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都尉王寧,在永樂年間就開始私自造船出海,無勘合海貿,而後在山東密州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市場,逐漸演變成爲了實質上的密州市舶司。
朱祁鈺沒打算關了它,關了它,因爲海貿聚集起來的百姓,怎麼辦?
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僅在密州一縣,就聚集了超過十萬人,以此爲生。
密州市舶司不關,可以,但是不納稅、不監管,不行。
“這密州市舶司既然是既定事實,有存在的必要,那就轉官辦吧,省的提心吊膽,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謀財。”朱祁鈺拿起了密州市舶司的卷宗,離開了講武堂。
次日的清晨,京師在陣陣春風中,甦醒了過來,四百通朝聞鼓,在京師轟隆隆的響起,隨着天日從天邊的魚肚白升起,陽光由東向西,灑遍了整個京師。
大明京師的坊門緩緩打開,京師這座城市,從睡夢中醒來。
朱祁鈺也來到了奉天殿,準備朝議,他雖然沒有在太廟祭祖的時候,搞個大新聞出來,但是他今天打算試試。
“參見陛下,陛下聖躬安否?”羣臣俯首見禮。
朱祁鈺坐直了身子說道:“朕安,平身。”
“興安,宣旨。”
興安將手中的拂塵甩到了背上,將拂塵掛在了肩膀上,打開了長長的聖旨,陰陽頓挫的喊道:“駙馬都尉王寧次子王貞慶、駙馬都尉趙輝,目無法紀,無視海禁,私自揚帆私設市舶司,目無綱紀,欺君罔上貪贓枉法,再三寬宥,始終不改。”
“以謀叛賜死籍家一衆家人流放永寧寺,欽此。”
“山東按察司吉僉事趙縉、山東布政司左布政使萬觀、左參議劉渙、右參議趙全等一衆十二人,貪贓枉法,朋比爲奸,誤國害民,招權納賄,縱使豪奴,罪不可赦。”
“依律斬首示衆籍家,一衆家人,流放永寧寺,欽此。”
興安唸了兩份聖旨,一份是駙馬都尉趙輝和王貞慶,和歐陽倫那位駙馬都尉一個罪名,謀叛。
另一份是山東官吏十二人,皆數斬首示衆。
雖然陸子才的太醫院的奸細不多了,並且對新的醫學觀察對象翹首以盼,但是朱祁鈺還是沒有把這些人,送進太醫院去。
他們的罪行,還沒有到需要凌遲處死的地步。
興安再次拿起了一卷聖旨,他打開之後,繼續高聲說道:“我朝立市舶提舉司,以主諸番入貢,舊制應入貢番,先給與符簿。凡及至,三司與合符,視其表文方物無僞,乃津送入京。”
“今,爲入貢通商之便,專設密州提舉司,提督市舶太監齊新赴密州,設提舉一人,從五品,副提舉二人,從六品,欽此。”
這封聖旨極其簡短。
兩件事,第一件事密州提舉司民營轉官營,並且有計省太監齊新前往提督,第二件事則是入貢、通商混爲一談。
這是朱祁鈺故意這麼寫的。
大明海貿,無外乎,貢舶與商舶二事。
貢舶爲王法所許,司於貢舶,貿易之公也,是爲入貢;
海商爲王法所不許,不司於貢舶,貿易之私也,是爲通商。
大明長期堅持海禁戰略,導致了大明對海貿之事,尤其是私人海貿,疏於管理。
急劇擴張的私人海貿,在超過兩百年的時間裡,都沒有被市舶司納入管理範圍之中,直到隆慶開關,在漳州月港建立了供給私人海貿的市舶司,纔算是將入貢、通商納入了王朝的管理範圍之內。
但是持續了十七年的隆慶開關,張居正一死,人亡政息了,月港反而成了藏污納垢,一起發財之地。
朱祁鈺這個聖旨,話很短,但是事兒,很大。
朱祁鈺在恢復提舉司的編制,提舉市舶太監。
將貢舶和商舶相提並論,意圖將私人海貿,納入管轄的意思,已經昭然若揭了。
興安讀完了奏疏,向後走了兩步,奉天殿內一片安靜,就是根兒針在地上,都能聽得到的安靜。
一陣春風拂過,吹動着窗邊的重重羅幕,發出了呼啦啦的響聲。
朱祁鈺笑着說道:“怎麼,平日裡不是挺能說的嗎?現在怎麼不說話了呢?”
