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城頭一片漆黑。
所有照明的火把被李素下令滅掉了,城頭籠罩在一片深深黑暗之中。
放眼眺望遠處的敵營,依稀可見零星的燈火,在黑夜裡如同螢火蟲般閃爍搖曳。
李素站在城頭,人也籠罩在黑暗中,靜靜注視着遠處的燈火,看不清他的表情,夜空的皎潔月光倒映在他的眼中,像繁星般深邃,閃閃發亮。
王樁睡足了一覺,打着長長的呵欠,邊伸懶腰邊走到李素身後。
“子時已過了大半,蔣權那傢伙該有動靜了吧?”王樁揉着惺忪的睡眼道。
李素搖頭:“不一定,夜襲敵營,變數太多了,任何一件不在我們算計之中的偶發事件,都有可能令這次夜襲功敗垂成。”
王樁眨眨眼:“你是說,蔣權襲營有可能失敗?”
李素失笑:“無論任何夜襲,都要冒天大的風險,成敗五五之數,全憑天意,失敗也在情理之中啊。”
王樁神情黯然道:“若是失敗,今晚出城的這一千弟兄……”
李素嘆道:“正如你昨日所說,既然選擇了守城,終歸要走上這條路的,早晚而已,就算蔣權他們今晚失敗了,他們,也只比我們早走幾天。”
“這座城……果真守不住麼?你向來最有本事,你也沒辦法守住?”
李素苦笑道:“戰爭靠的不是個人本事,正道詭道,以力降,以謀算,你來我往都是實實在在的拼兩支軍隊的實力,個人本事再高。拿到戰場上終究也是渺小的,如今敵軍數萬之衆,而咱們只有區區數千。對他們來說,這叫‘碾壓’。‘碾壓’你懂嗎?就是毫不費勁吹口氣能把咱們滅了。”
王樁不說話了,和李素一樣將目光投向遙遠的燈火。
沒等多久,忽見遠處敵營的東面一道強光一閃即逝,緊接着傳來一陣陣轟隆隆的爆炸聲,整個敵營的火把次第點亮,將營盤照得亮如白晝,大營內人影幢幢,狼奔豕突。一派熱鬧非凡。
李素和王樁臉上露出喜色。王樁狠狠拍了一下城牆箭垛,疼得齜牙咧嘴,卻大笑道:“蔣權幹成了!好一條漢子!”
李素也笑,不過並沒有王樁那般失態,他很清楚行動的計劃,這一次只是襲擾,襲擾的意思是,只需鬧出動靜,不必接敵,一觸即走。所以蔣權這次冒着風險,最終的成果只不過是把敵人叫起牀熱鬧一下而已。
看着遠處敵營亂成一團,李素不由心塞。如果自己手裡能夠多出一萬兵馬的話,此時趁亂由西面掩殺而去,來一出真正的“聲東擊西”,則敵軍必然會吃個大虧,可惜自己只有數千兵馬,人數太少,殺進敵營無異滴流如海,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將寡兵少,便只能鬧點動靜了。
轟隆的爆炸聲大概維持了一炷香時辰。敵營裡雞飛狗跳,人吼馬嘶。最後漸漸趨於平靜,顯然蔣權鬧出動靜後拍馬便走了。敵營仍然燈火通明。
蔣權走了倒輕鬆,敵人卻睡不着了,包括主將在內,除了暴跳如雷加強戒備,派兵追趕蔣權之外,剩下的全都失眠了,大家躺倒在地,仰望夜空,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
北方,薛延陀草原,唐軍正在打掃戰場,焦土黃煙,殘垣斷壁,可戰場上卻洋溢着一片喜悅。
時至貞觀十三年八月,經過一年多的僵持拉鋸,李世民領四道八萬精銳府兵,終於徹底平滅薛延陀,整個北方草原被橫掃,大唐的版圖如同白紙浸墨一般迅速擴張,北方一片沃土和肥美的草原盡入大唐囊中。
