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看着有些粗糙,上面枯裂而後由積得很厚的老繭十分僵硬,和莫迪洛伯爵雖然經常練劍磨出繭子的手不同,這是從一隻一看就是常年勞作的手上砍下來的。
亞歷山大用布包着那根手指好好看了看,他認識手指上套着的戒指,那的確是伯爵很喜歡的一件首飾,亞歷山大不止一次看他戴過,以莫迪洛伯爵一款衣服很少再賺第二遍的性格,可見他對這枚首飾的喜愛。
“大人?”謝爾低聲問了句,他看到老爺先是很憤怒的說了個他聽不懂的詞,那聽上去應該就不是什麼好話,然後就開始拿着那個手指端詳起來,這讓謝爾有些莫名其妙。
“送這個東西的人走了?”
“我讓人盯着呢。”謝爾笑着說“雖然一開始不知道是什麼,可那人剛離開我就打來了,然後就讓人跟上去,應該跑不掉的。”
“應該?”亞歷山大看了眼謝爾。
“肯定跑不掉。”謝爾立刻信心滿滿的回答“我用的不是我們自己人,是裁縫老闆讓過來給咱們辦事的那些夥計。”
奧斯本這幾年並沒有閒着,當亞歷山大第一次派人找上他的時候,他就知道那個當初他幫助過的青年並沒有忘記他,這讓他既高興又不安。
高興的是當初的一個決定也許就會變成改變自己未來一生的關鍵,不安則是因爲不知道這個決定會把他帶向什麼地方。
而且奧斯本很快就通過各種消息打聽到了亞歷山大的種種變化,這也讓他意識到如果自己不能做出讓亞歷山大滿意的成績,即便將來他依舊會因爲當年的原因飛黃騰達,可要想真正成爲亞歷山大身邊圈子裡的一員卻是很難了。
想想當初那個因爲連住的地方都沒有隻能跟着亞歷山大到處寄宿的摩爾人如今都成了顯赫人物,奧斯本就知道自己必須乾點什麼。
所以這幾年他除了依舊開他的裁縫店,同時也在暗中培養了一批手下,只是因爲知道西西里兄弟會近乎殘酷的規矩和一旦招惹就甩不掉的麻煩,所以奧斯本在招收幫手的時候大多會找一些到西西里避難的外鄉人而不是和兄弟會關係複雜的當地人,同時他也一直很小心的不去碰觸那些他還惹不起的人。
一陣急促腳步聲從木頭樓梯上響起,然後忽然停在了門外。
亞歷山大聽了聽向謝爾搖搖頭,露出個無奈的表情。
謝爾有點懷疑的走到門外,沒有一會就臉色沉沉的走了回來:“大人,他們把人跟丟了。”
亞歷山大給了他個“果然如此”的神情,看着謝爾似是要問又忍住的樣子,亞歷山大就對他說:“其實你沒有做錯甚至已經很好,不過你是個士兵,你的特長是在戰場而不是街道上,說起來這種事應該讓烏利烏來做。”
聽着亞歷山大的話,謝爾心裡多少有些不服氣,他知道那位御前官和總管大人是老爺身邊的第一親信,而且從一些不那麼正經的小道消息裡他還聽說那位總管在老爺的那些女人面前更是狗腿得不像話。
可現在聽亞歷山大的話,卻讓謝爾有種很想和這位總管大人比個高低的衝動。
“那些是當地人,如果我沒猜錯很可能和西西里兄弟會有關係,你知道這些兄弟會嗎,別小看這些人,他們將來可能還會幹更大的事。”亞歷山大也就只能說這麼多,畢竟很多年之後發生的事現在說出來既沒有意義也只會徒增麻煩,說着他又把那手指舉起來看了看“綁票,威脅,砍手指,這也的確是他們的風格。”
說着亞歷山大拔下那枚戒指,隨手把手指從窗子扔了出去。
弗洛門薩原本並不想按亞歷山大給他提供的線索去探究西西里究竟發生了什麼的真相,除了出於自尊心的緣故,還有就是擔心有種自己被牽着鼻子走,最終還是被帶進溝裡的擔憂。
