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忠犬變成了野狗,就會變成流浪犬。
這個道理,朝鮮也懂,但是他們看到大明勢弱立刻動起了歪心思,不想當忠犬了。
朝鮮自比忠犬,他們罵倭國是逆子了。
倭寇自元朝起,就一直是中原王朝的禍患,隨着最初的倭寇搶劫海漕糧船開始,不斷升級到今天,大明內鬼主導,倭寇徒有虛名,最終成爲心腹大患。
逆子,是朝鮮對倭國的中肯評價。
細川勝元絲毫不恭敬的走進了大殿,不情不願的行了個拜禮,隨後用倭國話,嘰裡呱啦說了一通。
然後細川勝元才用大明官話見禮,大聲說道:“日本國使臣,拜見陛下。”
“朕還以爲你不打算跪了呢。”朱祁鈺直接揭破了細川勝元的老底。
這麼有骨氣,別來大明朝貢,別跪呀,看朕殺不殺你就完事了。
明明要朝貢,明明要跪,明明要用大明官話,卻始終有一種我被逼無奈,不得不爲的模樣,惺惺作態。
不情不願,斷了邦交便是,看大明揍不揍你就完事了。
細川勝元稍微一琢磨,立刻臉色通紅了起來。
他死要面子,被皇帝一句話戳破,顏面盡失。
朱祁鈺也不讓他平身,不是不想跪嗎?
那就跪着奏對吧。
大明朝對跪禮有着嚴格的規定,按理來說,這個時候,禮部尚書胡濙該站出來提醒一下陛下,讓人平身。
但是裝糊塗的師爺們,一個個都當沒發現陛下有禮儀上的問題。
有問題嗎?誰覺得有問題誰去說,反正胡濙認爲沒問題。
“使臣請聖恩,以銀幣兌付。”細川勝元也不理會了自己不能平身的事兒了,趕忙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楊善面色立刻垮了下來,站了出來說道:“已經定了寶鈔兌付,你這番又說,兩面三刀,反反覆覆,小人也。”
楊善是個士大夫,他完全沒想到倭國使臣如此不要臉,好歹是一國使臣,如此出爾反爾?
楊善再一次肯定了人面獸心這個詞的具體意思。
細川勝元痛苦的大聲疾呼:“陛下啊,倭國貧寒,若是以寶鈔兌付,恐有生靈倒懸之危。”
“跟朕有什麼關係?”朱祁鈺四平八穩的問道。
“啊?”
細川勝元完全沒料到皇帝會這麼說,趕忙俯首說道:“室町幕府徵夷大將軍,乃是永樂年間冊封的日本國王,有金印勘合爲證,日本國的百姓,也是陛下的百姓啊!”
“你這八世將軍源義政,也沒請聖旨冊封吧?”朱祁鈺反問道。
永樂年間的確是冊封了,但是現在可沒冊封,倭國不恭順,怪大明皇帝不拿倭國人當人看?
胡濙深吸了口氣,陛下這幾句話,說的很快,卻是一刀刀的捅穿了這倭使的心。
足利義政,在大明應該被叫做源義政,因爲室町幕府是源氏。
“臣作爲日本國使,這不是來請冊封聖旨了嗎?”細川勝元趕忙回答道。
朱祁鈺笑着問道:“你請旨,朕就給你啊,朝鮮朕都沒給呢,下次再說吧。”
這番話一說,立刻就有些年輕人繃不住了,雖然有糾儀官在,不敢笑出聲,但還是用力的瞪着眼,讓自己不要失儀。
大明的藩屬國,是大明皇帝的臣子,但不是大明的臣子。
但是朱祁鈺首先是大明的皇帝,其次纔是諸多藩屬國的宗主,四海一統之大君。
朱祁鈺心裡有逼數,未曾有天下無敵的水師坐鎮,這羣畏威而不懷德的傢伙,都是豺狼虎豹。
只有水師真的能夠攻破他們的京都的時候,他們纔會俯首帖耳。
“陛下,臣獻上日本國少女一百人。”細川勝元擺出了自己的條件。
朱祁鈺坐直了身子說道:“倭國使臣,你覺得朕缺女人?還是覺得你們倭國女子比大明女子好看?”
終於有人繃不住笑出聲來,奉天殿上,充滿了快樂的空氣。
陛下現在像什麼?像大明的皇帝。
大明皇帝起於淮右布衣,當初有朝臣忽悠朱元璋,讓朱元璋攀附朱熹,好歹那也是名人。
認祖歸宗這種事也不少見。
比如李唐的老子,就被追認爲了祖宗,比如匈奴人劉淵就追認了蜀漢皇帝劉禪爲祖宗。
但是朱元璋登基詔書咋說來着?
