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當初佛羅倫薩的統治者,美蒂奇家族曾經以僭主的身份長期統治統治這個城市。
多年積攢下的身後底蘊讓這個家族不但在佛羅倫薩,在其他地方也有着深厚的關係。
所以即便遭遇了驅逐,美蒂奇家依舊能寄希望於找到機會復辟。
與富格爾家不同,美蒂奇家除了財富,對權力的追求完全是赤裸裸的,在謀求佛羅倫薩統治權的過程中,這個家族採用的手段一點不比他們的對手更具有道德。
不過對於人民,美蒂奇家卻還稱得上是個不錯的統治者,如果不是法王查理入侵,而當時的皮耶羅·德·美蒂奇實在太不爭氣引起了佛羅倫薩民衆的憤怒,然後被薩伏那洛拉帶領民衆推翻趕走,也許美蒂奇家的統治會很順利的延續下去。
無能的皮耶羅·德·美蒂奇成爲了令這個家族從雲端一下被打入凡間的罪人,不過儘管如此,美蒂奇家的其他人卻從來沒有放棄過重新回到佛羅倫薩掌權復辟的打算。
其中最有名的一個人就是喬凡尼·德·美蒂奇。
作爲當初最值得尊重的“偉大的”洛倫佐·德·美蒂奇的兒子,喬凡尼·美蒂奇有着比他的所有兄弟姐妹都更加聰慧的頭腦,更有着比他那個愚蠢的哥哥皮耶羅更加堅定的性格。
當匆匆從美蒂奇宮逃出來後,和家人失散的喬凡尼·美蒂奇立刻找到之前的一些老朋友,希望從他們那裡得到幫助。
不過那些人顯然是被嚇壞了,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給喬凡尼提供一些錢,然後催促他趕緊離開不要牽連自己。
不過即便是這樣,喬凡尼相繼投靠的那些人卻沒有一個出賣他。
這固然是得益於之前美蒂奇家歷代對朋友能夠盡到義氣落下的好名聲,更多的還是因爲喬凡尼那敏銳的能夠看透人心的判斷。
他知道該找誰才安全些,也知道該找誰求助能夠得到迴應。
喬凡尼和他的一個兄弟神奇的從全城追捕中逃了出去,他們離開佛羅倫薩之後就開始了到處求援,到處遊說的生涯。
他們走訪了幾乎之前所有與美蒂奇家關係不錯的大小城市的家族,也向很多當地的教會請求援助,鑑於喬凡尼本身就是教士,他更是曾經向梵蒂岡寫信請求得到教皇的支持。
只是當時的亞歷山大六世正在疲於奔命的忙着對付法國人,而後在終於趕走了查理之後,卻又不得不陷入了與威尼斯人之間的爭鬥,這讓亞歷山大六世不但根本無暇抽出時間顧及到美蒂奇家,更因爲來自威尼斯的威脅,讓他無法放開手腳對付薩伏那洛拉。
喬凡尼·美蒂奇顯然也很清楚如今自己的處境,所以他很耐心的等待着機會,他知道自己的機會不多,而手頭的錢更是少得可憐,在流亡期間他很快就幾乎花光了手頭那點錢,爲了復辟他不得不忍受高額利息向一些高利貸者借款。
那些高利貸們對喬凡尼很歡迎,他們當中有人甚至想要在他身上做長期投資,他們知道這個人如今雖然看似落魄,可不論是家族還是他個人都有着不可估量的巨大潛力,特別是他在教會裡的背景身份,即便美蒂奇家不能復辟,這個人也不會讓他們失望的。
喬凡尼很小心,他當然知道那些人的心思所以就更加謹慎,他不想給自己將來留下什麼隱患。
在逃亡的這幾年,喬凡尼始終密切注意着佛羅倫薩發生的一切。
當虛妄之火點燃的時候,他敏銳的察覺到了某些不一般的東西,然後在經過仔細考慮後,他決定派人和在佛羅倫薩的一些人聯繫。
喬凡尼謹慎的在他認爲可以信任的人當中又經過仔細挑選,最終他找到了一個當時還不算很起眼的人物,米迪諾。
喬凡尼的獨到眼光讓他得到了回報,米迪諾很快就給予了他迴應,只是不論是喬凡尼還是米迪諾都沒有想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如今佛羅倫薩發生了暴動,薩伏納洛被推翻,新的政府統治了這座城市,這一切雖然顯得很意外,但是喬凡尼·德·美蒂奇覺得他們家族的機會終於來了。
喬凡尼·德·美蒂奇到達比薩的消息是比薩商會的人送來的,當然如他這樣的大人物的出現自然會引起人們的關注,特別是美蒂奇家本身就是整個歐洲都赫赫有名的財閥家族,雖然如今落魄卻依舊不同凡響,會受到注意也並不奇怪。
