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氣溫直升,很快升到了攝氏10度左右。積雪在快速地融化,性急的迎春花已躍上枝頭,小鳥啁啾,春天快來了。
可是,一個新的情況擺在陳宸面前,這就是正式的工作。
這也是她一直爲之惴惴不安的大事。
博士畢業後,並不意味着她的前途一片光明。在國內,不知多少人以爲在美國,一個女生讀到了哈佛的博士畢業,一定是成功的典範,如果她著書立說,現身說法談自己的學習方法,不知多少中國的家長會把它當作應該教育的圭臬,當做典型去瘋狂追捧。
其實,陳宸心中知道,她不過是一直在證明自己能夠考試,是無數次考試中涌現出來的考神,作爲一個特別在乎分數,具有頭懸梁錐刺股精神的學生,也許誰學誰上當。的確,陳宸的牛皮文憑與一路的狀元與前途一毛錢關係也沒有。
現在擺在她面前的問題是,她的EAD卡還沒有到手,另外,即使工作卡到手了,這一份職業也不會做幾年,工資待遇不高,工作性質也沒多少吸引力。
中午,唐先生午休了,唐素貞母女倆在客廳裡小聲的聊天。
“格格跟着你回去,我一個人去得州。到時想格格了,就跟你視頻吧。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陳宸的聲音。
“唉,也只能這樣了。你義父還沒有退休,現在他應酬多,工作忙,吃飯不用家裡煩,但我的心裡是過意不去的。”唐素貞幽幽地說。
“那,等我在得州一切安排妥當,半年吧,正好,你可以再申請來這裡。先回去半年可好?”
“女兒啊,要我說,不如讓老王給你想想辦法,你到什麼孔子學院工作,我怎麼就弄不明白,孔子怎麼搬到美國了?”唐素貞低聲道。
“媽,你說說,大學讀什麼俄羅斯文學,到美國來讀什麼美國文學,博士更別提了,還不是隻爲留在美國,不然研究生畢業一年,沒有合適的工作,美國是呆不下去的。”陳宸嘆氣道。
“讀博士,又讀語言,明明知道工作不好找,哪怕讀會計也好的。”媽媽埋怨道。
“讀會計,你不是最討厭我讀會計的嗎?”陳宸回道。
“我哪裡知道現在會計又吃香了。你高考結束後,我調回城裡,被迫改行當會計,做了這麼些年,怨天恨地的。”
“拉倒吧,你不當會計,還想當醫生啊,赤腳醫生,進了城,誰承認你的醫術。”
“你也瞧不起媽媽,要不是下放,媽媽在太原混得不會比別人差。我們是被耽誤的一代,你知道不知道。別光說我了,你去得州,租房的事情弄好啦?”
“租房子的事不急,工作卡收到後,我在網上直接就可以搞定。”陳宸道。
“唉,我是現在才知道,什麼哈佛的博士,畢業了,工資還不如一個碩士畢業的會計。媽媽真說不出口。”唐素貞有些不悅。
“媽媽!”陳宸聲音高了起來:“你以爲我開心啊!”
“那,等我回去跟老王商量商量,你回國去,我不信你找不到比這好的工作。什麼孔子學院,太原沒有比孔子學院好的大學啊?好歹你是博士,還哈佛牌的!”唐素貞氣乎乎地說。
“我的事你不要管。”
“誰愛管你,你看看你,老公也沒有,一個單身媽媽帶着一個娃娃,在美國漂着,你說媽媽能放心嗎?”
“到哪裡都是活,你在鄉下20年不都熬過來了……”
“沒良心。媽媽是要去鄉下的啊?17歲下放,幹活跟着社員,你哪知道那種苦……”
“不說了不說了,又來了。”陳宸低頭看了看嬰兒車裡的格格,聲音放低了許多。
桌上的座機這時卻突然響起來,伴隨着鈴聲,格格大哭,雙腿亂瞪。
唐素貞看看唐老齋臥室的門,見沒有動靜,接了電話:“喂!”
“HELLO——”對方是女聲。
“HELLO——”唐素貞回了一聲,並把電話給了陳宸。
唐素貞趕緊抱起了格格,小傢伙眼淚已流了一臉。
陳宸與電話裡那女的用英語“突突突突”像機關槍一樣地搶白,也不知道是什麼情況,聽得唐素貞心臟直顫。
“要滾你滾,姑奶奶人生根了,就不走,不走,你來啊,趕我走啊……”陳宸突然改成了中文,出言極不禮貌。
“宸宸,不像話!”唐素貞一手抱着格格,一手搶過了話筒,“啪嗒”擱了電話。
“媽——你做什麼?”陳宸氣得臉都白了。
“什麼事,就不能好好說!”唐素貞喝道。
“跟她有什麼好說的!大過年的,打電話來,直接罵人,問那個老不死的死了沒,沒有死,爲什麼不接電話。”陳宸解釋道。
“那你也要好好說,你看看你,眼睛一眨,變成了潑婦,書都讀到哪裡去了,有文化的人不能這樣。”
“拉倒吧,媽,有文化的人不是被潑婦欺負的,與其被欺負,不如變成潑婦!”