朱祁鈺他要開海禁的試探。
一個老臣顫巍巍的站了出來,高聲說道:“臣蔡愈濟有本啓奏。”
朱祁鈺看着這老臣,點頭說道:“講!”
蔡愈濟俯首說道:“臣自愧疏庸,叨沐聖恩如山高水深,粉身碎骨無足以報涓埃,夙夜兢惕,寢食弗寧。幸惟仰我聖君之德,天地同仁,恩盈四表……”
“講正事。”朱祁鈺示意他不要在念經了。 Wωω● тTkan● ¢ 〇
朱祁鈺打斷了蔡愈濟的施法。
新朝新氣象,有事說事,上來擺出一排的高帽子,說一堆聽君一席話勝似一席話的廢話。
陳循就這個調調,朱祁鈺非常不喜歡。
蔡愈濟猶豫了下,繼續說道:“臣曾任廣州按察司僉事,廣州市舶司,永樂元年八月,內官齊喜欽奉太宗文皇帝聖旨設立。”
“彼時僉民殷實戶四十七名、軍殷實戶三十七名在廣州市舶司聽用,其他工腳伕並跟撥皁隸等項,又各不等。內臣相承接管,於今七十餘年。”
“肇慶府、廣州府地方雖出魚鰾茶綾等物,但百姓艱苦,市舶司太監差人催督,擾害地方,雞犬不得安生。”
“我太祖高皇帝深鑑前代委任宦官之失!”
“雖設監局一監,常職止五人,一局正副止二人,官不過四品,所掌不過灑埽供奉之事,未有干預朝廷之政也。”
“近年內署,每監有太監十餘員,少監以下無數。”
“蟒衣玉帶,視爲常服,名位之濫,莫此爲甚!”
“然君側之人,衆所忌畏,恃勢縱橫,所至害人。”
“損朝廷之大體,奪百生之衣食,甚至引用奸邪,排斥正士,阻塞人言,左道害政,如王振、喜寧等輩,雖百死不足以謝天地!”
“今內臣差出各布政司者衆多,四方藩鎮之地、市舶財利之處,處處有宦。”
“伏望聖明以祖宗爲心、以萬世爲念,遇事思畏慎終於始,將悉宜取回以免害人,以後遞年乞且停罷,則臣民幸甚。”
蔡愈濟的反對政令的發力點是宦官。
他引用了大明祖宗之法,宦官不得干政,對提舉市舶太監,表示反對。
他舉得例子是王振和喜寧這倆太監。
朱祁鈺嗤笑了一聲,看似有理有據,卻是魚目混珠,妄圖渾水摸魚。
“蔡御史,我大明官船海貿已經停辦一十六年之久,廣州府、肇慶府雞犬安生了嗎?”朱祁鈺拋出了一個問題。
蔡愈濟一愣俯首說道:“並未安生。”
朱祁鈺點頭說道:“雞犬安生的話,他們就不會殺鹽場窩主,跟着葉宗留一起,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討生活嗎?”
“顯然不會。”
“將一個複雜的民生問題,片面化的歸咎到市舶司太監身上,是不是有點以偏概全,管中窺豹呢?”
朱祁鈺不是很會講道理,但是這個蔡愈濟這麼大歲數了,還坐七品監察御史的位子,是有道理的。
連皇帝都辯不過,都忽悠不了,怎麼升官?
