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在這個時候離開南京城,自然是給徐承宗和盧忠舞臺,讓蟲豸們見識下,什麼叫鬼蜮伎倆。
皇帝在京師,魏國公徐承宗,也不太好任意施爲。
至於不聽勸告一意孤行的蟲豸們,會不會倒黴,這就不是朱祁鈺關心的問題了。
他更關心馬鞍廠的進度問題。
朱祁鈺終於在夜色之下,走到了馬鞍廠。
馬鞍廠和江淮廠,主要負責南京周圍和杭州周圍的煤炭、鐵料供應。
因爲俘虜營人數很多,每天產煤近一千萬斤,大約爲五千噸左右。
朱祁鈺站在半山腰上,日色已暮,風變的更冷了幾分,天陰沉沉的似乎要下雪了一般。
王巹終於忙完了他的事,有功夫趕來接駕了。
朱祁鈺給的考成,實在是太多了,他不得不日夜操勞。
“臣姍姍來遲,還請陛下恕罪。”王巹俯首說道,雖然一臉的疲憊,但還是笑意盎然。
朱祁鈺示意王巹平身,看着他臉上的喜色好奇的問道:“何事讓王侍郎如此開懷?”
“陛下請隨臣來。”王巹端了端衣袖,來到了一處煤場,這裡都是黑灰,朱祁鈺和王巹等一行人都戴上了口罩。
王巹無不感慨的說道:“陛下,窮人家柴薪不夠,只能聽憑冷雨寒風催折,不曾煮羹吃,長年惟吃冷菜。”
“唐時候孟郊就在《苦寒吟》中哀嘆:敲石不得火,壯陰奪正陽。”
“到了北宋時候,趙擴買不起柴,只好毀車充薪,把家裡的車拆散生火取暖。”
“南宋時候韓淲亦曰:家貧無人去拾柴。”
“柴米油鹽,柴字當頭,臣以爲官冶所採煤,應當以薄利厚銷爲主,而非厚利薄銷。”
王巹是個舉人出身,雖然不如李賢他們能言善辯,但是王巹還是惓惓以生靈爲念,爲百姓謀福。
朱祁鈺點頭說道:“朕亦有此意。”
王巹如此說自然是有一些事情要確定,大家都力往一處使,才能推着大明的這輛大車,往前走。
王巹看着堆疊的煤塊,嘆息的說道:“陛下,煤乃民間日用之需,官冶所開,就會有人說:若官督開取,必致價值倍增,家家戶戶何以安生?”
“例如這北宋末年,宋徽宗設立官賣石炭增二十餘場,每稱十五斤,每秤三千錢。”
“朝廷倒是大獲其利,大觀年間,開封城下,卻是凍骨盈路,百姓嗟怨。”
宋代好專營,煤炭專賣,是宋代的大營生,也是宋代朝廷的主要收入來源。
本來官辦專營這件事,自秦朝少府就有,可是到了北宋末年,就是朝臣勸諫皇帝的重要日經問題了。
宋徽宗趙佶賣多貴,才讓百姓凍死在京師城下呢?
一秤十五斤,一秤三千錢,一斤煤高達二百文!
當時麥子是十五文一斗,大米是三十文一斗,一斗大約十二斤上下。
宋徽宗賣煤炭,要命不要錢。
按照當時開封府十月初一日添設煤火,二月初一日撤火算,每戶大約需要千餘斤的煤,才能過冬。
五斤煤一緡,千餘斤就需要兩百緡。
兩百緡銅錢,從北宋末年留到大明朝也能換一百兩銀子了!
這價格實在是太過於恐怖了。
所以一旦朝廷開始官辦專營,就會立刻有人拿宋徽宗督辦煤炭、宋高宗臨安糞霸、店塌房生意說事。
所以王巹在談到馬鞍廠的時候,還是先勸諫陛下,薄利多銷,而不是厚利薄銷。
朱祁鈺疑惑的問道:“咱們的煤炸,幾錢一斤?”
“六錢。”王巹俯首說道。
朱祁鈺眉頭緊皺的說道:“六錢,一戶過冬就需要六千錢,大致需要三枚銀元了。”
“還是太貴了。”
即便是以京營的厚賞力度,每年不過三十枚銀幣左右,三枚銀元還是太多了些。
柴米油鹽,柴字當頭,果然有理。
王巹卻是絲毫不慌的說道:“陛下嫌貴,臣也嫌貴啊!”
“但是這已經價格很低了,臣琢磨了個法子,又讓它降低些價。”
確實不貴。
北宋專營一斤煤賣兩百錢,大明官冶所煤炭一斤六錢,大明這煤炭價格還不便宜?