最後一戰,唐軍與薛延陀決戰於鄂爾渾河南鬱督軍山,薛延陀真珠可汗的牙帳便設於此,此戰平原相決,說不上多麼慘烈,李素所造震天雷在城池攻守方面相對弱一些,但用於平原騎兵決戰,卻發揮大作用,再加上李世民佈局多年的推恩,用間,刺殺,潛伏破壞,收買離間等等見不得光的手段,薛延陀內外交患,終於不敵。
此戰,唐軍殲薛延陀大軍十三萬,真珠可汗夷男陣前親自殺敵,卻終挽不回敗局,戰敗後,真珠可汗領數千殘兵倉惶往西逃竄,卻不料敗軍中忽然發生內訌,早被大唐細作收買拉攏的真珠可汗二子突利失暴起發難,於逃亡路上射殺其父真珠可汗及其兄長大度設,趁勢收編了殘軍,率部南下,向大唐天可汗陛下李世民投降。
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就這樣結束了,北方薛延陀廣袤草原被收納歸唐,御帳之中的李世民連下數旨,其一,建安北都護府,都護府建於原真珠可汗的牙帳所在,鄂爾渾河南面,其二,歷數真珠可汗多年不臣之舉,故天可汗興王師伐無道,並廣發告示,不罪協從,餘者不究,以安薛延陀各部族首領和牧民之心,其三,封真珠可汗二子突利失爲多彌可汗,並賜金帛若干,牙帳設於安北都護府旁,與安北都護府大都督代大唐天子統領薛延陀各部族諸事……
這幾道旨意頗具深意,上下連貫起來一看,薛延陀汗國基本已是名存實亡,安北都護府的建立,意味着原薛延陀領土版圖徹底劃歸大唐,而新立的多彌可汗突利失,雖居可汗之位,實際上卻被架空成了傀儡,連牙帳都被安置於都護府旁邊,突利失還能如何蹦達?
唐軍打掃戰場,收納財物,馬匹和屍首,李世民領麾下諸大將和文臣,負手緩緩在戰場上信步。
陽光很刺眼,鋪灑在綠色蔥鬱的草原上,遠處的焦煙已散盡,不知何處遙遙傳來悠長而悲傷的草原長調。如泣似訴,愴然傷懷。
李世民腳步一頓,眉頭已然皺起:“大勝之喜。何人吟唱如此傷懷長調?”
身後的長孫無忌楞了一下,行禮道:“臣這便着人查緝……”
剛轉身。忽聽李世民道:“罷了,由他唱吧,我大唐之喜,卻是薛延陀之悲,亡國之痛,悲哉慟也,朕即天可汗,若連讓人唱歌都不許。怎配‘天可汗’三字?”
長孫無忌急忙躬身拱手:“陛下仁厚聖君也。”
李世民眯眼環視四周,低聲道:“大獲全勝,北方之患盡除,朕寢食可安矣!輔機,我軍傷亡可有數目?”
長孫無忌忙道:“此戰耗時一年半,貞觀十二年二月出徵,時至今年八月,我大唐四道八萬府兵戰死者共計一萬三千二百人,重傷者八千餘,輕傷未計。耗糧草軍械生鐵和馬匹等……”
話沒說完,李世民擺擺手:“這些你不必說,回頭奏報於朕。給朕擬旨,戰死者厚葬,恩蔭其父母子女,傷者優待,賜關中良田耕牛,派人八百里快騎回長安報捷,可解宵禁,臣民同慶。”
長孫無忌一一記下,唯唯稱是。
停頓片刻。李世民的目光轉而望向西面,喃喃道:“也不知李素那小子如今怎樣了。西州……該不會被西域跳樑小醜攻下了吧?”
長孫無忌想了想,道:“昨日臣的長子衝兒給臣寄來家書。家書中說起一些長安瑣事,裡面提到了一件事,三月以前,程知節的郊外莊子忽然出動了一千莊丁,由其長子程處默帶領,浩浩蕩蕩往玉門關而去,衝兒打聽了一下,原來這一千莊丁竟是程知節派去馳援西州的……”
李世民的眼皮猛地跳了幾下,沉聲道:“程知節不是不知輕重之人,他莊子裡的莊丁皆是百戰老兵,連他都派出莊丁馳援西州,而且還是長子領兵,看來西州情勢已萬分危急了,否則程知節那老貨不會這麼不懂規矩。”
長孫無忌道:“陛下之前不是已經下旨調動玉門關三千兵馬馳援西州了嗎?”
李世民嘆道:“一來一去,數千里路,時間都耗在路上,朕如今最擔心的是,當援兵到西州時,西州已城破易主矣!”
