯爵又怎麼樣,人們爲什麼要支持他?
“這是場公平決鬥。”喬安娜走了過來,她看了看已經被隨從們扶起來包紮傷口的阿方索,用稍帶警示的眼神看着夏桑“我們大家都看到了,所以不要因爲憤怒而矇蔽了眼睛。”
夏桑愕然的看着喬安娜,雖然知道喬安娜和亞歷山大關係匪淺,但是她怎麼也想不到在這種時候喬安娜會公開支持敵人,而不是自己的家人。
“把阿方索送回去吧,他需要休息和治療,”喬安娜身子微微向前壓低聲音說“難道你看不出來這裡沒有人支持你,爲了我們家族的榮譽,儘量冷靜下來吧。”
夏桑的身子微微顫抖,她知道自己從不被認爲是波吉亞家的人,可現在她更驚訝的發現,羅馬人居然寧可支持這個貢佈雷也不願意支持她。
不過讓夏桑最擔心的是亞歷山大六世的態度,她不知道教皇要見亞歷山大幹什麼,可看樣子似乎並不像是要立刻懲罰他。
這就讓夏桑感到更加不安。
教皇派來的是個長相俊美的年輕侍從,這讓亞歷山大不由看看卡德隆,他多少開始有點懷疑老丈人的某些取向了。
進了羅馬之後,諾梅洛就不見了蹤影,亞歷山大知道他應該是去見教皇了,所以當在教皇房間外看到早就等着的秘書時,他並沒有感到意外。
看着走進房間的亞歷山大,教皇略彎的脊背向上挺了挺。
“盧克雷奇婭怎麼樣,”教皇冷冷的看着亞歷山大問着,見亞歷山大要開口,他又擺了擺手“不,不用告訴我了,你肯定會說她現在很幸福也很快樂,然後你就會向我不住的說她懷孕的事情,這樣你就可以打動我了,是嗎?”
亞歷山大默默看着教皇,他其實很奇怪像亞歷山大六世這樣的人究竟把親情當成什麼。
“盧克雷奇婭現在的確很好,”亞歷山大輕聲說“不過凱撒卻未必那麼好了。”
亞歷山大的話讓原本還算平靜的教皇臉上的神色瞬間沉了下來,他略顯肥碩的腦門向上一縱,出現了一道深痕。
“你要什麼?”教皇冷冷的問“不要想提出非份的條件,你應該明白即便我現在答應你也沒有任何意義。”
亞歷山大有點詫異的看着教皇,他倒是沒想到這位老丈人居然就這麼毫不掩飾的告訴他自己會反悔。
“別這麼看着我,你自己很清楚你和我是一樣的人,”亞歷山大六世不耐煩的說“說吧你究竟怎麼樣才肯釋放凱撒,還有你把他送到哪去了,我不相信你會那麼放心的把他留在裡窩那,可也不會是比薩,你沒那麼傻。”
亞歷山大暗暗心驚,他不得不承認面對亞歷山大六世這種老狐狸實在是個巨大的考驗,這種人不論是在任何時代,都是那種懂得揣測,更懂得如何利用人心的好手。
繼續和這個老狐狸兜圈子嗎?
這個念頭只一閃就被亞歷山大扔到了一邊,還是直接些吧,他這麼告訴自己。
“陛下,我想您已經知道我之前提出的那些條件了,現在我希望您能就裡窩那之戰發一個聲明,宣佈這件事純粹只是凱撒手下的那些傭兵擅自行動的結果,我與凱撒之間並不存在任何敵意。”
“哦,還有什麼?我聽說你要我爲你的損失予以賠償,我還聽說你因爲這個死了個很得力的手下?”
亞歷山大脣角不易察覺的顫動了下,他先是暗中捏緊拳頭然後才緩緩放開。
“陛下,這筆賠償必須由凱撒支付,至少要由他的名義支付,這是他爲自己不能約束軍隊應該付出的代價。”
亞歷山大六世眯起了眼睛,他有些不明白爲什麼亞歷山大會如此執着與凱撒作對。
再仔細回憶一下,教皇甚至發現,似乎從一開始這種莫名的敵意就已經橫在兩個人之間了。
“你知道這對凱撒意味着什麼嗎?”教皇低聲嘟囔了一句“你不瞭解凱撒,你是在和他結下解不開的仇恨,即便你將來也許會成爲盧克雷齊婭的丈夫,可你和凱撒今天的這個私人恩怨也不可能解開了。”
亞歷山大只是默默點頭,他當然清楚教皇說的這些東西,不過他也更清楚,就如亞歷山大六世自己說的,他和凱撒之間恩怨是解不開的。
羅馬涅太小了,容不下兩個主人。
“我想你一定還有其他別的事情,否則你不會只爲了這個冒險來羅馬,”教皇不動聲色的說“現在告訴我你真正要來見我的目的是什麼吧。”
亞歷山大吁了口氣,不惜用凱撒作爲人質冒險來羅馬的目的,到了這時候才真正可以吐露。
“陛下,我想您已經知道了在比薩和佛羅倫薩發生的事。”
亞歷山大第一句話就引起了教皇的注意。
比薩和佛羅倫薩發生了什麼?
那是一場讓很多人羨慕得快要眼紅的財富掠奪,一場似乎真正實現了只要肯彎下腰去就可以撿到一塊黃金的奇蹟。
“你……要說什麼?”亞歷山大六世儘量讓自己的樣子看上去平靜些,可他知道他的心正猛烈的跳動起來。
“陛下,我可以讓比薩的奇蹟在羅馬發生,您將成爲其中最大的受益者之一,而我需要您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