但是在又聽取了一些手下報告說那些商人似乎真的要把手裡的大筆資本提供給貢薩洛之後,弗洛門薩意識到他與貢薩洛的見面是不可避免了。
一個獲得了巨大資金支持的將領,這是任何統治者都不想看到和會感到不安的,弗洛門薩作爲斐迪南的親信,他不能眼看着這種情況出現而不聞不問。
不過想找到貢薩洛多少有點困難,這位將軍自從到了西西里後就成了貴族們爭相結交的香餑餑,他在王宮裡的房間幾乎從沒用過,不論是白天還是夜晚他不是正在赴宴,就是正趕往赴宴的路上。
亞歷山大的突然出現雖然讓這種貴族圈子裡的熱鬧一時有點降溫,可很快氣氛就又被貢薩洛就帶動了起來,只是這次他除了參加那些貴族的宴會之外,也接受一些當地大商人通過貴族們發出的邀請,而關於這些商人向貢薩洛提供資金的傳言,就是從這些宴會上傳出來的。
小商人們同樣渴望能與那位將軍攀上關係,在聽說他似乎需要大筆資金後,想想他帶領的阿拉貢軍隊是那麼強大,而這位將軍本人甚至打敗了強大的法國騎士老爺們,所以很多人就認爲投資他的軍事冒險或許就是發財的好機會。
至於他要去打誰,關心的人反而不是那麼多了。
弗洛門薩是在加繆裡家裡見到貢薩洛的,讓他稍感意外的是在這裡還看到了宮相夫人,看着眼前這三個人的組合,喜歡胡思亂想的總督不禁就又有種“總有刁民想害朕”的錯覺。
而事實上,在他來之前,這三個人討論的其實是貢薩洛即將開始的新的行動。
宮相夫人難得的表示了由衷的擔心,在她看來貢薩洛已經是卡斯蒂利亞唯一能提貴族們說話的人了,卡斯蒂利亞貴族把貢薩洛視爲他們精神領袖和保護者,如果他因爲擅自行動激怒了斐迪南,那麼即便女王再寵信他也很不樂觀。
而加繆裡似乎真的老了,從頭至尾他都沒有說幾句話,甚至連宮相夫人拋棄以往成見希望他能說服貢薩洛理智些,他也只是哼哼唧唧的嘟囔了幾句就沒了消息,倒是當貢薩洛興致高昂的提到克里特的種植園帶來的令人咋舌的巨大利潤時,加繆裡渾濁的眼睛有那麼會變的清醒了不少。
弗洛門薩登門拜訪的時候,幾個人的議論已經快要出了結果,貢薩洛不但成功的說服了宮相夫人,還得到了宮相夫人提供的一筆不小的資助。
所以當弗洛門薩到來後,看着他們默契的對之前的話題避而不談,這就更坐實了他猜測的可能這些人在策劃什麼陰謀詭計的想法。
猜測與懷疑總是讓人心生不安,見幾次試探後得不到答案,弗洛門薩決定冒險直接提出質疑。
“那麼將軍您準備怎麼應對蒙蒂納伯爵的威脅?”總督字斟句酌的問,他決定從開始就不承認亞歷山大所謂的談判而是把一切都歸於威脅,這樣會讓亞歷山大提出的所有條件變得毫無意義“您的軍隊會在什麼時候向那不勒斯進軍?”
貢薩洛稍微琢磨了下怎麼回答,畢竟接下來的話會讓這位總督暴跳如雷是肯定的,而貢薩洛考慮的並非是弗洛門薩如何憤怒,而是他的軍隊還需要在西西里呆多久。
“我們不去那不勒斯,”不過接下來貢薩洛開口就很坦率的說出了自己的打算“我們去幫助威尼斯人,然後去教訓異教徒。”
“您說什麼將軍?”弗洛門薩開始以爲自己聽錯了,他不禁又問了句,可看到旁邊宮相夫人好像爲終於說出來鬆了口氣的樣子,他知道自己其實沒聽錯。
“我們去愛琴海,然後攻打奧斯曼人在那裡的據點,我的軍隊足以完成這個任務,然後……”貢薩洛微微歪歪頭,用漫不經心般的口吻說“我們去克里特,徹底佔領那裡。”
“那那不勒斯呢?國王交給您的任務怎麼辦?難道您要違背國王的命令嗎?”弗洛門薩終於忍耐不住質問起來,他臉色難看盯着貢薩洛,因爲憤怒手指都在不停的顫抖,他這時候覺得這個人真是可惡到了極點“請不要忘了您是斐迪南國王的臣子!”