長孫無忌沉吟片刻,搖頭道:“臣以爲……西域諸國恐怕沒這麼大膽子,或許有小股軍隊襲擾攻城,但應該不會大舉進犯,如今我大唐兵鋒正盛,西域諸國聞我威名,必不敢輕舉妄動。”
“不一樣,西州不一樣,這幾年,怕是西域諸國特別是高昌和西突厥也漸漸尋摸出西州這座城的重要性了,否則不會時常扮作盜匪襲擾劫掠絲綢之路,朕敢斷言,這座城西域諸國必取之,只要他們攻下西州,再遣使大張旗鼓入長安遞國表,言稱西州原屬高昌,今日拿回正是合情合理,城已被佔,大唐又師出無名,朕也拿他們沒辦法,所以,他們攻打西州可以說是毫無顧慮。”
長孫無忌沉默,嘆道:“倒是苦了李素那孩子……”
李世民苦笑:“朕當初調任他去西州爲官,原只想磨磨他的性子,然後爲朕在西州做點名堂出來,興兵也好,興商也好,李素有大才,自當知朕的深意,程知節那老貨冒着被朕責罪的風險,擅自出動莊丁馳援,顯然西州情勢已然不妙,李素此子看似油滑,實則心高氣傲,從不肯低頭,如今竟也向程知節求援,西州怕是搖搖欲墜矣,西州關乎大唐西面戰略百年大局,如今薛延陀已滅國,朕終於騰出手了,輔機,傳朕旨意……”
長孫無忌躬身聽命。
李世民直起身子,神情忽然變得威嚴無比,沉聲道:“高昌國主麴氏文泰,自貞觀九年以後,勾連突厥,常行劫掠欺凌之事,居域中而自大,漸失臣禮,其心可誅,令侯君集爲交河道行軍大總管,薛萬均,阿史那社爾爲行軍副總管,領軍四萬,征伐高昌。”
長孫無忌遲疑了一下,道:“陛下,爲何不直接馳援西州?此番若向高昌國宣戰,西域諸國還有大唐四面鄰國的反應……”
李世民哈哈大笑,目光中露出天子霸氣:“朕即天可汗,興王師而伐不臣,天下誰敢指斥?高昌國。西突厥,大唐西面之患也,朕若不趁勢而除之。待到何年何月?輔機莫忘了,平西域諸國事小。朕,要的是絲綢之路!這條路太重要了,朕必須將它牢牢的,完全掌握在手心裡!誰都不許染指!”
長孫無忌凜然躬身,隨即又猶豫道:“陛下,如今我王師新敗薛延陀,正是人困馬乏之時,此去西州數千裡之遙。臣恐將士力疲而生怨……”
李世民點頭:“輔機此言有理,不過……戰機稍縱即逝,平西域的時機百年難遇,說不得,也只好勞師以遠了,傳朕旨意,四萬徵西府兵每人賜銀錢一貫,戰功所賜相比常例再多三成,另,因戰功而晉升者。皆加一級。”
長孫無忌笑道:“如此,將士必用命以報天子皇恩。”
“離長安日久,也不知承乾那孩子監國如何。這次西征朕和輔機便不親往了,侯君集他們去吧……”李世民一頓,忽然加重了語氣:“叫侯君集記住,高昌國一定要給朕滅了!國主麴文泰給朕拿回長安,滅了高昌,也順手敲打一下西突厥,讓他們老實一點,莫惹得朕火起。”
“是。”
李世民點點頭,再次望向遙遠的西方。天盡頭幾朵白雲下,一縷黑色的焦煙升騰。
那張年輕溫文的臉龐從腦海裡閃過。李世民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喃喃道:“小子。但願你能撐到朕的王師到來……”
*****
李素在支撐着西州的戰局。
蔣權的襲擾行動很有效果,一整晚襲擾了四次,李素站在城樓上,看着遠處敵營一次比一次巨大的動靜,心中清楚,敵人已快被蔣權逼瘋了。
每一次都是雞飛狗跳,每一次都伴隨着轟隆的爆炸聲,然後,每一次盡遣大軍追趕皆徒勞而返,蔣權和麾下兵馬像只兔子似的跑得飛快,根本不與敵人接觸。
如此反覆幾次,是個正常人都會瘋掉。