但是王巹又想了個法子,讓價格又降了一些。
“事涉民生大事,能降一文是一文啊。”朱祁鈺看着王巹的臉色,十分確信的說道。
百姓困苦,又經歷了叛軍作亂,這能少一文錢就是一文錢。
王巹帶着衆人等來到了煤塊這邊笑着說道:“臣往裡面添亂黃土,一斤煤八成碎煤兩成黃土,再添些水塑形,佐以孔洞,方得此煤餅。”
“比之煤炸更加耐火,時間更長,但是因爲有孔洞,所以熱力無損。”
王巹雖然往煤裡添加了黃土,因爲有孔洞,燃燒更加充分,熱值相比較煤炸並沒有太多的損耗。
這是因爲煤炸,也就是小煤塊,本身就沒有篩選,裡面本身也有煤矸石。
一種黑色的石頭,不能燃燒,反而堵住火門導致煤炭燃燒不完全。
朱祁鈺拿着巴掌大、半扎高的煤餅看了許久,這東西他見過,應該叫做煤球或者蜂窩煤纔對!
不過烽火煤還有引火層,這煤球則完全沒有。
黃土是用以塑形耐燃的,兩成黃土填進去,的確是可以有效的降低煤價。
“煤價如此這般,便可少一文。”王巹俯首說道。
王巹帶着衆人繼續走下去,來到了一堆煤爐旁邊,指着不到兩尺高的煤爐,笑着說道:“還有煤餅爐、爐內磚、煤餅鉗。”
“四五塊煤餅,可以燒一天了,而且還能做飯燒水。”
“即便是買不起煤餅爐,也可以在自己家用磚石摞一個,這個結構並不複雜。”
“但是要專門設置煙道,以防火煤流毒。”
火煤流毒,一氧化碳中毒,專門設置煙道,定期疏通,保證使用安全。
朱祁鈺看着那小煤爐連連點頭,這東西是鑄出來的,正如王巹所言,即便是不想買煤餅爐,也可以自己用磚石搪一個。
朱祁鈺連連點頭說道:“好物!好物啊!”
寒潮已至,朱祁鈺裹了裹身上的大氅,看着窗外寒風呼嘯,他甚至有一種人在北衙的錯覺,這南京的寒風也是如此得了冷嗎?
朱祁鈺只覺得自己臉上一涼,他擡頭一看,天空不知什麼時候起,飄起了雪花來。
魯迅先生曾言:「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豔之至了。」
「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後,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
這是南北方雪的差異,因爲北方寒冷,雪不凝結,南方的雪卻是滋潤美豔。
但是朱祁鈺完全沒有感覺到南方雪的美豔,他只感覺到陣陣類似北衙的幹寒之氣,風的呼嘯聲、雪片在空中打着旋如同一把把刻骨刀,讓人骨子裡都是寒氣。
朱祁鈺十分確定,這不是南方的雪,毫無疑問,這是北方來的雪。
很快小雪花變成了鵝毛大雪,天地之間,紛紛揚揚一片,風一吹過,雪片將風的形狀描繪而出,飛向遠方。
“咱們現在有多少斤煤了?”朱祁鈺眼神中閃過一絲狠厲,他低聲問道。
“自河南、山東等地再加上馬鞍廠、江淮廠等地,一億斤在五日內可以入京。”王巹看着天空的白茫茫一片,面色驚駭,南方也有這麼大的雪了嗎?
一億斤煤大約是五萬噸,而南京城大約有三十萬戶,總數需要大約在十五萬噸煤炭左右。
朱祁鈺站在風雪中久久不語,心裡算了很久的賬目,然後開口說道:“還是不夠用,朕要三億斤。”
王巹等人面色鉅變,左右看了看,默默的不做聲,這不是陛下要,他們就能給的。
現在在馬鞍廠和江淮廠採煤之人,都是二十餘萬的戰俘,每人每天產煤一百斤,每日最高可產煤兩千萬斤。
十日的確可以產煤兩億斤,但是從馬鞍廠和江淮廠送到南京城呢?
而且現在還下雪了。
這平整道路,也是一個大麻煩。
朱祁鈺深吸了口氣說道:“十日內,剩餘這兩億斤煤,如果俘虜營可以按期運送入京,朕可以寬宥減免他們三個月的苦役。”
“即便是遲五日以內,朕亦寬宥兩月。”
他現在繼續煤炭入京,辛苦這十幾天的時間,等於兩個月的苦役期。
朱祁鈺用苦役換產量。
王巹聽到這裡,鬆了口氣,俯首說道:“那臣得請旨夜開通濟門、光華門、朝陽門,運煤入南京留都,諸府諸縣城門皆開,以運送煤炸、煤泥等物。”
石亨聽聞之後,思考了片刻俯首說道:“臣請調兵火牌,看管戰俘,以臨陣連坐軍法論!”