蔡愈濟無奈歸班,他帶頭衝鋒,反對陛下復設市舶司提督太監,失敗了。
御史王復左右看了看,都是聰明人,都不願意說,那就他來說好了。
王復站了出來,大聲的說道:“陛下,漢書有云: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齒者去其角,傅其翼者兩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
“古之所予祿者,不食於力,不動於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與天同意也。”
“夫己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況人乎?此民之所以囂囂苦不足也。”
“身寵而載高位,家溫而食厚祿,因乘富貴之資力,以與民爭利於下,民安能如之哉。”
王復起頭就是引經據典,而且是引得儒家經典,漢武帝時期,董仲舒的論點。
老天是公平的,給了牙齒,不給角;給了羽翼,不給腳;
既然已經當了皇帝,與民爭利於下,百姓怎麼能安生呢?
董仲舒這番話,是因爲當時漢武帝大力推動鹽鐵專營、均輸平準、算緡、告緡令,噶韭菜刀太快了,董仲舒才冒險進諫。
漢武帝表示:你說的很有道理,但是我該噶韭菜還是得噶韭菜…
王復接着說道:“設立密州市舶司,臣以爲,應當貢舶歸提舉司,商舶歸商,方爲長久之計,庶民困可舒,而地方亦可保無虞矣。”
于謙忽然開口說道:“王御史,敢請問,你口中的與民爭利與下的民,是指的得天下黎民嗎?”
這個問題,其實之前討論大明國師楊禪師的大隆興寺,掛靠地畝的時候,陛下就問過。
有些人明明坐擁千傾良田而不納賦,有些人明明薄田三分卻極盡苛責。
國之根基,到底是縉紳,還是天下黎民百姓呢?
王復的與民爭利四個字,說起來容易,但是這個民,是誰?
王復剛要說話反駁。
胡濙又站了出來,高聲說道:“陛下,都是縉紳、勢要豪右之家,欲做買賣,恐添一關於己不便,上牟公家之利,下魚肉鄉民之利,死不肯設關立司罷了。”
胡濙自從上次在朝堂上,跟賀章對了一次,說自己誠無德後,仗着自己歲數大,越來越肆無忌憚了。
這次,胡濙直接把話挑到了明處。
勢要之家要做買賣,陛下添個市舶司在中間管理,他們還在怎麼上頭吃完,下頭吃呢?
胡濙厭倦了,厭倦了時而堅定反對海禁,時而堅定支持海禁。
陛下是個能拿主意的人,那就讓陛下去拿主意,他在後面搖脣鼓舌,搖旗助威便是。
胡濙這次把話挑明白了說,就是看看王復這與民爭利論,是不是還能說下去。
奉天殿,是個議政的地方,但是陛下不允許胡攪蠻纏。
朱祁鈺坐直了身子說道:“朕聽聞,古大臣不避斧鉞,爲民請命;時至今日,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
“這朝堂奉天殿,是國家神器,卻變成了蠅營狗苟,勾心鬥角之所。”
朱祁鈺一句話,直接開了地圖炮,把在廷文武全都給罵了個遍。
滿嘴的仁義道德,滿心滿念都是生意!
朱祁鈺非常討厭與民爭利這四個字,並不是他珍惜名聲。
而是因爲王復這裡的民,壓根就不是百姓。
而是站在這些朝臣背後,一個個的宗族,一個又一個的肉食者,一張張龐大到皇帝無法看清楚的關係網。
而且這還涉及到了一個關鍵的問題,大明的主人,到底是他朱祁鈺,還是這張讓人窒息的大網!
大明的主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大皇帝陛下!
“陛下,臣劾王復,家中乃是江南殷實富商,多與海貿相關!方出此言!”蔡愈濟站了出來,大聲的說道。
蔡愈濟這麼大歲數了,還坐在七品監察御史這個位置上,的確有道理。
這一張口,又得罪人了。
王復面色驚變,指着蔡愈濟大聲的說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