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局隨着聖眷的變化而變化,這是一座耀眼的金字塔,下面的人總是眼巴巴地盯着
名垂青史的名相長孫無忌也不能免俗,他永遠不會隨便站隊,更不會輕率地做任何決定,他做任何決定之前首先要看的便是李世民的臉色,長孫家必須與天家保持高度的一致,才能真正做到家國利益休慼相關,才能保得長孫家這條大船在任何時候都不會被天家所猜忌而翻掉。
今日也是如此。
李承乾低姿態的登門拜訪,語氣和態度甚至已到了低三下四的程度,再加上毫無爭議的嫡長子身份,以及與長孫家的舅甥關係,如此親密的關係,從利益到血緣都無可挑剔的緊密聯繫在一起,然而長孫無忌還是沒有輕易表態。
因爲李世民的態度不明朗,所以長孫無忌的態度不可能明朗。
這種奪嫡爭位的重大關頭,每邁出一步都有可能決定家族的興衰,長孫無忌冒不起這個險,哪怕冒險的對象是自己的親外甥也不行,他不能爲了李承乾把整個長孫家族的命運全押到賭桌上,這顯然是非常不划算的,利益和生死麪前,再親密的血緣關係算得什麼?退一萬步說,就算李承乾這個太子被廢黜,接替他太子之位的人也必然是長孫皇后親生的嫡子,與長孫家也是嫡親的血緣親人,那麼,誰上去誰下去,對長孫家來說有區別嗎?
所以長孫無忌選擇了兩頭燒竈,一頭燒太子的熱竈,另一頭燒魏王的冷竈,兩邊都不得罪,左右逢源。
至於排名第三的嫡子,那位才十二歲的晉王李治,這個名字在長孫無忌的腦海裡只是浮光一閃,然後馬上搖頭否定了。
前面兩個快打破頭了,不是甲就是乙,怎麼輪也不可能輪到老三來坐這個位置。
一則年歲太幼,十二歲,冠禮都沒行,還是個啥事都不懂的小屁孩。二則朝中沒有人脈,沒有陣營,唯一的倚仗便是皇帝的寵愛,三則一無所長,這個年紀看不出他的人品,看不出他的學問,看不出他的爲人處世,可以說毫無特長,平凡得根本不入眼,這樣的小屁孩何德何能可以被選中當上太子?
長孫無忌對李治完全無感,而且也篤定李治沒有任何希望參與到這麼複雜的東宮之爭的戰役裡來,所以,嗯,無視了。
*****
晉陽縣。
“子正兄,你說我是不是經常被人無視啊?”
李治睜着蠢萌的眼睛,一臉失落地看着李素。
“殿下何出此言?”
李治嘆了口氣,用一種假裝成年人的語氣幽幽地道:“你看啊,來晉陽不少時日了,對吧?這些日子你們都在忙着賑濟百姓,對吧?孫縣令忙個不停,你也忙個不停,就連我身邊的付善言他們都忙個不停,好像你們總能找到事情做,總有忙不完的事情,可我呢,我這個堂堂的皇子每天卻只能坐在城外的棚帳邊,蹲在城外的棚帳邊,或是累了躺在棚帳邊,看着你們忙來忙去……每個經過我身邊的人都會看我一眼,然後當作什麼都沒看到的樣子扭頭走過……”
李素愣了一下,然後笑撫李治的狗頭,道:“殿下萬金之軀,不必做什麼事情的,只要你站在城外,讓百姓接受官府賑濟時能順便看到你站在那裡,你的作用就完全達到了,就像,嗯,就像城門口的吊橋一樣,看着沒什麼用,但實際上……擺在那裡還是很好看的。”
這番安慰話顯然令李治情緒愈發低落了,擡頭橫了他一眼,然後垂頭失落地嘆氣。
李素笑了笑,沒打算繼續安慰。
小屁孩有顆脆弱的玻璃心自然要安慰一下的,但也不能太慣着了,畢竟李素頂多算是他的便宜姐夫,又不是他爹……
…………
孫輔仁的確很忙,自從李素一行來到晉陽後似乎更忙了,只不過跟以前不同的是,他忙併快樂着。
