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苗山幽的心跟着窗戶裡飛出的音符跳動着,席地而坐,閉上雙眼,琴聲所表現的內容不斷的在眼前浮現,那麼鮮活,那麼美妙。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後半夜,琴聲終於停了。我站起來正準備走,忽然門開了。從門裡走出來的竟然是一個長得非常白淨的童子,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琴音居然是一個童子所爲。趕緊拱手說:“沒想到你年紀輕輕就能夠彈出這樣的音樂,將來必成大器。”童子趕緊還禮說:“這位先生誤會了,情深並非我所彈,而是我家夫子。”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拄着一根竹杖從裡邊走了出來,我趕緊上前行禮說:“長安苗山幽拜見夫子。”對方趕緊把我攙扶起來說:“你能夠聽得懂我的琴聲?”我點點頭說:“意境朦朧,似是而非。”夫子捋着鬍鬚說:“其實彈琴的時候我的想法也是非常模糊很朦朧的,琴聲並不能夠非常精細的描畫人對天的感覺。”
我說:“也不盡然,時而像縱橫潑墨,時而像工筆勾勒,像清風像流水一般自然。”夫子說:“你學過彈琴嗎?”我搖了搖頭說:“我並沒有學過彈琴,只是喜歡聽而已。”夫子說:“如果並不知道樂理,卻能夠聽出這樣的感悟,是非常難得的。”我說:“琴是非常古老的樂器,據說伏羲當年就能夠做琴,現在想象不出他能夠彈出什麼樣的音樂。”夫子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他能彈出的大概也就是高山流水,在巍峨的高山,奔騰的河水之間,感受到伏羲的孤獨,在那個年代具備那樣的智慧,一定沒幾個人是他的知己。”我說:“琴聲延續了數千年之久,所以每一次聽到琴聲都倍感親切,似乎可以一下子聽到古往今來衆多聖賢的心聲。”於是我被請到室內,老夫子一直彈琴到天亮。之後依依道別,當這一切被我拋在腦後,當我看到前方的位置,心裡像是波濤洶涌,又像是利於非常險峻的高山之上。
不知道走了多遠,忽然有一座山擋住了我的去路,山勢陡峭,令人不寒而慄。卻在半山腰上看到一座廟,我說:“風水書上說山勢平緩、水勢彎曲、山環水抱、藏風聚氣,這纔是適宜人居住的地方。在如此陡峭的高山之上,大概也只有神仙能鎮得住。”嘴上雖然這麼說,卻開始一點點向那座廟靠近,不知道走了多遠的路,終於到了廟門口。邁進門檻,穿過一個長長的山洞。迎面看到一道影壁,上面寫着四個大字一脈道緣。繞到影壁的背面,是一面浮雕,有一位道士手裡拿着浮塵,盤腿而坐,雙目微閉,周圍都是雲彩。轉過身一瞧,看到一處正殿,左右是配殿。之後還有兩進規制是一樣的。供奉的都是道士,只是沒有一個是他認識的。正在那裡納悶兒,忽然看見一位道童。走過來說:“請問你是來敬神的嗎?”我說:“你是這裡的道童?”對方點點頭說:“你是來敬神的嗎?”
我說:“我可以敬神在這裡的神我一個都不認識。”道童一臉神秘的說:“這裡沒有神,這裡的塑像也不是神像,而是過去生活在這裡的一些重要人物的像。”我說:“這裡不會只有你一個人吧?”道童說:“娘已經病故了,阿爺出去採藥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我說:“你們爲什麼會居住在這裡呢?看起來這個地方不是很適宜人的生活。”道童說:“凡是適宜人生活的地方就會有很高的賦稅,就會有人想方設法的把你趕走,只有這個地方能夠讓我們安身。”我說:“如今是貞觀年間,陛下愛民如子,從朝中到地方出了很多清官,爲什麼你們的處境看起來沒什麼改善呢?”道童說:“你說的這些事情我也聽說過一些,可我們已經習慣了,這裡生活不想再出去了。”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見可欲,使民不偷!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爲盜。他們天天生活在這種地方,沒有花花綠綠的物品吸引着他們,所以他們特別容易安於現狀。本以爲住在這個地方的人會是一個得道的神人,沒想到是逃難的庸人。