“越說越離譜。”唐素貞喝斥道。
“吵死了。再這麼吵,你們全給我走!”不知什麼時候,唐老齋拄着柺杖立在唐素貞母女身後。
陳宸伸了伸舌頭,從唐素貞懷裡搶過格格,溜進了北面小臥室。留下唐素貞收拾爛攤子。
唐老齋拄着柺杖站着,也不看唐素貞,說道:“是我女兒來的電話吧?”
唐素貞點點頭,又搖搖頭。的確她不知道來電話的女人是誰。但說“那個老不死的死了沒有?”似乎是忤逆子對自己老而不死的長輩最愛說的話。
“讓你見笑了,唐醫生!”唐老齋悠了半天,還是坐在了一直習慣坐的那張大椅子裡,坐下去,伸直雙腿,放鬆背部。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唐先生這是哪裡的話。”唐素貞轉身去了廚房間,一會兒端來了一隻青花瓷的小碗,裡面有一隻白色的湯匙:“唐先生,我聽你夜裡白天的咳嗽不停,喝點銀耳蓮子羹潤潤肺。”
“哦,還是唐醫生細心,老毛病了。從前的時候咳的更厲害。這羅德島啊,人少樹多瀕海臨風,對肺好……”
“哦,唐先生從前肺子不好,是年輕時得的病嗎?”唐素貞職業習慣,喜歡問病情。
“說來話長了,從前的時候,被打成右派,蹲牛棚,掃廁所,被尿薰壞了肺子……”
“哦?”唐素貞長嘆一聲,沒有言語。
陳宸偷偷從門裡望外看,見兩個老人家心平氣和的,遂出來說:“唐先生,對不起啊,剛纔電話裡……不過,我實在氣不過,這大過年的,你閨女來電話直接就罵人……爲什麼啊?”
唐老齋擺擺手,示意陳宸坐下來。
陳宸“哦”了一聲迅速地坐在了旁邊的小圓桌邊,做出傾聽狀。唐素貞見狀,認爲女兒是要進入工作狀態了,畢業她們祖孫三代三個人,進了這個門不是來做親戚的,趕忙帶格格出門溜去。
屋子裡只有唐老齋與陳宸二人。
“陳姑娘,《漢樂府》民歌熟不熟?”唐老齋開門見山地問。
“這個啊,很熟悉啊,唐先生,陳宸我讀的就是語言。魏晉南北朝啊,《史記》啊,《古詩十九首》啊,都能背。”
“這個我信,小然子跟我說過。”
“小然子?哦,陶斯然啊?”陳宸雀躍道。
“漢樂府民歌熟,背一首我聽聽。”
陳宸突然站起來:“先生,我去拿一下電腦。”
“坐——下!”唐老齋頓着柺杖,不悅道。
陳宸趕忙坐好,腦子裡迅速地想到了這首《上邪》。她清了一下嗓子,認真地背了起來:
“上邪!”
“啪!”柺杖落在桌子上的聲音,差點打着了陳宸。
“幹什麼?”陳宸身手靈活地站了起來,問道。
“幹什麼?太過分了!什麼博士!什麼哈佛?什麼狀元?”唐老齋氣得一連串咳嗽。
“上邪!‘邪’唸作yé,你念‘呀’!我到是第一次知道能這麼念!”
“唐老師,我知道念‘yé’,可是……”陳宸辯解道。
“狡辯!去,不要在我面前晃。”唐老齋揮了揮柺杖,像趕蒼蠅一樣地趕陳宸。
“不去!上哪裡去啊!唐先生,不要動不動揮棍子,犯法的知道吧?”
“犯法,哪個犯法了,你說說,哪個犯法了?”唐老齋又舉起了柺杖。
這一次陳宸溜得比兔子還快。
“知道要跑啊?還犯法。人家打你,你不會跑啊,你死人啊?唐念約罵你,你怎麼知道還嘴?!”唐老齋今天吃火藥了。
“唐念約?啊,你聽電話啦?那你爲什麼不出聲!”陳宸氣得心裡直罵神經病,老狐狸,一家人都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