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出戰

牧雲歸避開守衛, 推開後窗,悄無聲息跳入。她落地時一點聲音都沒有,她朝後看了看, 確定沒人發現, 才輕輕合上窗戶。

牧雲歸轉過落地罩, 走了兩步, 腳步忽然停住。一個人影立在書架前, 修長的手指按在書頁上,正緩慢翻書。旁邊香爐嫋嫋吐出青煙,煙霧朦朧, 他的側影顯得頎長挺拔,脊背到腰身的曲線尤其好看。

牧雲歸肩膀慢慢放鬆, 無事般上前, 問:“他們怎麼放你進來的?”

“你說門外那些侍女暗衛嗎?”江少辭合上書, 將書冊放回原位,輕描淡寫道, “他們不知道。”

牧雲歸默然,說道:“你偷闖女子閨房,還敢這麼囂張?”

江少辭含笑,環臂靠在書架上,似笑非笑偏頭:“要不是如此, 我怎麼能發現你不見了呢。”

慕策自以爲支開了牧雲歸, 沒想到牧雲歸也支開了他們倆。江少辭進來時發現牧雲歸不在, 着實驚喜了一瞬。

牧雲歸不想和他爭辯這些, 問:“他和你談什麼了?”

“還能有什麼, 自然是獸潮的事。”江少辭伸手,打散空氣中漂浮的青煙, 百無聊賴說,“他懷疑我知道獸潮的成因。”

牧雲歸眼睛一動不動看着他,輕聲問:“那你知道嗎?”

青霧色的煙在江少辭手指上纏繞,他慢慢收緊手心,煙霧被擊潰,爭先恐後從江少辭指縫中逃離。他手指修長,指節分明,指腹處有細微的薄繭,一看就是一雙握劍的手,雖然瘦長,但力量感十足。

江少辭把玩着手心的煙霧,慢慢說道:“我不知道。但你覺得我應該知道。”

他側臉,漆黑的眼珠定定鎖着牧雲歸:“他告訴你什麼了?或者,你看到了什麼?”

牧雲歸接觸到江少辭的視線,眼睛錯開,眼睫微微下斂。江少辭看到牧雲歸的表情,輕輕嗯了一聲,說:“是萬象鏡中那樣的畫面?”

之前在西流沙時,他們爲了救人,情急之下闖入言適的萬象鏡。在那裡,江少辭遇到心魔,遍地屍山血海,差點沒出來。

牧雲歸的心魔是母親、南宮玄、穿書女,而江少辭的心魔是無節制的殺戮。萬象鏡能映照出人內心的想法,恐懼、嚮往都在其列。江少辭看到那些場景,是不是說明他內心深處就是這樣想的?

“不會。”牧雲歸用力打斷他的話,說,“我相信你,你不會做這種事。”

江少辭勾了勾脣角,輕嘲道:“你無論是誰都相信。之前在無極派時,你救了那麼多人,最後那些人卻背刺你。你爲什麼覺得我會是例外?”

牧雲歸忽然上前,握住江少辭的手。江少辭手指收縮,下意識接住她的手掌。牧雲歸說:“你看,一年前你還全身帶着魔氣,碰什麼毀什麼,現在卻能自如控制魔氣。我救那些人是因爲力所能及,無論認識還是不認識,只要我有能力,就不會見死不救。我並沒有指望過他們會回報,但是你不一樣。”

“他們是陌生人,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相信我不會看錯人。”

江少辭眉梢挑了挑,意味不明反問:“朋友?”

江少辭尚未提親,牧雲歸身爲女子,總不能說是未來道侶。牧雲歸惱羞成怒,頓時不想和這個人說話了,用力抽手:“那就不算。你走吧。”

江少辭收緊掌心,握着牧雲歸不讓她走,順勢環住她肩膀:“好了,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反正無論朋友還是親人,我都只有你了。”

牧雲歸本來想把他推開,聽到他的話,牧雲歸掙扎的力道變弱,最後緩慢停下,任由江少辭從背後抱着她。江少辭下巴放在牧雲歸頭髮上,清淡的薰香靜靜從他們身邊暈染開,江少辭抱了一會,輕聲說:“我要去崑崙宗了。”

他手臂收得很緊,說話時牧雲歸都能感覺到他胸腔的震動。牧雲歸靜了一會,伸手覆住江少辭的手背,說:“我也去。”

“會很危險。”江少辭聲音低低的,道,“桓致遠和詹倩兮不足爲懼,但寧清離我沒有把握。我的劍法是他教的,修煉功法也是他安排的,若說天底下有誰最瞭解我,非他莫屬。”

牧雲歸極輕地哼了一聲,說道:“不是我嗎?”