朱祁鈺點頭說道:“準。”
南京留都的煤,囤積在皇城內原來的羽林左衛和羽林右衛的舊營內。
南京留都可從朝陽門直入皇城,將煤堆積在皇城內集散。
朱祁鈺攥着這些煤,一斤沒往外放。
朱祁鈺深吸了口氣看着天色,本來就有寒潮,風雪至,南京城的蟲豸們,怕是要羣魔亂舞了。
次日的清晨,雪仍然未停,雪已有尺厚,西湖的外湖、長江已經開始全面結冰。
整個天地白茫茫的一片,但是整條官道上都是清理積雪的俘虜和的四武團營的軍士。
下雪不冷,化雪冷。
朱祁鈺擺駕回京。
官道不算溼滑,但是這一百里的距離,朱祁鈺整整走了一天,一直到了傍晚的時候,纔來到了正陽門下。
正陽門內是洪武門,洪武門內是承天門。
這是大明南京留都的大門。
徐承宗跪在雪地裡,整個人都快被雪覆蓋了,看起來是跪了很久了。
徐承宗看到車駕停在了他的面前,哆哆嗦嗦的說道:“臣死罪。”
朱祁鈺下了車駕,跺了跺腳問道:“何罪之有?”
徐承宗的冷一方面是跪在雪地裡是真的冷,另一方面是他真的害怕。
辦事不力。
他顫抖的喊道:“臣雖然用了不少的,阿嚏!臣用了不少的法子,但是下雪了,臣也無能爲力。”
本來徐承宗煙雲樓威脅之後,商鋪的門都打開了,商路暢通,僅僅是寒潮的話,他的法子已經夠用了。
但是這大雪紛紛,煤炭的價格應聲而漲,從八文錢,一路飆升到了十六文,而且還在猛漲不止。
這個時候的徐承宗就變的無能爲力起來。
這些人已經瘋了。
他們瘋狂的囤積煤炸,十六文一斤,也是悉數吃進,僅僅一天的時間,就翻了一倍,而且還會漲下去。
朱祁鈺是知道南京城的情況,甚至南京城鉅富豪商們囤積煤炭的風力,已經蔓延到了廬州和杭州地區。
南京的煤市,形成了一種財經事務上的虹吸現象,無數的煤炸都開始向南京而來。
朱祁鈺不由的想起了在北京的時候,一到冬天,煤炭的價格就會從八文、九文漲到三十多文一斤。
朱祁鈺笑着說道:“這不怪你,起身吧。這麼大的雪,魏國公是不是第一次看到?”
“謝陛下隆恩。”徐承宗站了起來,打了個哆嗦說道:“臣第一次看到。”
“所以,對於他們而言,這就是天賜良機啊!”朱祁鈺笑着說道:
“不錯。”
朱祁鈺拍了拍魏國公徐承宗的胳膊,打掉了他身上的一些雪花,滿是笑着說道:“小道終究是小道,能用一時,用不得一世,魏國公,日後還是需要多多學習大道之行。”
“三倍利,則無法無天,他們已經被利益矇蔽了雙眼了。”
徐承宗俯首說道:“臣謹遵教誨。”
日後財經事務的邸報每天都要看看,陛下的財經事務果然是大道之行。
朱祁鈺滿是笑意的說道:“這麼大的雪,天賜的發財良機啊!”
到底是他們的發財良機,還是朱祁鈺的發財良機呢?
這就涉及到了財經事務誰更懂的問題。
朱祁鈺笑着說道:“你回吧,接下來的事兒,朕來做便是。”
“臣告退。”徐承宗俯首離開。
朱祁鈺則入了城,先去紫禁城的後山,看了看煤山,南京城沒有萬歲山,但是此時的煤炭已經堆積如山了。
在十五日左右的時間內,陸續會有十五萬噸左右的煤在這裡集散。
盧忠面露兇狠的問道:“陛下,要不要現在動手?抄家滅戶?”
朱祁鈺搖頭說道:“不用,你知道人這一生最大的悲劇是什麼嗎?是人沒了,錢沒花掉嗎?”
“不,是人還在,錢沒了。”
朱祁鈺的眼神中閃過了兇狠。
這次他們如此猖狂囤積,其原因就是幾乎所有的商賈都參與到了其中。
這種集體行爲,法律無法懲戒,因爲法不責衆。
但是朱祁鈺可以讓他們破產,比死了還難受!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活在世間的每一天,都是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