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起風了。
春夏之交,天天颳風。
風像吃了什麼藥,刮的別提多激動,持續,興奮。
風入了腦,像小釘子一樣往我的腦袋裡扎。
疼的我想往城牆上撞。
我並不想重回人間。
我不是主動申請要回陽間的。
我是被江洲的大推土機推出來的,是被大鍬從地基挖出來的。
連同我的成億成億的小鳳裳蝶們。
適應日常生活讓我覺得度日如年。
不過,我真記得很清楚,那一年,快晌午時,父親與我纔回到寺廟。
我坐在大雄寶殿檻外,聞聽威風八面的謝錡大將軍來旻元寺了。
我的小心臟無由的怦怦直跳。
我第一次活知道蹦亂跳的心在哪個位置。
少女的心臟。
讓我想想那天發生了什麼事。
可是,這一天並不順。
我沒有見到謝公子。
父親被裴方丈喊到方丈室,那和尚,我看他最不像和尚,滿面紅光,高頭大馬,走路咚咚咚——雖然表面上和風細雨,但意思瞭然:
吩咐的事情做的不好,謝公子落水,差點淹死在荷花塘。雖然我哥哥的水性極好,在池塘救人易如反掌,但謝公子要到水裡撈青蛙從而導致落水這樣的事,絕對不允許發生。
另外一件事是,今天劉施主來寺裡爲什麼這麼遲?
父親去寺廟裡純粹幫忙,是義工,可是,裴和尚就賴上我爸媽了,覺得是他們的分內事。
知曉陰陽兩界的大和尚,看出了我深身被陰氣糾纏,他那對着中年女侍應都能放光的眼睛,只需瞥我一眼,就發覺我被陰魂不散的雙鬼糾纏過,這樣的我是斷斷不能再接近謝家公子的。
這些我哪裡知道。
父親當時纔不可能跟我說。
我只知道謝公子是見不着了。
到底和尚也無情,找出了冠冕堂皇的話來,希望父親想些別的方法,說年景不好,寺裡養不起那麼多人,和尚們自尋出路,持杖走他鄉。
兵荒馬亂,像父親這樣的年紀應該效忠朝廷,征戰沙場,而不應該呆在山中躲避。
父親回家跟母親商量,雨錫哥也到了從軍年齡,被動不如主動。
父親拜託方丈跟謝錡節度使捎話,說父子二人願意到他帳下效力。
謝大將軍的部隊正是用人的時候,父親帶着雨錫哥哥到了西北軍營。
這裡面故事就多了。
第三天,正當父親有些垂頭喪氣,我也無精打采,準備收拾收拾就回華山畿時,遠處傳來了達達達達的馬蹄。
振奮人心的馬蹄,像踩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是英雄來了。
唉,不能興奮,注意情緒。
我是地下的秋妃,被幾億幾億只裳鳳蝶撥冗,到陽間打探打探人間是什麼樣了。
我應該不辱使命,萬萬不能因爲激動大耗僅有的絲毫陽氣。
且慢,我微渺的記憶想起了。
我那年14歲,個子不高,也不像書時太差的如何如何漂亮驚豔。
那完全是胡說。
在我14歲那年,沒有吃過一頓好的,發育不良。
沒有來過一次紅,我還是個毛孩子。
臉部沒有長開。
那一晚在寺裡,我坐在大雄寶殿的門檻上發呆。
風吹過林梢。
朴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好像在安慰我。
我飢腸轆轆,肚鳴和着朴樹葉的沙沙聲。
我真的餓的快暈過去了。
晌午到了寺裡,父親被裴和尚曲裡拐彎地責問,連帶我一口水也沒有喝上,一口飯也沒吃上。
到了傍晚,父親收拾收拾,想帶我回家。
找來找去,在大雄寶殿檻外找到了我。
我本來是坐在門檻上的,來了一個很醜的和尚,呵斥了我一聲,怎麼好坐在大雄寶殿的門檻上,可曉得裡面全是大神!啊,快下來。
和尚長的這麼醜,他能渡人間什麼厄運?