知道李素此次帶了不少糧食來,晉陽的百姓至少不會被餓死了,李素帶來的糧食極大地緩解了他的壓力,作爲晉陽縣令,如今他要做的事情便是上山下鄉動員百姓聚集城外接領官府賑糧。
只是動員工作做得並不好,因爲雪災的緣故,許多村莊的百姓早早走光了,這也是李素至今覺得奇怪的事,晉陽周邊的村莊幾乎都成了**鬼莊,裡面不見一個人,城外領賑濟糧食的不到一萬,很多人就這樣無緣無故不見了。
等了三四天,孫輔仁從城外村莊回來,順便還帶回來了兩三千人,這些人算是他這幾日的勞動成果了。
一個人口二十萬的大縣,居然逃難只剩了不到一萬人,實在令人費解。
孫輔仁回來時臉色不太好,這幾日行走奔忙於各村之間,漸漸的,他也覺得不對勁了,百姓逃難不可能逃走那麼多,畢竟這個年代裡,“故土難離”的思想還是根深蒂固的,不到馬上餓死的地步,誰都不肯輕易離開土生土長的家鄉,可是晉陽各村的百姓卻一口氣全跑了,好像神仙變了個戲法似的,手一揮就把人變沒了,實在是反常得很。
…………
“敢問李侯爺,這個名叫衛從禮的地主……到底是什麼人?爲何讓他住在縣衙裡?”孫輔仁不解地問道。
連日的奔波,而且收效甚微,孫輔仁的精神很不好,臉色也很差,臉上佈滿了憔悴和疲累,眼珠子滿是通紅的血絲,連官員最基本的衣冠儀態看起來都一塌糊塗。
李素嘆了口氣,道:“孫縣令辛苦了,這些日子看你先後奔波,晉王殿下和我非常欽佩,只不過,你畢竟是晉陽一縣父母,在這大災關頭,身子尤其重要啊,萬民生計繫於一身,你要好好保重纔是。”
孫輔仁嘆道:“職命所在,不得不爲爾,但求無愧陛下,無愧黎民便是……李侯爺,這幾日多虧您和殿下坐鎮城外善棚賑濟百姓,爲下官分擔了許多事,下官感激不盡……”
語氣一頓,孫輔仁指了指正在縣衙後院園子裡閒逛打呵欠的衛從禮,疑惑地道:“只不過……此乃何人,爲何侯爺要將他接進縣衙裡住下?”
李素扭頭看了衛從禮一眼,嘴角噙着幾分輕笑,道:“他……算是一個客人吧,嗯,煩請孫縣令叫府中下人好生招待,有吃有喝就行,或許……”
“或許什麼?”
李素笑道:“或許,晉陽百姓失蹤之謎,此人知曉幾分端倪,這幾日忙着賑災,待城外鄉親們安定下來後,我再好好跟他聊聊,敬酒或者罰酒,終歸要吃一樣的。”
孫輔仁一驚,扭頭看了眼衛從禮,隨即點點頭:“既是侯爺所命,下官自當遵從,晉陽縣大牢裡也有刑具,侯爺若欲刑訊,只管取來用便是。”
李素失笑:“用刑具反倒落了下乘,放心,我有一百種法子讓他老老實實開口,或者……讓他後悔爲何生到這個世上。”
******
天氣終於放晴了。
一大早醒來,李素看到一絲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格,傾灑在地上,李素一驚,翻身而起,顧不得整理衣冠,匆忙跑出門外,擡頭看着天空那一輪火紅刺眼的豔陽,呆愣過後,不由放聲哈哈笑了起來。
“來人,快來人!都起來,出太陽了!”李素揚聲在院子裡嚷嚷開了。
很快,晉陽縣衙後院熱鬧起來,李治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呵欠一臉迷糊地走出門,李素上前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李治慘叫一聲,馬上清醒了。
“殿下,出太陽了,陰雨天氣已過,快隨我出城!”李素高興地笑道。
李治一臉迷茫道:“出太陽又怎樣?”