“我是卡斯蒂利亞人!”貢薩洛大聲打斷了弗洛門薩的話“而且我能夠爲王國帶回的榮譽和利益要比一個小小的那不勒斯大得多,或許在你和你的國王眼裡那不勒斯就是一切,可這我看來只是一個蕞爾小國君主的可憐眼光罷了,如果你要指揮我首先就得有能力指揮外面那支軍隊,可在我看來不論是你還是你的國王都做不到這些,你們只能依靠我,所以該怎麼打和誰打我說了算。”
弗洛門薩嘴脣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面對這個狂妄到了極點的貢薩洛,他告訴自己必須竭盡全力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否則事情可能就要不可收拾了。
“將軍你不能這麼做。”弗洛門薩打算勸阻貢薩洛這近乎瘋狂的想法“你的軍隊根本沒有那麼大的實力與奧斯曼人對抗,威尼斯的海軍很可能會在交戰中全軍覆沒,到那時候你就危險了,你要麼會隨着威尼斯人一起在海上出現意外,即便能夠登陸也會被困在那些島上,然後等着被奧斯曼人圍攻。”
“所以我才需要更多的援助,”貢薩洛向宮相夫人與加繆裡笑了笑“我可以僱傭那不勒斯的船隊,這樣即便威尼斯海軍遭遇滅頂之災我也有機會撤退,另外不要忘了愛琴海距離希臘很近,必要時候我可以直接在希臘登陸,別忘了奧斯曼人剛剛在陸地上遭遇了那麼大的一場失敗,或許我還有機會趁機收復希臘呢。”
聽着貢薩洛到了後來完全是嬉戲的回答,弗洛門薩的心卻在不停的下沉,到了現在他算是已經知道了西西里商人異樣舉動的原因,不過他恨不得還不如不知道。
“我們能得到很多,我是說佔領克里特對我們所有人都有好處,這裡也包括你總督,雖然我懷疑你是不是能明白這個。”貢薩洛毫不客氣的譏諷着弗洛門薩“我們可以把勢力一直推到奧斯曼人在海上的最前沿,同時保護西西里不被直接威脅,其實威尼斯人也是這麼說的,只是他們只想用錢作爲報酬,而我覺得直接拿下克里特才更划算。”
弗洛門薩默不作聲,他知道事情可能已經無法阻止了,只是那些商人的巨大資金就足夠爲貢薩洛的冒險提供充分的保障,這讓他可以完全不需要來自國內的後援,甚至即便是下令西西里港口停止爲他的軍隊提供幫助,他也依舊能發動這場戰爭。
“是那個貢佈雷給你出的主意嗎將軍?”
弗洛門薩想起之前亞歷山大與貢薩洛的密談,然後貢薩洛就態度爲之一變,而後他更是想起了忽然離開西西里,甚至連正式告辭的禮節都忽視了的威尼斯使者,這些東西一旦聯繫起來,弗洛門薩突然有種對一起都已經失去控制的驚慌之中。
“這個主意不錯,”貢薩洛雖沒直接回答可也算是承認了“而且你不能不承認這是讓大家都能得到好處的主意,我想即便是國王也會認爲這個更值得試試。”
弗洛門薩張嘴欲言,然後又閉上不語,雖然貢薩洛的狂妄蠻橫讓他憤怒,可他不得不承認這話說的沒錯。
正如貢薩洛所說,這個主意厲害之處就在於所有人都可以得到好處,那不勒斯的王冠可以保住,西西里能夠更安全,即便是國王或許也會一邊憤怒於貢薩洛的公然違命,一邊又爲克里特的巨大誘惑忍耐下他的狂妄無禮。
“魔鬼,那個人是魔鬼。”
弗洛門薩這麼低聲自語着,他覺得自己從沒遇到過這麼個人,阿拉貢和卡斯蒂利亞的貴族他見的多了,那些人同樣也會許諾下種種好處,但是卻沒有人像那個蒙蒂納伯爵那樣,讓人即便知道他是爲了實現自己的目的,可依舊還是會因爲他的誘惑而不知不覺的走進他的圈套。
就如同貢薩洛,就如同他自己。
弗洛門薩又想起了亞歷山大許諾的貸款,同時他也想起了亞歷山大引用的那句摩爾人的名言“金子就是金子”。
在西西里商人們把錢都給了貢薩洛去進行他的軍事冒險後,弗洛門薩急於恢復西西里繁榮的心思就變得更迫切了,而在缺少金錢支持的時候,有人願意提供一筆可觀的貸款,這不能不說是上帝在恩惠西西里。
可是真的就是“金子就是金子”嗎?