江少辭笑了,胸腔細微震動,氣息鋪灑在牧雲歸耳邊,蹭的她那一小塊皮膚又麻又癢。江少辭終於笑夠了,忍着笑意說:“看在哪個方面。論起武功,還是他更瞭解一些。”

牧雲歸心想江少辭確實不會哄女人,話都說到這種程度了他還不接,難怪詹倩兮對他因愛生恨。

他跟他的劍過一輩子去吧。

江少辭發現牧雲歸沒說話,他低頭,問:“你生氣了?”

“沒有。”

聽到這樣硬邦邦的語氣,就算江少辭是榆木腦袋也知道牧雲歸不高興了。他輕嘆了一聲,手慢慢放鬆,環到她的腰上:“真的很危險。我怕我保護不了你。”

“你可能想太多了。”牧雲歸冷冷地糾正他,“我跟北境的人一起去,所作所爲都是爲了北境安危,又不是爲了你。”

江少辭沉默,現在他很確定,牧雲歸生氣了。

他嘆氣,說:“我並不是不相信你,反而,我就是太相信你會爲了我奮不顧身,所以纔不敢讓你去。慕策說得對,這是我和寧清離的恩怨,不應該牽扯你。我的修爲在開陽境,魔氣對上靈氣又有十足優勢,所以我敢說遇到桓致遠、詹倩兮十拿九穩,但寧清離不一定。如果他也在六星,尚可一搏,如果他突破到七星,那我就真的沒有辦法了。”

牧雲歸靜了一會,問:“你之前說你感覺到極限,就是因爲這個原因嗎?”

“對啊。”江少辭靠着牧雲歸鬆軟的長髮,說,“修士修煉到一定程度會有天人感應,我又是第二次重修,很明顯感覺到,照着這個趨勢修煉下去,開陽境就是我的極限。我無法再進一步了,我不知道過去哪個環節出了錯,如今,就算想散功重修也來不及了。”

修爲分七個階層,分別是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瑤光。玉衡以上就是強者的世界,之後每走一步都漫長而艱難,而最高階段瑤光僅存在於傳說中。便是在江少辭那個時代,仙道昌盛,百家爭鳴,也沒有出現過七星修士。

江少辭第二次達到開陽境界,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很厲害了,然而他的對手更可怕。對他們這個層次的修士而言,丁點差距都是毀滅性的,一旦寧清離突破七星,那江少辭就危險了。

可是江少辭偏偏被斬斷了前路,他沒法修煉到滿級再去報仇,只能去賭,賭寧清離也沒有突破瑤光境,賭他能在寧清離進階前殺了對方。

他拿自己的命賭無所謂,但是一牽扯到牧雲歸,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敢。江少辭抱緊牧雲歸,說:“你留在這裡,安心過自己的生活。如果我贏了,我一定第一時間回來找你,如果我沒有回來……”

江少辭的聲音停住,牧雲歸等了一會,問:“爲什麼不繼續說了?”

江少辭無言,牧雲歸繼續道:“我以爲,上次我們已經說清楚了。可是一到緊要關頭,你還是這樣獨斷自負。如果我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我也不會跟着你去。不過,如果我是凡人,無論感情有多好,恐怕最後我們都不會走到一起的。幸而我不是,這些年我苦修破妄瞳,就是爲了這一天。確實,寧清離、桓致遠每一個人修爲都比我高深,但他們帶去的人不可能各個都是高階。我無法打敗他們,總能在其他地方幫你。”

獸嘴裡的煙靜靜升騰,陽光中似乎有金粉飛舞。牧雲歸停了一會,低不可聞說:“如果將來我有危險,遇到了一個比你強大的敵人,你會棄我於不顧嗎?”