“有了太陽,萬物便有了生機,或者說,雪災已到了尾聲……”李素耐心解釋道:“儘管春播時分已過,但至少還可以人爲的挽回一點什麼,我們現在要做的,便是組織鄉親各回其鄉,馬上挖渠引水播種,或許今年收成不算太好,但至少也有一些微薄的收穫,總比顆粒無收強多了。”
李治明白了,惺忪的神情也漸漸放出了光亮,像雪後初晴的陽光,神采奕奕起來。
轉過頭,李素吩咐叫孫縣令,卻聽部曲稟報,說孫縣令天沒亮就出城下鄉了。
李素沉默片刻,搖頭苦笑,這個縣令……當得實在太稱職了,相比之下,自己這個侯爺反倒像一片懶惰的綠葉,襯托着孫縣令這朵紅花。
斜眼瞥了一眼旁邊一臉蠢萌無知的李治,李素嫌棄地撇了撇嘴。
嗯,這傢伙是另一片綠葉……
…………
出城的路上,禁衛前方開道,李素和李治步行,二人一邊走一邊興致勃勃地商議亡羊補牢的春播事宜。
“可是,百姓們都逃難了啊,整個晉陽只剩城外棚帳的不到萬名百姓,晉陽這麼大的地方,誰去播種?”李治不解地問道。
李素道:“眼下最重要的是跟老天搶春時,一刻都不能耽誤,所以城外這些百姓要讓他們馬上回家,並告訴他們,官府不會斷了賑濟,必有專人將糧食送到各村各寨,那些因逃難而致家中田地無人播種的,我們動員一切力量先把種子播下去,比如發動百姓有償播種,甚至動用咱們的禁衛和幷州的府兵幫百姓播種,只要種子播下去就不急了,那些逃離了家鄉故土的百姓,不管他們是真的逃難去了也好,或是躲藏起來了也好,把他們找回來是我們下一步要做的事,分清主次便是。”
李治點點頭,隨即嘆道:“也不知那些百姓都跑哪去了,難道他們都以爲跑去長安便一定有活路嗎?都是攜家拖口的,一家子好幾張嘴,每天都要吃要喝,多少存糧夠他們吃到長安的?”
李素沉默片刻,道:“不一定都逃往長安了,晉陽二十萬人口,若全部都逃往長安,你想想,長安城下僅晉陽百姓就有近二十萬人,陛下和朝臣還不得急眼?長安早該有旨意來了,如今長安那邊並無消息,說明逃出去的百姓其實並不多,至少逃往長安的百姓不多……”
“子正兄,那個衛從禮果真知道些什麼內情嗎?”
“或許知道,或許不知,我只覺得可疑,如今我們在晉陽就像無頭蒼蠅,諸事毫無頭緒,但凡有可疑的東西,對我們來說都是打開突破的一個希望,寧抓錯不可放過。”
李治苦着臉道:“我總覺得晉陽這地方邪氣得很,什麼怪事都有可能發生……”
李素嘆道:“八旬老婦爲何慘死街頭,百頭母豬爲何半夜慘叫,禁衛宿營爲何屢聞呻*吟,殿下貼身的犢褲爲何頻頻失竊,這一切的背後是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淪喪……”
李治越聽越震驚,兩眼驚恐地睜大,雙手不自覺地朝下身一捂,臉色蒼白顫聲道:“晉陽居然發生了這麼多事?還,還偷了我的……犢褲……?”
李素淡淡朝他一瞥:“……並沒有,你緊張什麼,我只是比方一下可能會發生的怪事而已。”
李治:“…………”
二人說着話,腳步卻不慢,離城門尚距百餘丈時,忽聞城外傳來一陣反常的喧囂吵鬧聲。
李素腳步一頓,順手拉住了李治,凝目望向城門外,神情忽然凝重起來。
吵鬧聲越來越大,緊接着忽然傳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二人前方的禁衛神情一肅,反應飛快組成一個圓陣,將李素和李治緊緊圍在中間,紛紛抽刀指向城門。
李素神情陰沉,心頭掠過不祥的預感。
城門外面正是當地官府和禁衛爲百姓難民們搭的棚帳區,這些日子一直按李素的分區法隔離開來,百姓們吃飯住宿皆在此,原本已漸漸安撫下來的人心若再發生什麼意外,很可能會導致近萬百姓難民的集體譁變,小風波都會變成驚濤駭浪,一發而不可收拾。
“來人,馬上徹查!”李素冷冷地下令。
方老五領着幾名部曲匆匆奔向城門。
沒過多久,方老五一臉凝重地跑了回來,沉聲道:“侯爺,城外有難民行刺官府差役,不知何故刺死了三人,百姓嚇壞了,害怕官府追究株連,兩三千人翻過棚帳的柵欄跑了,剩下的幾千人正在騷動,似乎醞釀譁變!此地危險,不宜久留,請侯爺和殿下速速離城暫避!”(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