所以當這麼一封信送到亞歷山大手裡不會引起什麼注意。
而事實上卻並不是那麼簡單的。
還是在那不勒斯的時候,亞歷山就向箬莎提出了由商會傳遞消息的想法,不過這原本就是商會平時會做的,在這個消息閉塞的時代,很多重要的消息都是通過來往於各地的旅行商隊們傳遞,不過有些消息是特意傳遞,而有些消息則只是因爲人們的好奇心無意之間四處流傳。
亞歷山大是堅持要商人走到哪打聽到哪的,他要求那些商人到達一個地方之後除了他們生意就是打聽當地的各種消息,從商人自己關心當地市場各種貨物的來源價格,到似乎對他們並沒有什麼用處的當地城市的種種新聞消息,亞歷山大要求箬莎讓那些那不勒斯商人們堅持把他們聽到的一些東西記錄下來,然後送回那不勒斯。
正因爲這樣,他當初才能很快知道了塔蘭託的商人們對自貿聯盟普遍帶着敵意的想法,也正因爲這樣他才能那麼快的知道佛羅倫薩人試圖大肆收購傾銷商品,從而及時調動其他地方的貨物,最終徹底淹沒了那些試圖反抗的對手。
現在關於喬凡尼·德·美蒂奇的消息也是這麼來的,一個通過商會或者說以商會名義建立起來的情報網正逐漸開始發揮作用,而這個情報網正以旁人難以察覺的方式向着歐洲內陸延伸而去。
那不勒斯,塔蘭託,巴勒莫,比薩,法蘭克福,阿姆斯特丹……
只要是有商人的地方機會有人一邊做着生意一邊把各種各樣的消息傳遞回來。
這些消息當中一些十分重大的會送到馬力諾宮,而絕大多數會通過羅馬的交易所送到加洛林宮。
“喬凡尼·德·美蒂奇之前一直在熱那亞,”亞歷山大對奧孚萊依說,他知道行軍隊長對這些消息還不是都在意,他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軍隊上“現在他突然到了比薩,你認爲他要幹什麼?”
“上帝,他不會是認爲可以趁着發生暴動奪回佛羅倫薩吧,”奧孚萊依意外的看着亞歷山大“大人,我不知道那個美蒂奇有多少軍隊,不過如果他打算這個時候進攻可不是個好主意。”
“哦,爲什麼?”
“大人,我正要向您報告,佛羅倫薩人在外面一些鎮子上的瞭望哨和小部隊剛剛撤進了城裡,他們似乎察覺到什麼了,所以今天一下午他們都在把隊伍收回去,似乎是準備要準備打仗,雖然那些傭兵看上去不是很厲害,可要是這麼進攻大概會很麻煩。”
“哦,”亞歷山大轉身看看下面的城市“薩齊是得到什麼消息了嗎?”
“或許是怕我們進攻他們,”奧孚萊依笑了笑“如果您真的準備進攻佛羅倫薩那我建議您也等一等,至少現在不要發動進攻。”
“爲什麼?”
亞歷山大饒有興趣的問,他倒是很想聽聽奧孚萊依的想法,說起來迄今爲止雖然爲數不多但是卻頗有成績的幾次戰鬥,要麼是在野外要麼依託堡壘防禦,迄今爲止亞歷山大的軍隊還沒有真正主動進攻過一個擁有完善防禦體系的敵人。
這讓他不由想要知道如果自己面對這樣的敵人,又該怎麼辦。
“大人,我們可以等貢帕蒂來,”奧孚萊依看看山下露出個遺憾的神色“可惜貢帕蒂的火炮打不了那麼遠,否則我們可以直接在國王山上建起炮臺,到那時候整個佛羅倫薩就都必須聽他們的支配了。”
亞歷山大有些錯愕的看着奧孚萊依,那眼神讓行軍隊長甚至有點不安。
亞歷山大不得不承諾這個世上果然是有天才或者至少是某些方面的奇才。
至少作爲一個石匠學徒的奧孚萊依雖然在藝術上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天分,但是在軍事領域,或者說在合法殺人狂這個方面卻顯現出了異乎尋常的天賦。
亞歷山大清楚的記得就是在在幾百年後,的確有個人如奧孚萊依說的那樣在國王山上架起了大炮,然後在一炮未發之下,佛羅倫薩人就開門投降了。
“奧孚萊依,你很喜歡阿什莉是嗎?”亞歷山大忽然換了換題,他伸手攬着奧孚萊依的肩頭向着山坡上走去,隨口問着。
“是的大人,不過你知道她父親小龐佩尼……”奧孚萊依有點無奈的聳聳肩。
“是呀,龐佩尼是有點頑固,不過如果你真的那麼喜歡阿什莉,那就快點向她求婚吧,然後儘快和她結婚,我願意做你的證婚人。”
“這當然好了大人,”奧孚萊依有點激動,可他接着就又有些疑惑起來“不過大人您爲什麼要催着我結婚呢?”