江少辭手臂收緊,額頭抵在牧雲歸發頂,聲音低沉又狠絕:“不會。”

牧雲歸覆住他的手,纖細的手指同樣緊緊握着他:“我也不會。”

江少辭內心彷彿被什麼東西浸沒,溫暖溼潤,飄飄然無所依,都讓他心生惶恐。他抱緊牧雲歸,正要說什麼,門外突然響起敲門聲。

“帝女,您在屋裡嗎?”

侍女敲門良久,屋裡沒有絲毫動靜。侍女臉上微變,她正要推門時,屋門從裡面拉開。牧雲歸站在裡面,衣冠整齊,表情平淡,問:“何事?”

侍女給牧雲歸問好,眼睛迅速從後面掃過。屋裡安安靜靜的,百寶閣後銀猊獸徐徐吐香,青煙瀰漫在書架旁,沒有任何人影。

侍女細微地皺了下眉,很快掩下,垂眸道:“屬下剛纔好像聽到了說話聲,還以爲屋裡有其他人。帝女有什麼吩咐嗎?”

“大概是你聽錯了吧。”牧雲歸淡淡應了一句,問,“陛下還在嗎?”

“陛下在前廳。”

“好。”牧雲歸點頭,不等侍女進屋就轉身合上門,理了理長袖,說,“勞煩傳話給陛下,請他留步,我有些事想和他說。”

慕策得知牧雲歸去而復返,十分驚訝。他站起身,問:“雲歸,怎麼了?”

牧雲歸也沒有客套,一見面就說:“陛下,我想去崑崙宗。”

慕策聽後一怔,隨即臉色冷凝起來:“是他和你說了什麼嗎?”

“沒有,這是我自己的決定。”牧雲歸說,“獸潮出現,天下大難,修仙者人人有責。我願意獻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慕策眉毛擰着,依然一口否決:“不行,你纔剛剛突破天璇星,去那種地方太危險了。魔氣最先就爆發在崑崙宗,直到現在涿山都是魔獸、魔植最密集的地方,誰知道里面有什麼東西,你不可去冒險。”

“可是這次我若不去,以後就沒有機會自救了。”牧雲歸直視着慕策,眼神堅定明亮,“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和他牽扯這麼深,他教我劍法,助我修煉,幫我找回破妄瞳,沒有他,我根本無法活着站在這裡。我母親教我真誠正義,言行合一,如果他一有危險我就退縮,我怎麼對得起母親的教導?”

慕策默然,牧雲歸深呼了一口氣,繼續說:“何況,現在已不是我想退就能退出的。他若出事,天底下再無人能阻擋那些人。到時候,就算我無意紛爭,他們會不會放過我?”

最後這一句似乎終於打動了慕策,他嘆氣,道:“可是涿山會很危險。”

“我知道。”牧雲歸身量纖細,但脊背挺得筆直,眼神璀璨不可逼視,“修仙本就是逆天而行,現在就怕危險,日後談何叩道問長生?”

牧雲歸和慕策談話後,慕策並沒有給出明確答覆。過了幾天,北境又收到請帖,這次是歸元宗、無極派和雲水閣聯名,誠邀全天下修士一起抵抗獸潮,共渡難關。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北境若再不表態,就是和外界仙門決裂了。日後北境遇到危險,這些勢力就有名正言順的理由袖手旁觀,慕策就算法力再高深,也無法以一敵百。

慕策和臣子爭論良久,終究以微弱的優勢壓倒保守派,決定出戰。

慕策一旦決定後行動很快,帝御城陷入濃重的備戰情緒,連風雪聲都顯得肅殺起來。牧雲歸已習慣了四處漂泊,很快就準備好行囊,整裝待發。出發那天,帝御城下了一場大雪,白雪紛飛,世界彷彿重回混沌,天與地接連在一起,分不清交界。江少辭舉目看向雪幕中薄薄一層陰影,那是沂山,一萬年前,他就是在這裡摘了霜玉堇,日夜兼程趕回崑崙宗。

世事變化何其相像,如今,同樣的場景竟然重現了。他再次來到沂山,再次前往崑崙宗。只不過這次,他不再毫無防備,更重要的是,他不再是一個人了。

久違了,崑崙宗,他的師門。

他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