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大學後,我和正宏的信寫得越來越少了,而即使是假期也難得在老家碰上一回面,要麼是我沒回去要麼是他沒有。
到這時我才知道正宏並不是新疆人,他其實來自河下游的一個鎮。他爸長年在新疆做生意,於是在他很小的時候,他家就搬了過去。正宏家裡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他是家裡的老大。他二娃身材魁梧,在他家搬回來後就一直在汽修廠當修車工,有時候也操操社會打點羣架什麼的。三娃身材單薄,專心讀書。還有個小妹據說以前得過一場病,身體一直有些狀況就長期在家裡休息。正宏爸在新疆做生意的時候賺了些錢,有些積蓄,但因爲年輕的時候過於操勞,回鄉以後也是在家休養。除了以前的積蓄外就靠正宏媽開了個小日雜品門市來保持些固定收入。
正宏家和他本人一樣,也始終給人一種有些與衆不同的感覺,但又說不上怎麼個與衆不同法。直到我讀大二上半學期的那個春夏之交,正宏家裡出事了。
朋友從老家到省城辦事,找到我所在的學校。在我的寢室牀邊坐下遞上一支菸就說:
“二娃走了。”
“去哪兒了?”
“死了。”
“?”
“……”
正宏的兩個弟弟不知什麼原因在家裡打架,他的三弟用一把水果刀捅進了二弟的太陽穴。父母聞訊趕回家裡的時候二娃已經斷了氣。身材單薄,一心讀書的三娃,捅死了身材魁梧操社會的二娃,這多少有點黑色幽默的情節,卻在正宏家裡真實的上演了。
據說二娃死後,正宏沉默了很多。他家依然住在西門市場樓上,他住的也還是以前的房間,甚至牀頭牆壁上帖的姜育恆和伊能靜都還是老樣子沒變過,但他卻很少和大家聯繫。
大三開學的那個秋天,狗三也到了省城的藝校讀書。我們坐在街邊用塑料布圍起來的的火鍋攤上喝着啤酒吃狗肉。酒過三巡,狗三拎起公用電話撥了正宏的call機,幾分鐘以後電話回了過來。
“正宏啊,我是狗三。”
“哦。”
“你狗日在忙些啥嘛,好久沒球聯繫了!”
“在學校。”
“我和來豆在一起,在吃火鍋喝啤酒。”
“哦”
“……”
再後來我和正宏完全失去了聯繫,偶爾打他的call機也再沒收到過回覆。
畢業以後,我去了遙遠的南方。找工作——辭職,再找工作——再辭職,我在中國版圖上以逆時針的方式畫着一個大大的圓圈。我淡忘了很多事情,相信正宏也一樣。
再次得到正宏的消息是十年以後,我在南方的出租屋裡接到了麻桿兒的電話:
“正宏走了。”
“去哪了?”
“死了。”
“?”
“……”
正宏死了,在他三十三歲生日的前幾天。
後來聽說自從二娃死後,正宏一直很消沉,直到他大學畢業進入一家衛視工作之後,才完全恢復了元氣。工作後的幾年里正宏經常回家。他長髮過肩滿面笑容,張口就是普通話。每次回來都帶來不同的漂亮女孩兒,頗有藝術家衣錦還鄉的感覺。然而他的春風得意卻在一陣頭暈目眩後戛然而止。正宏去了醫院,第二天檢查報告出來了——腦瘤。
手術後,正宏辭去了工作回到家養病。但他的所謂養病,又再一次表現了他與衆不同的個人作風。在東門碼頭的茶座上,酒吧裡,或者燒烤攤上,人們時常都看到一個似曾熟悉又有點陌生的身影。有人疑惑的盯着他的光腦袋看了半天,然後繞到前面才認出來,走過去和他嘻嘻哈哈打個招呼。正宏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夾着煙笑着點頭回應着。一段時間以來,他的病情似乎既沒有好轉,也沒有惡化,在一些不明就裡的人看來,正宏不過是剪了頭髮颳了個光頭而已,而他自己也越來越不把這病當回事了。
六月的一天中午,正宏一個人去街上的飯館炒了一盤迴鍋肉,又要了二兩高粱酒。吃完後就到西門城門洞旁邊的茶館裡找幾個老頭子割大二,老頭們都勸他說:
“你娃兒現在做了手術保命要緊,別這麼抽菸喝酒打牌的不要命,年紀輕輕的你不要命,命就不要你呀!”
正宏把腿搭在條凳上,咧嘴笑說沒事兒,反正我只能活到三十幾歲。正宏打着打着牌頭就耷拉下去了,衆人驚恐地趕緊起身閃開。等醫院來人的時候,正宏已經倒在地下緊閉雙眼身體捲曲成一團不停的抽搐,打翻的茶水溼了半個身子。被送到醫院的時候瞳孔就已經放大了。聞訊趕到的朋友們又七手八腳的把他擡上了殯儀館的車。兩天以後,正宏就變成了房頂的一縷白煙和一個小小的黑盒子。
在外漂泊多年以後我回到了老家。我和朋友們商量着去看望正宏媽。自從正宏死後,他們家就從西門搬到了東門。就在搬到東門後不久,正宏爸也去世了。我和七八個朋友提着禮物找到正宏媽在東門市場拐角處的門市。我們一羣人慢慢的走上去圍住小賣部,我在正中間提着禮物有些不知所措。幾秒鐘的沉默後,正宏媽終於“哇”地痛哭出來。
正宏和他爸、他二娃一起埋在他老家。我們買了香燭紙錢,提着菸酒揹着吉他,租了麪包車從東門出城。車子揚起巨大的灰塵,一路顛簸着沿河而下。下車後我們提着東西繼續走山道逶迤而上,繞過他家荒廢的祖屋,再穿過一片苦竹林,最後在河邊的坡地上找到了一個土堆,那就是正宏的墳。我們點上香燭燒起紙錢,把酒倒在墳前,把煙點上插在墳頭,最後抱起吉他唱起了正宏最喜歡的新疆民謠:
“姑娘姑娘我真愛你呀,你像天上的彎月亮呀……哎 賽給那西卡 賽給那西卡……”
“是什麼禍害莊稼呀?螞蚱!爲什麼不抓他呀?蹦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