“因爲如果你在接下來的戰爭中幸運的沒有死掉,那麼你註定會出人頭地的,到那時候也許你要考慮的就不是和一個你喜歡的姑娘,而是某個對你有用可又老又醜的寡婦結婚了,如果那樣可就太糟糕了。”亞歷山大向着奧孚萊依微微一笑。
得益於比薩與佛羅倫薩之間異乎尋常熱鬧的商業往來,幾乎在亞歷山大得到的消息同時,佛羅倫薩人也知道了喬凡尼·德·美蒂齊到了比薩。
當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整個佛羅倫薩就如同遭遇了一場突然而至的巨大風暴!
如果說薩伏那洛拉被推翻是一場地震,那麼喬凡尼·德·美蒂齊的出現對很多人來說,就是地震之後席捲天地的末日。
這其中薩齊是最爲震驚,也是最爲惶恐不安的一個。
當初對洛倫佐·德·美蒂齊的刺殺導致薩齊家族不得不逃亡異鄉,而現在洛倫佐的兒子則又在旁窺伺,隨時準備復辟報仇反攻倒算。
作爲佛羅倫薩的執政官,這一次薩齊家勢必要毫無退路的直接面對喬凡尼·德·美蒂奇。
這讓薩齊不禁對未來暗暗憂心。
他很清楚美蒂奇家對這座城市具有什麼樣的意義,當初薩伏那洛拉的勝利用僥倖形容並不爲過
而幾年之後佛羅倫薩的窘迫,讓很多人不禁開始懷念當初美蒂奇時代的風光。
薩齊順着洗禮堂一側的走廊向前走着,在他身側,一箇中年人陪他的在旁邊。
“主教堅持必須接受教皇的條件,否則他不會承認我們都新政府,”中年人低聲對薩齊說“我擔心教皇可能會轉而表示支持喬凡尼·美蒂奇。”
中年人的話讓薩齊的腳步略微停頓,他的手指在戴着的戒指寶石上輕輕摩擦,過了一會才用並不肯定的語氣緩緩的說:“你認爲教皇真的會支持美蒂奇家嗎?”
“至少這對梵蒂岡來說不是壞事,”中年人的聲音裡同樣透着一絲憂慮“在美蒂奇一家人當中,喬凡尼是最難對付的,他現在突然到了比薩,這不能不讓人擔心,如果教皇的條件得不到滿足,也許接下來我們要面對的就是城外蒙蒂納伯爵的軍隊了。”
“可是據說米迪諾已經拒絕了教皇的使者,”薩齊有些惱火的說“我現在開始懷疑那個米迪諾是不是有什麼目的,也許他希望我們與教皇之間徹底決裂。”
“執政官我得說您的懷疑很正確,”中年人的呼吸略顯粗重“米迪諾以前與美蒂奇家關係很好,不過他後來卻進入了薩伏那洛拉的政府,看得出來,這個人比我們比我們任何人都要聰明的多。”
“可他這次並不聰明。”
薩齊看了眼中年人,他知道這位政務廳的政務秘書對財政官的寶座垂涎已久,如果說以前自己作爲財政官的時候這個人還不敢表現的太過強烈,隨着財政官的易主,這位政務秘書已經開始顯得有些亟不可待了。
米迪諾拒絕了亞歷山大六世使者的事情這個時候已經早已經在政府裡傳來,而恰恰就是在這個時候又傳來了喬凡尼·德·美蒂奇到達比薩的消息。
這之間是否有什麼特別的關係,或者乾脆就是完全無關的兩件事,薩齊已經不想深究,他只知道米迪諾的決定威脅到了他和他的家族。
而身邊這個人,顯然願意爲他做那些看上去並不怎麼幹淨的事。
“米迪諾是財政官,而且不論是在以前還是現在的政府中都有很高的聲望,要指控這樣一個人是需要證據的。”
薩齊目光看着遠處,他注意到主教與那位馬希莫修士已經從祈禱堂裡出來,和他們在一起的還有那位教皇私人秘書諾梅洛。
“請您放心執政官,我都找到令您滿意的證據的。”政務秘書微微點頭致意,然後轉身準備離開。
“稍等一下,”薩齊忽然想起什麼“政務廳有個叫馬基雅弗利的,他之前曾經爲薩伏那洛拉做事,不過現在他聽我的差遣,你可以給他安排些事情做,或許他能幫得上一點忙。”
“遵命執政官。”政務秘書稍微沉吟鞠躬離開。
