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委實將李治疼愛到心坎裡的,只是與喜愛李泰的性質不同,李泰在李世民心裡是真正的成年人,懂事孝順,博學勤奮,他對李泰的喜愛是父親對兒子的自豪和欣賞。
可是李世民對李治的疼愛,更多的還是把他當成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處處需要人照顧,疼惜他自幼喪母,欣慰他的乖巧懂事,跟李泰比起來,一個是“喜愛”,一個是“疼愛”,性質就大不一樣了。
喜愛出於欣賞,當李世民開始思索東宮太子人選時,李泰是第一個跳入他腦海的候選人,而且是重量級候選人。
然而李治……他只是個孩子而已。
現實就是這麼無奈,李世民疼愛李治過甚,卻始終拿他當孩子,在李世民的印象裡,李治並不足以承擔起太子的重任,無論性情,聲望,長幼排序,李泰無疑都勝過李治許多。
親密地摟住李治的肩,李世民笑道:“李素有本事,性情亦溫文儒雅,人品也……咳咳。”
說到人品,李世民就沒忍心再說下去了,內心強烈的羞恥感告訴他,做人要有底線,完全不存在的東西就沒必要胡亂吹捧,比如李素的人品。
“咳,總之,李素確實是有本事的,見識也不錯,儘管他說的很多話令人一時分不清真假,不過大多還是能信的,朕以往常召他入宮奏對,每次奏對朕皆覺得獲益良多,雉奴不妨多與他來往,人生得一良師,實爲大幸。”
李治恭聲應是。
李世民嘆了口氣,道:“世事如棋,人生無常,雉奴還小,若有一位良師益友隨你一生,時時爲你提點幫助,爾之一生將會少走很多彎路,李素是個很不錯的人,惜在有些孤高清傲,看得出他對你也喜愛得緊,雉奴,好好待這位朋友,不論以後你身陷怎樣的困境,有李素在,終歸不會讓你栽大跟頭。”
李治應是,隨即擡頭好奇地道:“父皇爲何突發此感慨?”
李世民笑道:“有感而發罷了,不知不覺朕的雉奴已十六歲,是個大人了,稍停與朕共飲幾杯,共敘父子親倫。”
李治笑着答應了,沉默片刻,又道:“父皇,兒臣今日覲見,是想來看看父皇,前些日御史馮渡上疏,諫留京所有成年皇子赴任地方……”
李世民眼睛一眯:“哦,雉奴不想離開長安,對嗎?”
李治笑道:“兒臣不敢欺瞞父皇,兒臣確實不想離開父皇,更何況長安繁華,幷州清苦,兒臣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了那份苦,父皇下旨令所有成年皇子離京,原本兒臣心中是頗不願意的,甚至兒臣還打算長跪父皇膝前,求父皇收回成命……”
李世民似乎聽出點別的意思來了,眼中帶了幾分笑意,道:“後來呢?吾兒想通了?”
李治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其實還是沒想通,滿腹怨氣跑到太平村,找子正兄傾訴,還想請他幫忙想想辦法,讓父皇把我留在長安,不過子正兄卻幫兒臣想通了……”
李世民神情驚訝道:“他如何幫你想通的?”
李治道:“子正兄說,孝者,無違也。爲人子者,年幼力薄,無法爲父皇分憂尤可恕,但不應讓父皇爲難,給他多增煩惱。”
擡頭看着李世民笑了笑,李治接着道:“父皇一直是疼愛兒臣的,兒臣知道,父皇坐擁四海,兒臣也不知該怎樣報答您的養育之恩,那麼,兒臣能做的,便是儘量不讓父皇爲難,尤其是爲了我而爲難……”
“大唐既有成年皇子戍職地方的律法,那麼,就應該按律法來辦,這件事裡沒有所謂的嫡子庶子,父皇理當一視同仁,父皇的威名方不會受損,天下臣民纔會齊聲讚頌父皇的威德……”
李治笑道:“兒臣想對父皇說的,就是這些。這幾日兒臣打理行裝,然後便離京赴任幷州了,昨日兒臣拜訪了李績大將軍,對幷州的風土人情和政事軍情都有了一點了解,兒臣到了幷州後定當勵精圖治,愛民愛兵如子,不會墮了父皇的威名……”
李治說着說着,臉上仍帶着笑,眼圈卻泛紅了:“父皇,兒臣不在您身邊,往後您也要保重龍體,莫以兒臣爲念,……近來聽說父皇常煉丹服藥以求長生,丹藥終究有其害處,父皇能少吃便儘量少吃些吧……”
李世民忽然忘情地猛然抱住李治,大哭道:“朕的雉奴果真長大了,朕很欣慰,你比那些兄長和弟弟們都懂事,朕……真的很欣慰!”
