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借調

6借調 正科級幹部 書包網

從王府井回來以後,譚木石平靜一下,覺得自己相親相成那樣,有點不對,當時應該努力克服,怎麼也得給劉副主編留點面子,和人家說上一兩句話,彼此有個交代。現在有些晚了,不是怕老劉追問,怕的是老劉居然一點都不問。江湖險惡,最惡的惡在哪裡?那就是風平浪靜。

果然,連着幾天老劉沒和譚木石說話,譚木石和他打招呼,他也裝聽不見。

譚木石有一天獨自吃了晚飯,站在窗前消食兒,想起來,自己快三十歲了,卻還一無所有,這些年竟過得稀裡糊塗。

人家幹鉤於師兄只比自己早畢業一年,現在都是正科級的副刊部主任了,自己卻什麼都不是。職場上說,忌諱同學之後再當同事,會有許多不便和尷尬。當時幹鉤於叫譚木石來報考的時候,譚木石就想到這個問題,也有一點替幹鉤於擔心,心想師兄是不是沒有意識到?當時工作沒有着落,又不敢提醒幹鉤於,怕他反悔。現在看,擔心是多餘的,人家師兄也不是沒有意識到,只是知道差距很大,不會有不便,也不會有尷尬。

正想着幹鉤於,幹鉤於的電話就來了。幹鉤於說:“譚木石,明天或後天晚上有沒有時間?”

譚木石說:“明天有時間,後天不知道。”

幹鉤於來了興致:“後天不知道,此話怎講?”

譚木石哈哈一笑:“我現在是過一天算一天,後天的事,得明天再定啊。”

幹鉤於也是一笑,說:“那看來我找你是找對了,明天我請你吃飯吧。”

幹鉤於打電話給譚木石不奇怪,說要請他吃飯,譚木石就有點奇怪了。

本來幹鉤於和譚木石頭幾年,常在一起吃飯,週末、假期也混在一起。那時候幹鉤於還沒結婚,常帶着女朋友和他四處找地方吃飯、看戲。後來幹鉤於在場面上混出一點心得,聽說領導要提拔幹部,得看這個青年有沒有結婚。

沒結婚,說明心智不成熟,還不明白什麼是人生的大苦難,因此不能擔當大任。幹鉤於知道了這點,便結了婚。

一結婚,幹鉤於工作之餘的主要精力就要放在家裡,去體驗人生的大苦難。因此,與譚木石交往就要往後排一排,雖是在一個單位裡上班,見面也打招呼,但一起吃飯卻不多了。

譚木石聽說幹鉤於要請自己吃飯,覺得這個飯,怕不是一個普通的飯。

第二天中午,幹鉤於又發來短信,問:“晚上想在哪裡吃?”

譚木石說:“帶你老婆嗎?”

幹鉤於平時怕老婆,此時卻硬氣地說:“不帶,帶女人麻煩。”

譚木石的奇怪又加一層,隨口說:“吃魚怎麼樣?”

幹鉤於說:“行。不過現在還能訂包間嗎?”

一聽這個意思,幹鉤於有重要的話要說。聽明白了,譚木石就放了心,回道:“那倒沒關係,反正別人也不認識咱,只要不說大逆不道的話,怕他個什麼!”

幹鉤於短信說:“也罷!小心行得萬年船。”

譚木石放下手機想,這個師兄,是不是想約我去偷財務中心的保險箱?

到了晚上,譚木石進了約好的那家飯館,看見幹鉤於坐着四處看。譚木石摸過去,拍他一下,說:“找什麼呢?”

把幹鉤於嚇了一跳,說:“看有沒有熟人。”

譚木石坐下點菜點魚,邊說:“看個屁,看了也是白看,我都摸你面前了,你還看不見,別人你就能看見了?”

幹鉤於說:“百密一疏。”

譚木石點完了,說:“說吧,什麼事兒?好事壞事?”

幹鉤於說:“我什麼時候給你搞過壞事了?”

譚木石回頭一想,有些不好意思,說:“今天我請吧。”

幹鉤於覺出譚木石服軟的意思,滿意地說:“不用,我提議的,我請。”

譚木石還沒說話,幹鉤於又說:“今天這個事,真還說不好是好事還是壞事。”

譚木石問:“這話從何說起?”

幹鉤於說:“有這麼個事情,上面有一個借調到部裡的機會,主編安排我去了。”

譚木石說:“這不是好事嗎?”

幹鉤於說:“也不能這麼說,這次借調有點特殊。借調的,要由部裡集中起來,派往南方,到地方鍛鍊。爲什麼呢?我打聽了,每年都有鍛鍊任務,但是部裡的工作太忙,抽不出人手來,於是想到借一部分人去鍛鍊。一般說借調,都是往上,這次借調,卻是往下。我還聽說了,因爲是離京到地方,條件艱苦,因此,有領導發話,這次去的同志,一年回京之後,安排從優。但是怎麼纔算從優?領導沒說,也沒有下文件規定,但既然有話墊底,怕也是八九不離十。”

譚木石不知幹鉤於什麼意思,開始拿起筷子撈魚吃。幹鉤於也拿起筷子,說:“但是昨天主編變了主意,不想讓我去了。”

譚木石筷子一頓,問:“爲什麼?”