我於是就坐到了檻外的地上。
我餓到一點力氣都沒有。
眼皮都擡不動。
後來就真的安靜地昏過去了。
父親找到了我,抱起來狂奔。
他終於想起他的像草一樣賤但仍舊是寶貝的女兒,是餓昏特啦。
我真的就聽到了馬蹄達達達的聲音。
還有山呼海嘯。
有一個男神級人物,從古街萬衆注目中,策馬飛奔而來。
他彷彿是天神派來與我相見的。
軟軟的我,剛剛睜開迷茫的雙目,就看到一個虯髯壯碩魁梧的大叔,他站在我與父親面前,低下頭來,看我。
就那一秒,我認定了是他。
他是天上派來,驅趕我身上的陰鷙鬼魂,然後,帶給我榮華富貴的生活。
如果可以選擇,我會選擇榮華富貴。
所有的貧窮至餓暈的高尚都爲榮華富貴讓路。
可是,那一眼也許是碰巧。
他就是謝大將軍。
他惦記他的兒子謝頤在寺廟裡,在外公幹結束,他策馬來寺廟裡。
是來接小公子回家的。
與我一毛錢關係也沒有。
可是,他剛剛下馬,見到了一圈人圍着我。
裴和尚終於良心發現,大發慈悲。
讓人端了羹湯來。
一口一口灌到我的嘴裡。
我醒了。
迷茫的雙眼朦朧中看到了他。
他虛虛晃晃,但高到了天上去。
謝錡大將軍剛剛打完勝仗,來不及回朝請功,就馬不停蹄地來江洲接公子回京都。
謝錡大將軍統帥鐵騎北伐,遇到了關外的鐵血騎兵,驕兵必敗。屢建戰功的謝錡落荒而逃。一路潰敗,退兵到了安徽。
在安徽境,謝大將軍的部隊進行休整。
朝廷重金招兵,實行一系列獎勵制度。
凡是到了年齡的男丁參軍,均得到重獎。
謝錡的軍隊兵強馬壯。
苦練三個月,秋天準備再戰。
車多馬多人壯,壯大實力的謝錡第二次與關外部落對陣,氣勢如虹,迅速瓦解了敵方。
得到豐厚賞賜的謝錡壯志未酬,暫時還不願意回到朝廷,輾轉到江浙淮一帶,平日時除了操練陸軍,還在長山的一處山頭平地練起了水兵。
華山畿廣袤的深山裡有一處萬頃水面,竟是在山頭上,只是普通百姓苦於進山困難,荊榛滿地,謝錡讓休整的陸軍進山砍材伐木,開闢出一條大道,進得山裡。
在山頭的大湖邊練兵。
神不知鬼不覺。
但與世隔絕的謝錡一點也不寂寞。
因爲啊,他有一支獨立小隊,紅粉女兵。
教水軍習武弄水,都江洲兵騎馬射擊,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謝錡的野心路人皆知。
謝大將軍伺機再立軍功,另一方面,野心不死,一心想擢升官位,繼承父志。
華山畿風景優美,在風調雨順的年節,百姓但凡得到減免賦稅,生活漸漸的會好起來。
一兩年不打仗的謝錡,培養了上百人的營伎,色藝俱佳。
她們演練那是相當好看的。
營伎裡不乏詠絮之才的美女,也有停機之德的美女,是個優質美女的大熔爐。
寫詞作曲,吹拉彈唱,快活得不知今夕何夕。
說說我自己吧。
我正式入伍時15歲。
還沒有發育,個子不高,長相併不出衆。
所謂的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那肯定說的不是我。
哥哥劉雨錫參軍了。
父親劉道檀參軍了。
我愛蓮也要參軍。
愛蓮不要吃華山畿的小米,不要吃雜糧,不要吃野菜,要吃大米。
愛蓮也不想去田頭採桑。
愛蓮鬧着要當女兵。
母親不答應,我就哭,絕食。
“去求求嗎,去求求大將軍,我要去他那裡當女兵。”
父親不說話。
母親氣了,罵愛蓮的父親:“讓你出去,讓你見世面,心野了是吧?你看看華山畿的女娃,哪個不是在家裡種田,啊,有哪個去當兵的……像話嗎?”
“我要當兵,我要吃白的米,不要吃黃的小米,不要吃野菜……不要採桑葉……”愛蓮哭到氣絕,母親鬆口氣說:“那,你父親回來定奪吧,反正我是不同意。”
父親後來才願意去求謝大將軍。
就這樣我吃了一份皇糧。
我們華山畿的女人,都會唱田歌。
在山裡唱山歌,在田野唱田歌,在桑園唱採摘歌。
唱歌聲高亢傳遍四方。
愛蓮也會唱二十四節氣歌。
不僅唱歌,做女工也是一絕。
愛蓮繡的手帕是收藏級手工藝品。
愛蓮有天賦異秉,會寫詞曲。
這是美麗的大自然教會她的。
我父親從中原帶來了絕技,剪紙。
這手藝代代相傳,到了我這一輩,許多女娃兒還會剪紙,到了過年節,剪個喜鵲登枝貼在窗棱上,那也是一碟小菜。
我是在參軍的第二年才真正見到了謝錡大將軍。
吃的皇糧在我身上發生了奇妙的變化。
這麼說吧,像神筆馬良的神筆,像巧奪天工,愛蓮越長越美,越長越美。
聲音越來越甜,越來越甜。
我的長相上雜糅了父親的俊與母親的甜,嘴角兩個小梨渦忽隱忽現。
我的臉型也是南方人不多見的呢,尖尖的下巴兒,挺直的鼻樑,正宗鵝蛋臉。這是父親的基因,眼皮子卻是雙層的,這是南方人的母親遺傳給我的。
在方圓百里,我終於脫穎而出,出落成一個大美人。
據人說,這就是沉魚落雁的美貌。
真的,我在第二年纔看到謝錡大將軍的。
他被美女所包圍,哪裡能夠注意到我這樣的人。
不過,這也是好事,我默默地成長,默默地完成蛻變。
我是白天鵝之前的小鴨子。
練武、學習、寫詞、唱歌、練操……
還要與許許多多心機婊學習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