朕本淮右布衣。
這一句話,就說他朱元璋不是什麼天生聖人,這一句話,奠定了大明近三百年的格局。
鬥斛、權衡、印璽、仁義,都是淮右布衣。
大明的皇帝喜歡用俗字俗語去下聖旨,是爲了讓百姓們也都聽懂,而不是把朝廷歸朝廷,鄉紳歸鄉紳。
大明皇帝跟朝臣們吵架時,也喜歡用俗字俗語,雖然不會開口成髒,但是也是很接地氣。
所以所有人都在笑,因爲陛下現在真的很像大明皇帝,樸實無華的吵一架。
但是細川勝元顯然不懂羣臣們的笑點,一臉的迷茫。
這句話有那麼好笑嗎?!他們到底在笑什麼?
人最可悲的莫過於此,都成笑料了,還不知道爲什麼被當成笑料。
胡濙四十年的常青樹,都是面帶微笑搖頭,大明朝堂現在很有趣。
太祖高皇帝,洪武年間,就喜歡跟人吵。
夏伯啓叔侄斷指不肯出仕,朱元璋就把人拉到了應天府,當着面跟他們掰扯他們爲什麼該死。
孔克堅三請方至,朱元璋就跟他吵,然後把衍聖公的位置,給了孔克堅他兒子。
太宗文皇帝也喜歡跟人吵,比如跟胡廣吵,建文朝修的明太祖實錄裡面,有很多建文文人對太祖高皇帝的抹黑,是真的抹黑,比如類似於一雁之地屠城之類的。
文皇帝都是逐字逐句的跟胡廣掰扯,就這這般吵法,我不管你有沒有理,反正我就是得吵贏了。
文皇帝修明太祖實錄的時候,就一個核心:你不能罵我爹,你罵我爹我就殺了你。
胡濙感觸最深,上一次皇帝這麼詭辯還是在上一次…永樂年間,征伐安南的時候了。
伴隨着興文匽武的大勢所趨,大明還有一股暗流,就是將皇帝神化,就是製造類似於稽戾王那般朕與凡殊的風力。
這股暗流風力,讓皇帝越來越不像人,反而像神仙。
神仙在人間是個什麼模樣?
廟裡的泥胎雕像。
這種塑造是錯誤的,大明朝立國就不是神仙,更不是祖上闊綽,大明皇室就是起於布衣黔首,這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兒。
這種朕與凡殊的塑造,和皇帝掌管天下公器,天下爲私,陛下執公,是兩種完全背道而馳的曲解。
胡濙是擅長洗地不假,但是在大勢面前,他也只能洗地罷了。
細川勝元完全不懂,他俯首帖耳的說道:“還請陛下垂憐日本國百姓。”
逆子就是逆子,甚至不肯叫一聲君父。
朱祁鈺搖頭說道:“朕乏了,你且回去吧。”
朝鮮不想當忠犬,想當野狗,朱祁鈺看在朝鮮做了七十餘年的忠犬的面子上,給了他們一個當回忠犬的機會。
但是倭國,朱祁鈺完全就沒給機會了。
授勳、大閱、接見使臣,很耗費精力,朱祁鈺還有很多事要做,跟着倭使沒什麼好多說的。
羣臣俯首說道:“恭送陛下。”
朱祁鈺站起身來,和羣臣一起走向了奉天殿外。
楊善低聲說道:“陛下,細川勝元只是副使,正使見不見啊?”
朱祁鈺眉頭緊皺的說道:“那個日野富子纔是正使?”
“是。”楊善趕忙俯首說道,世代聯姻,室町幕府的主人,不僅僅是徵夷大將軍,還有這世襲罔替的大將軍正室。
中原王朝也不是沒有這種時候。
比如離家出走的隋文帝楊堅,不就是因爲孤獨皇后殺了他小妾,他沒什麼辦法,就離家出走了嗎?