下了山繼續往前走,有一夥人攔住了我的去路。爲首的手裡端着一把橫刀,惡狠狠的說:“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打此路過,留下買路財。”我說:“你們難道看不出來嗎?我是窮的什麼都沒有的人。”對方當然不信,我說:“不信你們可以搜。”於是對方七手八腳忙活了一陣,沒有任何收穫,只好拿着我的舊衣服走了。而我只好躲進草叢之中,沒辦法見人。這個時候正是孟春時節,春意開始萌發,寒氣沒有散盡。很快就開始不停的打噴嚏,眼淚和鼻涕不斷的往出流,忽然感覺有一件厚厚的東西披到了身上,回頭一瞧卻是一隻星星。我忘不了那一雙充滿悲憫的眼神。
我以爲我的衣服再也不可能找回來了,結果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那些人竟然把衣服還給了我,還向我表達了歉意。我一臉不解,對方說:“我們是本地的獵戶,一時間因爲生計發愁,纔不得不出此下策,回去之後大哥把我們狠狠的教訓了一頓。”我嘆口氣說:“貞觀之世雖然民風淳樸,大家還是普遍我的辛苦。”一聽這話那些人嚇得後退三步,這個時候其中一個年紀稍大的人說:“聽你這話茬,你至少應該粗通文墨,難不成你是官府的人?”我笑着說:“官府的人能到這部田地嗎?”那老者說:“以前不敢想本朝,有這樣的事也不奇怪,因爲我們聽說在京城不斷給陛下提意見的魏夫子宅邸非常的狹小,戴尚書掌管天下財務,據說家中沒有像樣的東西,這怎麼能不讓人心生感慨呢?後世的人們聽到這樣的事情大概也會唏噓不已。”我說:“這都是因爲陛下率先垂範。”
老者說:“我聽說皇帝非常的喜歡遊獵,喜歡四處尋幸,喜歡蒐羅珍玩珠玉,喜歡興建亭臺樓榭,而且喜歡養鷹。”一聽這話我也呆住了,說:“在這深山之中,你是從哪裡聽到這些說法的?”老者說:“身爲天子,一舉一動都有無數雙眼睛注視,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怎麼可能沒有人知道呢?”我說:“你們會因爲這些不喜歡他嗎?”老者說:“皇帝能做到他這個份上,已經很不容易了,往後肯定會這樣,他做的那些好的事情,會被人們反覆傳唱,他做的那些不好的事情則會被人們淡化,甚至有可能遺忘,這就是儒家所說的隱惡揚善。對惡知道的越少越好,對善知道的越多越好。”我說:“真是不敢想,在這深山之中也會有如此深明事理的人。”老者說:“人切莫妄自尊大,下下人可以由上上智。”
且說段志充死了之後,皇上也有點投鼠忌器,很顯然這件事情是針對皇嗣的,是有人在背後指使他,還是他自己一人所爲呢?房喬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但他還是堅持着每天都來朝見皇帝。他走路越來越難了,來到皇帝面前行禮非常的困難。入座之後,皇帝滿腹心事的說:“房先生,我遇到了難題。”房喬說:“陛下是爲段志充的事情在煩惱吧!”皇帝說:“說的沒錯,這些年朕是不是表現越來越差了?以至於百姓都想着要把朕換掉。”房喬說:“陛下,段志充是一個妄人,但此人的所作所爲對我們而言是一個警鐘,不管前半生的功業多麼了不起,想要敗壞他頃刻之間就能夠做得到。”皇上說:“你說的沒錯……”嘴上雖然這麼說,心中卻並不認可,房喬說:“陛下,近些年折損了不少重臣,他們離開了,勢必會給朝廷帶來不可彌補的損失。有些方面我們的確大不如前,臣老了沒辦法,像之前那樣舉薦人才。”
這個時候皇上說:“房先生覺得滿朝文武之中,誰可以接替你的位置呢?”一聽這話房喬非常的難過,說:“杜公要是在的話,臣一定要去見他,可他先臣而去了。李大亮有周勃、王陵之節,如果他能夠接替臣的位置,可以保陛下身後無憂,不過他也先臣而去了。”皇上說:“難道在房先生的眼中大唐朝中無人可以接替你了嗎?”房喬趕緊說:“其實臣仔細的想過,人家蕭相公說的對,像臣這樣通過向陛下獻計發動玄武門之役而幫助陛下得天下的人,是不應該腆居相位的,蒙陛下不棄,臣自認爲沒有犯下重大的過失,臣可以問心無愧地去死了。”皇上說:“按照蕭相公的說法,你應該問心有愧。”房喬說:“韓信伏法之後,高帝要殺蒯通,蒯通自喊冤枉,高帝問明瞭緣由之後就放了他,臣以爲地下的閻羅王英明不輸高帝。”