看着漸漸走近的那幾個梵蒂岡來人,薩齊臉上努力擠出了一絲笑容,他知道接下來他可能要面對的將是最爲苛刻的條件,但是他也知道能夠擺脫困境的唯一希望,全在面前這幾個人身上。
馬基雅弗利坐在房間角落裡的桌子後很認真的寫着的東西,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沓滿是字跡的稿紙,羽毛筆已經用禿了好幾支,不過他一點都不覺得疲勞,甚至還有些擔心寫的太慢遺漏掉什麼寶貴的靈感。
“任何國家不論規模大小,建立一支屬於自己國家的專屬軍隊總是有很多好處,雖然這樣一支軍隊可能會給並不寬裕的財政帶來很大的負擔,但是與其能夠做出的貢獻相比,這些負擔和損失都是可以容忍甚至忽略不計的。相反那些純粹只是因爲吝嗇就放棄這個決心的國家,即便面臨滅國之災也不值得同情……”
馬基雅弗利的筆在紙上飛快的移動着,之前一段時間的細心觀察給他提供了足夠多的素材和資料,這讓他覺得自己寫給執政官的文稿,有可能在將來成爲一篇傳世的經典之作。
“我要在這裡根據自己的切身經歷再次向閣下闡述我對僱傭軍的某些想法,在比薩我親眼看到了比烏合之衆更加讓人失望一支軍隊,同樣也看到一支在我看來最好的軍隊,這讓我看清了僱傭軍的本質。我認爲他們除了拿着微薄薪金之外,既無忠心也無動力能驅使他們走上戰場,在不打仗的時候他們熱衷於給你當兵,可一旦發生戰爭他們就只顧得各自疲於奔命,由此我堅定的認爲僱傭軍是最壞的一種軍事制度,和他們相比起來,即便是最糟糕的民軍也會因爲保衛家鄉而激發出原本並不多的血勇之氣。”
馬基雅弗利停下來揉了揉有些痠痛的手腕,看着紙上言辭犀利的論點,臉上露出了個滿意的微笑。
回到政務廳並不是他的初衷,更不是目的,他認爲自己有足夠勝任的能力擔任更加重要的職務,現在需要的只是一個讓執政官看到他能力的機會。
馬基雅弗利把這部正在撰寫的《論軍制》當成他重獲重用的墊腳石。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忽然從門外傳來,房間裡的幾個官吏不由面露驚慌,這幾天以來很多人都被忽然帶走,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而這種事情隨時隨地都在發生,誰也不知道接下來自己會不會成爲下一個。
房門被猛然推開,一個身穿半身盔甲,要挎佩劍的士兵走了進來,他滿是雜亂的鬍鬚臉在幾個官吏臉上掃視了一下,然後甕聲甕氣的問:“誰是尼科洛·馬基雅弗利?”
馬基雅弗利拿着筆的手瞬間一抖,羽毛筆上墨水落下在稿紙上濺起了幾點墨漬。
“是你?”
那個士兵立刻注意到了馬基雅弗利臉上不安的神色。
“是的,不過我這裡有執政官的推薦書……”
“跟我走,”士兵不耐煩的揮揮手,在房間裡幾個人透着同情,慶幸有的還隱約有點幸災樂禍的注視下對馬基雅弗利說“政務秘書要見你,去2樓他的辦公室,快點別讓那位大人物等得不耐煩了。”
士兵的話讓馬基雅弗利微微發愣,然後直到又是一陣催促他才醒悟過來。
他知道如果是要逮捕他不可能是政務秘書出面,因爲他還不夠那個資格。
那麼還能是什麼?
馬基雅弗利瞬間激動起來,他抓起桌上還沒寫完的稿子衝出房間,在士兵帶領下向2樓跑去。
我的機會來了!我的機會來了!
一路上馬基雅弗利不停的這麼告訴自己。
然而,馬基雅弗利並不知道,是什麼事情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