後來兩次,敵人大約已心生懈怠,每次追還是追,戒備還是戒備,可力度一次比一次小,最後索性派出兩支人馬專門等在營盤周圍等着追蔣權,其餘的人全部睡覺,而且睡得雷打不動。
爆炸也好,襲擾也好,敵軍主將好歹也讀過幾本中原的兵書,他算是看清楚了,這分明是疲敵之策,對付疲敵之策最好的辦法是什麼?就是雷打不動的睡覺,什麼都不理會。
於是,從主將到軍士,除了奉命等候追擊蔣權的兩支兵馬外,其餘的人全都心生惰性。
人一旦生出心理上的惰性,證明離他倒黴的日子就不遠了。
就在敵軍所有人以爲蔣權只是虛張聲勢嚇唬時,蔣權終於用實際行動給了他們意外中獎的驚喜。
寅時三刻,快天亮了,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間,也是人最疲憊最鬆懈的時間,蔣權按李素的吩咐,在這個時間再次發起了襲擾。
這次襲擾與前面幾次不太一樣。
前面幾次,蔣權選擇從敵營東面迂迴環繞而馳,虛晃一槍撥馬便跑,順手扔幾個震天雷鬧點動靜,而這一次,蔣權卻忽然換了個方向,趁敵軍兩支兵馬在東面嚴陣以待時,他卻領着麾下兵馬從南面突然發起衝鋒。
這一次是真正的衝鋒,直到隆隆的馬蹄聲離南面大營越來越近,營盤內的巡兵察覺不對勁大聲示警時,蔣權的鐵蹄已離大營南面一里之近了,於是,敵營將士不得不再次起牀尿尿,順便披甲上陣,把這支殺千刀的兵馬剁碎了喂狗。
與此同時,東面嚴陣以待的兩支兵馬也緊急回援,分兩面繞營,向蔣權包抄。
蔣權領着一千兵馬直衝營盤,一直衝到大營的柵欄之外,隨着一聲令下,無數點燃的震天雷漫天飛舞,無情地朝敵軍營帳傾泄而去。
這一次可不僅僅是襲擾了,而是要命。
蔣權對進犯的敵軍自然沒什麼客氣的,震天雷點燃了專朝營帳裡扔,一邊跑一邊扔,跑一路扔一路,直炸得營盤內的將士哭爹喊娘,而後面的追兵氣急敗壞卻又追不上。
亂套了,營盤裡炸了營,真正的字面意義上的“炸營”。
從主將到軍士,全都氣得暴跳如雷,蔣權的高堂祖輩女性先人不知被他們的嘴問候過多少次,一時間突厥髒話,高昌髒話,龜茲髒話,各國髒話同一時間粉墨登場,各領風/騷,特麼的你這混蛋不講究啊,不是說好的只是襲擾嗎?不是說好做彼此的天使嗎?你突然炸營算怎麼回事?人與人最基本的誠信在哪裡?
一千人從敵營南面繞營而馳,從南面一直繞到西面,每名將士滿載着震天雷,跑起來簡直就是個移動的火藥庫,一千人同時扔一顆震天雷便是一陣地動山搖,更何況還是一路跑一路炸,敵軍徹底被炸懵了,蔣權炸得過癮,漆黑的夜色下也不知自己炸死了多少人,收穫了多少戰果,反正聽着那些慘叫聲,倒黴的人應該不少。
從南面炸到西面,在追兵將其堵截合圍之前,蔣權和麾下兵馬輕鬆從洞開的城門跑了進去,今晚襲營任務圓滿完成。
而敵營數萬將士……
很顯然,他們又失眠了。
主將阿木爾敦氣得跳腳,既然睡不着,索性不睡了,大半夜擂鼓聚將點兵,黑乎乎的夜色下,數萬將士於城前列陣。
可是,攻城的號令卻一直沒有發出來。
阿木爾敦雖然氣得不行,可終究還是三軍主將,最基本的理智還是有的,夜晚攻城,而且並且偷襲,在守軍有所防備的情況下,無異於找死。
於是,漆黑的夜色裡,守軍將士一臉茫然懵懂,敵軍在城外一臉悲憤難抑,敵我雙方就這樣眼瞪眼的僵持着,一直僵持到天邊魚肚白,攻城的號角終於吹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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