或者真的只是利息高些,賺個沒有中間商的差價?
弗洛門薩猶豫不決,可他也知道隨着威尼斯使者離開,他已經沒有地方去籌集那麼大的一筆錢讓西西里恢復正常的經營了。
還有讓人擔心的就是那個貿易聯盟,弗洛門薩不知道如果自己拒絕了亞歷山大的“好意”,西西里的各個港口會不會再次陷入窘境,如果那樣西西里可就真的要面臨大麻煩了。
“魔鬼,魔鬼。”弗洛門薩一直到回到王宮都在不停的嘀咕着這兩句,以至他的妻子已經走到面前他都沒有察覺。
“大人您在說什麼?”總督夫人仰起頭看着比自己大了將近30歲的丈夫。
看看眼前這個小毛孩老婆,弗洛門薩本能的露出了一絲厭惡,之前因爲錯估形勢娶了前任宮相戈麥斯的女兒,現在看來那家人不但不能爲他提供任何幫助,而且還有可能會成爲他將來的累贅。
“我只是有些煩心事,請不要介意夫人。”弗洛門薩伸手拉着個頭只到自己手肘那麼高的老婆在走廊裡漫不經心的走着,同時心裡繼續捉摸着那些讓他惱火的事。
“那個貢佈雷,我討厭他。”總督夫人忽然開口說。
“怎麼?”弗洛門薩稍感意外。
“他以前被我的父親囚禁過,就在王宮裡,和他那個啞巴女人一起關在地牢裡的,後來不知道怎麼把他放了,”總督夫人給丈夫講着以前的事“之後他爲了救那個啞巴女人又回來了的,就是在染血之夜那天,他殺了很多人我都看到了,我父親就是那天死的。”
弗洛門薩忽然停下腳步,關於亞歷山大之前的事他當然聽說過,甚至還聽說他曾經向那個如今已經是瓦拉幾亞女大公的索菲婭許諾總有一天會帶着她榮耀的返回西西里,可關於他在染血之夜做過的事弗洛門薩沒有很注意過。
現在聽到曾經經歷過那場災難的老婆親口說起這件事,弗洛門薩不由被吸引了。
“那個貢佈雷回來一定不會是什麼好事,”總督夫人言之鑿鑿的下了定語“最好把他再抓起來,或者趕走他,要不他肯定會幹壞事的。”
聽着老婆的話,弗洛門薩即爲她這個判斷和自己不謀而合有些欣慰,可又因爲想到可能會錯過個財神爺有些進退兩難,他輕輕嘆口氣,牽着小毛孩的手繼續沿着走廊向前慢吞吞的走去。
而在巴勒莫城人口稠密,房屋雜亂的平民區一棟不起眼的房子裡,正有兩個人在喝酒聊天。
喝了口感覺難以下嚥的劣酒,那不勒斯伯爵莫迪洛用拿着酒杯的那隻手的手指指着桌子對面的人警告着:“雖然我不知道你想要什麼,不過相信我你送斷指戒指這件事真的把喬邇惹急了,所以不論你想得到什麼我勸你最好聰明點,或者你如果從現在開始給我幹我可以保證你的安全,我對你的身手很感興趣。”
坐在對面正用一塊沙岩石小心翼翼的打磨手裡刺劍的克立安擡起頭看了眼亞莫迪洛伯爵,然後繼續低頭認真的磨着已經頗爲鋒利的刀刃。
“我想要的你給不了,”克立安用低得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喃喃自語着“因爲從開始它們就被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