一聽房喬這麼說,皇上的臉上立刻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雖然笑的不是那麼真誠,他用盡可能柔和的聲調說:“你覺得長孫無忌怎麼樣?”一聽這話房喬懵了,說:“陛下,這是說的哪裡話?長孫司徒的位置一直在我之上,他怎麼會取代我呢?”皇上說:“皇后在世的時候反覆說並不希望自己孃家的人在朝中擔任要職,只需擔任閒職,享有一份俸祿就行了。我雖然不能說,長孫無忌只是擔任閒職,但要說職位重要的程度,尚書左僕射纔是真正執掌機要的人。”房喬說:“既然如此,臣就直說了。臣以爲長孫司徒就好比當年齊國的鮑叔牙,嫉惡如仇過之,虛懷若谷不足。”皇上的眼神對他充滿了懷疑,房喬說:“臣不敢以管仲自居,但臣對長孫司徒的比喻是非常恰當的。”
皇上說:“如此說來,朕把皇嗣拜託給他,是所託非人了?”房喬趕緊說:“當然不是這樣,記得高帝病重的時候,呂后問他,蕭何之後應該用誰爲相?高帝說曹參,呂后又說曹參之後呢?高帝說周勃,但要陳平、王陵輔佐他。”皇上說:“你的意思是讓朕用別人來彌補他的不足?”房喬說:“難道陛下不正是這麼做的嗎?臣執掌中樞多年,每日戰戰兢兢,還是有人不斷的彈劾臣,各種罪名,不一而足。長孫司徒有朝一日執掌中樞,以他的個性一定不會少得罪人,這些被壓抑的人他們一定會想盡辦法伸展自己的志氣。”皇上笑着說:“還能怎麼伸展呢?”房喬說:“臣、杜如晦、魏徵、長孫無忌、王圭、蕭瑀之所以能夠施展自己的抱負,那是因爲陛下的信任。今後長孫司徒若有一番作爲,自然也離不開皇嗣的支持,因爲他是皇嗣的舅舅,關係不可謂不親密。不過請陛下想一想,你能保證皇嗣與長孫司徒之間的關係永遠是最親密的嗎?難道在皇嗣的身邊不會有人比舅舅更加讓他感到親近嗎?”
一聽這話,皇上愣住了,房喬說:“陛下一定記得當初劉泊爲什麼被殺?其實在長孫司徒的身上也有相同的問題,如果沒有人彌補他的不足,很多之前發生過的事情一定會在他的身上重演。”皇上說:“你說的沒錯,正是因爲這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臣纔想讓馬周、褚遂良、李世勣一起輔佐皇嗣。”房喬說:“馬周怕是沒辦法擔負起這個使命了。”一聽這話皇上心中一驚,說:“爲什麼這麼說?”房喬說:“在前隋的時候,臣和杜如晦都曾經得到過吏部侍郎高孝基的賞識,高侍郎很會看相,後來我拜在他的門下專門學習過這一技藝,雖然不能一口斷定人一生的榮辱,但也能求出個大概。馬周這個人雖有呂望之才,諸葛之謀,但我看他的面相一定不能長壽,前些日子我在府上看過他,面容憔悴,印堂發黑,很可能今年春天都熬不過去。”
皇上說:“你覺得還有誰可以補馬舟留下的這個缺呢?”房喬想了想說:“吳王李恪。”你聽這話皇上目瞪口呆,搖搖頭說:“不可,雉奴怎麼能夠駕馭得了他呢?”房喬說:“陛下這個問題提的好,他駕馭不了吳王李恪,難道能夠駕馭長孫司徒嗎?更何況長孫司徒在立儲的過程當中發揮了關鍵作用,在這種情況下,皇上聽他的話就天經地義。吳王李恪文武全才,只要皇嗣使用得當,吳王李恪可以很好的制約長孫司徒。”皇上陰沉着臉說:“你讓朕制約長孫司徒?”房喬說:“陛下能夠駕馭他,自然不需要有人去牽制他,皇嗣就不同了,我們都願意相信長孫司徒絕對忠於大唐,如果他識大體的話,就應該理解陛下這麼安排的原因。”
之後皇上見了長孫無忌,二人促膝長談,皇上說:“房先生年事已高,將來執掌中樞就靠你了。”一聽這話,長孫無忌心花怒放,皇上接着說:“吳王李恪、文武全才,希望你能夠與他戮力同心、扶保皇嗣。”長孫無忌目瞪口呆,說:“陛下,怎麼能讓皇子輔政呢?”皇上說:“朕也是迫不得已,馬周病重,總有人要補他的缺。”回到家裡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是房喬出的主意,他不禁恨得咬牙切齒。當夜褚遂良被叫了過去,長孫無忌陰沉的臉說:“這老兒實在是太可惡了,黃土埋了半截子的人了,還想出這麼一個餿主意來害我。”褚遂良說:“皇子位極人臣,這與陛下之前寵幸魏王有什麼區別?臣一定會據理力爭。”不久之後,褚遂良被請到了大內。皇上說:“正打算讓吳王李恪一起輔政,你覺得如何?”褚遂良說:“陛下,讓皇子輔助,這不是給朝廷種下無窮的隱患嗎?”