這種世襲罔替的聯姻,其實在宋代也有。
只不過從一家一戶,變成了開封府的軍頭罷了。
宋朝的皇后不同於大明的皇后,宋朝的皇后背後都是各種豪門。
而且宋朝也是太后臨朝稱制最多的朝代,兩代共有十名太后臨朝稱制。
北宋南宋,一筆寫不出兩個宋來。
這些太后們最喜歡乾的事兒,就是廢除前任皇帝的新法,全面恢復舊制。
比如支持司馬光全面廢除新法的曹太后、高太后。
慈寧宮裡的那位孫太后,若是到了宋朝的年月,抓着朱見深臨朝稱制也未嘗不可。
可是大明就是大明。
朱祁鈺停下了腳步說道:“答應市舶行鈔法的是不是這個正使?”
楊善俯首說道:“是。”
“國事啊,那見見吧。”朱祁鈺點頭說道:“到奉天殿的偏殿接見吧。”
胡濙、于謙、楊善三人列班。
朱祁鈺也沒閒着,和胡濙于謙討論了下關於南直隸拆分之事,李賢做得很好,超出了朱祁鈺的預料。
但是朱祁鈺也很擔心,李賢能不能命硬到活着回來。
陳鎰請旨前往南直隸,做兩省二府總提學官,親自坐鎮拆分南直隸關於拆解南直隸仕林之事。
陳鎰不是找了半朝的文武反對拆分嗎?爲何做了拆分南直隸的急先鋒呢?
因爲陳鎰和陛下一樣,都是想開個窗,但是南直隸那幫人,想把屋頂給掀了!
李賢真的死了,陛下肯定在心裡擰出一個死疙瘩來!
山東的教訓還不夠嗎?非要陛下提兵百萬,南下殺的血流成河才罷休?
到時候南直隸所有十四府,更沒有好日子過!
只不過朱祁鈺沒讓陳鎰去,李賢在就夠了。
朱祁鈺開口說道:“朕天天被罵作是亡國之君,罵就罵了,朕不在意。”
“朕就是想告訴朝臣們,朕廣開言路,良言嘉納之。”
“陳鎰聯合近半數的出身南直隸的官僚朝天闕,他們是按照規矩來,一直等到朕回京,坐在了奉天殿上,纔開口說,朕不會怪罪他們。”
最近朝中有不少人都盯上了陳鎰總憲的位置,朱祁鈺是告訴他們,自己並不打算處罰陳鎰。
正常流程,正常奏對,也沒有多少私利,也是爲了國事,朱祁鈺直接拆分的步子本來就邁大了,還不讓朝臣說嗎?
陳鎰可是十分懂如何捧殺皇帝的,只不過在張秋治水之後,陳鎰就變了副模樣罷了。
“縉紳追租之兇狠,甚至逼得陳鎰、徐有貞動刀子殺人,可想而知,當時把他們逼到了什麼份上了。”朱祁鈺感慨萬千的說道。
“但凡是有良知的人,看到決口淹沒田畝,顆粒無收,百姓易子而食,莫不動容。”于謙滿是笑意。
他巡撫地方十九年,每天都能見到。
那時候,朝堂烏雲蔽日,地方互相勾結,根本無法治理。
于謙低聲說道:“陛下,《韓非子》曰: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
“翰林院的翰林,的確是飽讀詩書,但是他們直入秘閣,起於京官,是不是可以讓他們去地方歷練,再入文淵閣?”
胡濙十分贊同的說道:“臣以爲於少保所言有理,這文淵閣理政,卻不知輕重,鏡花水月,全靠臆想着實不行。”
朱祁鈺點頭,有些無奈的說道:“翰林們不願意去啊,這次貴州,朕把皇叔都派出去了,一共二十個舉人肯一同前往。”
于謙認真的說道:“那就不讓他們入文淵閣,更不讓他們起京官,就在翰林院讀一輩子吧!”
胡濙經過了半刻鐘的思慮,他盤算了下當初建立文淵閣至今的種種,俯首說道:“陛下,臣同意於少保說的,不願意去,就強摁着他們去。”
“貴州的確苦寒,但是若是其餘之地,也不肯去,那就讀一輩子書吧。”
朱祁鈺點頭說道:“那就這麼辦。”
翰林即便是到了地方,那也是推官起步,大明的推官,管理一府之地推勾獄訟之事,乃是各府知府佐貳官,正七品官。
一府之地的刑名之事,都歸他們管,哪裡會受苦?
就這還不願意去!
從推官的位置上起,最後成爲大明柱石朝臣的也有很多,比如蘇州府推官、韃清的噩夢、官至太子太保,從一品的袁可立。
韃清恨袁可立恨到什麼地步?專門爲袁可立興了一場文字獄的大案。
“陛下,倭國正使已經在殿外候着了。”一個小黃門走了進來稟報道。
“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