幹鉤於說:“不知道,口頭上說是工作需要。但是他當時想讓我去時,也說是工作需要。”

譚木石一笑。幹鉤於又說:“他讓我推薦一個人替我去。本來人事變動的事兒,再怎麼着都輪不到我頭上。但這事情相當於主編閃了我一下,讓我推薦,算是安慰我。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要我推薦,我就想到了你。”

譚木石聽明白了,說:“有點突然啊。”

這個事情確實有點突然,好比一個光棍看人娶媳婦,看到最後,衆人突然把光棍推進洞房,說新娘歸你了。

幹鉤於一笑說:“是,所以我對主編說,我要考慮一兩天,就是怕推薦了你,你又不同意,我不被動了嗎?你從吃完了這頓飯開始考慮,到明天中午之前,告訴我想去不想去就行了。”

譚木石說:“好,那先吃魚。”

幹鉤於又問他:“你還沒有女朋友吧?”

譚木石說:“還沒有。”

幹鉤於不再說話,兩個人埋頭吃魚喝酒。

譚木石聽到這個消息時,其實就有點想去了。在北京上學加上班,十年了,生活也沒個變化,都說北京好,但是沒有變化的北京,有什麼可留戀的?樹挪死,人挪活,我去南方換換水土,說不定還能長上一兩公分。不過幹鉤於在單位裡畢竟還是人微言輕,縱使想去,這個事能不能成還難說。

第二天中午,譚木石主動給幹鉤於打了電話,把這擔憂說了。幹鉤於說:“對,你考慮好想去,事情才完成一半。”

譚木石也想起一件事情,他被借調,副主編會怎麼想?加上前兩天副主編介紹女朋友,自己沒有認真對待,副主編心懷不爽是肯定的了。又聽幹鉤於說:“你想去,也要走程序,得打個報告給分管領導。”

譚木石說:“我正想這個事情,副主編會不會不讓我走?我聽說那兩個領導的想法總不太一樣。”

幹鉤於說:“本來主編定的事情,副主編常反對。但是這次情況不太一樣了。聽說主編要調走了,副主編正想着他的位置,正要向部裡極力表現。他聽說部裡有任務派給咱,還不得認真完成?這次借調,社裡還有幾個人想去,但誰是最好的?你啊,你是人才,你知道嗎?副主編沒少誇你的匕首和投槍。只要你打報告,我相信副主編能批。你硬件也夠,政治面貌是黨員,報到部裡,也能批。另外,還有一個重要條件,你是單身,沒有牽掛。有人想和你競爭,都沒有資格。我聽說有個兄弟單位夠條件的職工都有老婆或女朋友,都捨不得女人,所以硬是挑不出人來……”

譚木石聽得一陣心酸,找不到女朋友,兩手空空,到了此時,倒成了巨大優勢,心裡也暗下走出北京的決心,嘴上卻說:“師兄,經你提醒,我纔想起來,你不會是也因爲捨不得老婆纔不去的吧?”

幹鉤於立刻提高嗓門,說:“你個譚魚頭,我好心一片被你當成驢肝肺,我必須把這機會讓你嗎?”

譚木石說:“不是這個話。”

幹鉤於緩一口氣,說:“最好不是這個話,你要想去,就去找副主編打報告吧。”

譚木石說好,就把電話掛了。幹鉤於拿着電話,發了愣。

幹鉤於爲什麼不去借調了?捨不得老婆,這是人之常情。但是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幹鉤於當上主任科員以後,早就想着再進一步。

想再進一步,借調本來是個好機會。有許多借調到部裡的同志,幹個幾年,幹得好,部裡的領導點了頭,和原單位協調一下,真就能進一步。當然了,窩住的也有,部裡的領導不點頭,或者和原單位協調不好,或者點了頭,也協調了,但是就是沒有機緣,說窩住也就窩住了。窩住了,大不了再回來,除了臉上不太好看,也沒有什麼損失。和不少科級幹部一樣,幹鉤於也總想去借調。

像副主編喜歡譚木石一樣,社裡的主編很欣賞幹鉤於。他要進步,借調到部裡,主編挺支持。這次部裡來了借調函,主編首先想到幹鉤於,和他打了招呼,說,不是想去借調嗎?這次的機會給你留着。幹鉤於聽了也挺高興,說謝謝領導。沒想主編再一打聽,這次借調不同於以前的借調。這次是部裡借調了幹部,其主要目的是去充實隊伍。充實了隊伍,好拉到地方去鍛鍊,主編就不太想讓幹鉤於去。一是地方太苦,又要離開老婆,主編於心不忍。二是本來有自己人借調到上級部門,可以從一定程度上方便開展工作,爲接近部裡的領導提供機會;一去地方,這個話怕是就無從談起。三是,主編仔細打聽,這次鍛鍊的單位中,居然有可能是去地方安全生產監督管理部門,工作有些苦累。