皇上說:“百年之後,長孫司徒作爲皇帝的舅舅還能夠與皇帝之間保持多親密的關係呢?那個時候在皇帝的身邊一定會出現關係比舅舅更親密的人,那個人就會用皇帝的名義處置各種事情。讓李恪參與輔政,可以讓長孫司徒免於陷害。”回去之後把這些話全部告訴了長孫無忌,褚遂良說:“我覺得陛下這麼考慮還是很有道理的,請你想想看,如果陛下顧慮的那種情形出現,你的處境就非常危急了。”長孫無忌說:“不是還有你嗎?不是還有李世勣將軍嗎?這些人難道不足以保護我?”褚遂良說:“我們這幾個人都不如你跟皇嗣的關係親密,我們又怎麼能幫得到你呢?吳王是皇嗣的親兄弟,他才能真正幫到你。”長孫無忌不耐煩的說:“我也知道陛下是出於好意,可我根本不需要,難道我連個小毛孩子都擺佈不了嗎?”此言一出,他的表情立刻僵住了,他知道他說出的這段話大逆不道。但在現場沒有人敢指出他的不是,長孫無忌趕緊說:“陛下總能把事情想到我們的前面,我們一定按照陛下的安排去做。”
皇上之所以要加重李恪手裡的權柄,其實他已經知道自己。當時長孫無忌的面說出想要立一個爲皇嗣,就知道他很可能會死在長孫無忌的手上。除非兩個人都在朝中,兩個人都是手握重權。不過皇帝還是有點想多了,這樣做非但不能夠保護他,反而害了他,李恪哪裡是長孫無忌的對手呢?雖然皇帝給皇嗣指派了三師,可他還是親自交給皇嗣很多東西。爲了讓他能夠儘快的熟悉帝王之道,皇上根據自己多年以來的感想,寫成了一部書叫做《帝範》。第一篇叫做《君體》,第二篇叫做《建親》,第三篇叫做《審官》,第四篇叫做《求賢》,第五篇叫做《去饞》,第六篇叫做《納諫》,第七篇叫做《戒盈》,第八篇叫做《崇儉》,第九篇叫做《賞罰》,第十篇叫做《務農》,第十一篇叫做《閱武》,第十二篇叫做《崇文》。
皇上在這本書裡檢討了自己的過失,又說自己爲什麼,雖然有這麼多的過失,仍然受百姓愛戴的原因。告誡皇嗣,你沒有什麼功勞,卻繼承了朕的富貴。如果把朕的缺點都當成了優點,一定會亡國敗家。看着皇帝如此費力的叫到皇嗣,所有人都明白,皇帝只是對自己的繼承人很不放心。也就在這個時候,馬周的病情日益加重。皇嗣每一天都去探視,然後把他的情況告訴皇帝。儘管御醫已經想盡辦法,馬周還是離開了人世。皇上賞給他一個風光的葬禮,但在這樣的風光背後,卻是無盡的憂傷。因爲相對於起去的大臣,馬周算是英年早逝。皇上哭得非常厲害,皇嗣說:“爲天下計,請陛下節哀!”事後有人告訴皇帝,馬周在臨死之際讓人燒掉了他之前給皇帝上的所有奏書的底稿,他說:“我不希望陛下的這些問題被後世的人們所知道,從而影響陛下的名聲。”
皇帝非常感動,下令嘉獎了馬周的家人。隨着皇上年事越來越高,身體似乎越來越虛弱。在這種情形之下,重臣一個接一個死去。這個時候房喬也臥病在牀。知道房喬來日無多了,長孫無忌感到一陣歡快,他和褚遂良相約來到了房喬的府上,說:“房先生,你可一定要挺住朝廷,不能沒有你呀!”心裡想的卻是你趕緊死吧!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房橋對於他們的想法心知肚明,笑着說:“我死之後,執掌中書,非公莫屬!希望司徒時時以鮑叔牙爲戒。”長孫無忌說:“鮑叔牙輔佐齊桓公登上了國君的位置,又有讓賢的美名,爲什麼房先生如此瞧不起他呢?”房喬說:“管仲對鮑叔牙的評價應該是沒有惡意的,司徒可以多多揣摩,只要司徒能多幾分寬厚,就可以在朝中屹立不倒。”房喬的話,長孫無忌自然是聽不進去的,但人家既然說了,少不得也要敷衍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