“往後,朕不能再把雉奴當孩子看了。”
太平村。
李治面色愴然,坐在涇水河邊,手裡攥着一把小石子,有一下沒一下,無意識地將石子朝水裡扔。
李素沉默坐在旁邊,看着波光粼粼的河水發呆。
王直一臉苦笑站在二人身後,想說點什麼,張了張嘴,卻終究什麼都沒說。
難以忍受的沉默最後終於被李素打破。
“殿下,到底什麼原因,讓你決定假戲真做了?”李素無奈地嘆息。
李治面見李世民,主動表明自己願意出京赴任,這本是李素的安排。
以退爲進是李素的策略,是破局其中一環,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環。有了李治的主動表明心跡,接下來的所有佈局才能順利推進下去,最後,李泰或長孫無忌佈下的死局才能徹底破去。
可是李素沒想到,今日李治來太平村找他,劈頭第一句話就是決定去幷州。
不是做戲,李治是真決定去幷州當都督了。
這個決定令李素非常吃驚,同時也有些惱怒。
李素很少主動去掌控什麼,他總認爲這個世界所有的人和物都應該是自由平等的,在這個階級等級森嚴的年代裡,李素無疑是一股清流,他不喜歡任何人掌控他,也不喜歡掌控任何人,堂堂正正爲自己而活,誰有資格去掌控別人的人生?
可是這次,李素出手主動掌控,只求能夠在絕境中逆轉求生,究其初衷,是爲了救李治的命。
然而李素沒想到,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李治卻忽然決定離開長安,真的赴任幷州都督。
所有的佈局被打亂,李素心中的怒火也越冒越高。
生死存亡的關頭,卻將如此重要的事情當成了兒戲,李素和王直,李義府這些人爲了他前後奔忙所爲何來?
“一番心血付諸東流我可以不在乎,但你至少該給我一個理由,殿下,這個要求不過分吧?”李素盯着李治的臉沉聲道。
李治臉上閃過一絲羞愧:“子正兄,我辜負了你……”
“別說廢話!直接說理由。理由能說服我,二話不說就答應你。”李素有些冒火了。
李治垂頭,嘴脣囁嚅半晌,訥訥道:“我……昨日見了父皇,告訴他我願意去幷州赴任,父皇很欣慰,他哭了。”
“然後呢?”
“然後我也哭了,因爲父皇哭了。”
李素皺了皺眉。
話說得有點繞,但李素還是隱約明白了李治的意思。
“所以,你愧疚了?”
李治低聲道:“是,我愧疚了。這就是我的理由。”
擡頭直視李素那張隱帶怒氣的臉,李治道:“昨日我才發現,父皇真的老了,他甚至都抱不動我了,他的鬢角已染霜華,他的眼角已有了很深的皺紋,他連酒量都只有當年的一小半了……”
“自母后逝世,父皇親自將我撫育長大,從我有記憶開始,父皇便是極寵愛我的,從小到大,他沒有拒絕過我任何要求,他害怕看到我失望的樣子,所以他從未讓我失望過,我八歲那年冬天,我忽然很想吃西域胡商販賣的蜜瓜,這是個稀罕物,長安城裡很難找,可父皇還是下令禁衛大索全城,問遍長安城裡的所有胡商,爲的就是買到我要的那種蜜瓜……”
“很可惜,那是冬天,蜜瓜早已過季,我當年不懂事,纏着父皇大哭大鬧,父皇沒辦法,下令派出一支精騎,出玉門關遠赴西域,帶回我要的蜜瓜,這支精騎快馬加鞭,來回整整走了一年,纔將我想要的蜜瓜帶回來……”
“因爲這件事,魏徵老大人連上三份奏疏,斥我父皇昏庸無道,動公器而逞私慾,甚至公然在朝堂上嚴厲參劾,令父皇在朝臣們面前下不了臺,待到那支精騎帶着蜜瓜回到長安,一年已過去,我都已忘了這事,可父皇卻把我叫到身前,雙手捧着蜜瓜,邀功似的看着我,我笑了,父皇比我笑得更開心……”
李治說着,眼淚不知不覺落下,淚眼朦朧地看着李素,哽咽道:“子正兄,父皇老了,他在我眼裡已不是那位威風凜凜的天可汗,他只是一位孤獨而可憐的老人,我……實在不忍爲了爭儲而欺騙他。”
李素聽完久久沉默。
李治懦弱,優柔寡斷,這些李素都知道,之所以鐵了心輔佐他,是因爲知道他有一顆仁義寬厚的心,將來他當皇帝,百姓的日子不會太差。
這也算是李素爲天下蒼生而略盡綿薄吧。
可是當李治說出這個理由後,李素還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