綜上幾點,主編變了卦,不想讓幹鉤於去了。於是和幹鉤於說,我有可能也要動一下,如果動,新到一個單位,最好能帶個貼心的人,這個時候,是考驗年輕人的時候。又說,你不是想進步一下嗎,借調的話,也無非是領導點頭,原單位協調。原單位協調,不就是我協調嗎?如果有了機緣,我們想協調,就能協調,借調不就是多餘的嗎?這次借調機會,就讓給其他同志吧。這樣吧,我把這個權力——當然也是任務——給你,你看誰合適,只要他願意去,我就簽字同意。

幹鉤於想借調,無非是想進步,現在只要和主編貼上心,就可以很快進步,借調就不再是幹鉤於的理想,而變成一個需要處理的小麻煩。

雖然借調不是幹鉤於的理想了,但是還不失爲一般青年的理想,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幹鉤於就想到了譚木石,想把這個肥肉讓給了譚木石。不夠光明磊落的地方在於,幹鉤於沒有告訴他,譚木石去充實隊伍,實際上算是解了幹鉤於的小麻煩。

想起這一點,幹鉤於因此發愣。

譚木石和幹鉤於通過了電話,就不再猶豫,放下手裡的事情,去找副主編。

副主編正如干鉤於預測的一樣,正想表現一下給部裡的領導看,也想把這個事辦得好看一點。譚木石前兩天不懂事兒,給他介紹女朋友,表現得極不成熟,令人極爲氣憤,正要想辦法給他點臉色看一看。但是他一來要求去借調,情況就有了變化。這次借調是到地方充實鍛鍊隊伍,這個事情已經傳開了,原先想去借調的幾個青年人,都不怎麼出聲了。譚木石棄首都北京的優越感於不顧,大義凜然,要去借調,副主編有了給上面交代的機會,並因此打動了副主編。副主編又想起來,介紹給譚木石對象不成也好,他現在是個單身,到了地方沒有牽掛。又想到他小夥子年近三十,還是單身,又有些同情他,說:“小譚,好男兒志在四方,你有這個想法,我很支持。既然你提出來了,我同意。今天我和主編溝通一下,我想沒有大問題。”

譚木石看幹鉤於料事如神,副主編果然同意了,有些佩服,對副主編說:“謝謝領導。”

副主編又說:“小譚,你現在什麼職稱?”

譚木石說:“副主任科員。”

副主編“嗨”的一聲,說:“那進步有些慢了。看來我關心你還不夠啊!你既然這麼顧大局,我們也不能光等部裡領導點頭而不作爲。我們就先動起來,班子開會時我提個建議,把你的職稱動一動,搞成主任科員,這樣到地方說起來也好聽,給你再進步也搭個臺子。”

譚木石見還沒借調走,實惠就已經來了,雖然這些年來,一直在學習淡薄名利,但有了實惠,卻沒法不高興,站起來,向前握着副主編的手,說:“領導安排這麼周到,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副主編握住譚木石的手搖了搖說:“到地方去,還要保持高傲的靈魂,這樣你的文章和人品纔會不退步,鍛鍊才能得其所哉。”

譚木石說:“是是。”

副主編順着自己的思路又感慨道:“到地方去,好!人家大領導都是從地方幹出來的,像我從印刷廠當學徒起,就在社裡,一窩就窩了二十多年,竟是彈指一揮間!”

領導發牢騷,譚木石不敢接話茬,恭恭敬敬告辭走了。

過了一天,主編找譚木石談話,和往常一樣,話不多,無非同意他去借調,鼓勵他好好幹,並把提他爲主任科員的事情說了。譚木石一一點着頭。

所有的話都談過了,譚木石就要去部裡,集中培訓一個星期,然後再去鍛鍊。

走之前,譚木石找幹鉤於告別。

幹鉤於聽說了譚木石已經提成主任科員的事情。譚木石得到實惠,他心裡也算有一些安慰,但又不由有些嫉妒,心想譚木石處處不如我,現在也和自己平起平坐了,如果和主編貼心沒有回報,一年以後,說不定人家譚木石還會走在自己前頭呢。但事到如今,後悔也不行了,於是說:“眼前的實惠你是看見了,但是借調了人去鍛鍊,以前沒有過。具體是禍是福,說不太好。你不是說我是你的貴人嗎?這個事成了,你不用把我當貴人,不成,你也不要把我當賤人。”

譚木石說:“怎麼會呢,師兄你是我的貴人,這事定死了。”

“貴人”和譚木石握握手說:“到了那邊,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給我打電話。你要是有本事,在那邊找個女朋友帶回來,纔是最重要的。”

譚木石哈哈一笑,說:“我就是爲了找個女朋友才走出北京的,師兄你不知道嗎?”

幹鉤於想起來自己有老婆,不但有老婆,還有房子,比光棍譚木石強出不少,心情一下子又好了許多,也哈哈一笑:“找女朋友看似簡單,但真操作起來,也要看個人的天分。你在北京混了十年,至今都沒有突破,不能說不是個失敗。此番南下,一定要把個人問題當成重點工作來抓。”

譚木石說:“師兄的教誨我記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