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之所以擔心松江府變成資本主義的大本營,是因爲松江府已經在部分實現了小農經濟蛻變到商品經濟,以商品經濟爲核心驅動力的松江府,在發展初期,很容易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松江府的經濟奇蹟,很容易讓人把金錢看做是一種具有魔力或者法力無邊的神, 認爲是無所不能的金錢,讓松江府實現了經濟上的騰飛。
事實上松江府的經濟騰飛,是四川、貴州、湖南、湖北、南衙四省、浙江等,大半個大明九省之地的億兆百姓的辛勤勞動創造的價值集中的體現。
錢只是價值的一般等價物。
在短短几年的時間裡,金錢,就給松江府帶來了脫胎換骨的變化, 從一個落後的產紡織棉的濱海漁村,變成一個近百萬人居住的城池,往來天下貨物, 無論是大明疆域之內還是疆域之外,都能在松江府找到。
這很容易讓人認爲金錢貨幣不僅僅是萬能的,而且是衡量一切善惡是非的價值標準。
朱祁鈺對松江府的擔憂,絕對不是無的放矢。
因爲金錢至上的拜金教的出現,就是伴隨着生產資料私有化和社會分工的明確及擴大,生產的商品表現出價值越來越大,而貨幣作爲一般等價物,是價值的具體體現,最終演變爲金錢至上。
換句話說,金錢至上的尚奢拜金社會風氣,是小農經濟向商品經濟蛻變的必然。
而且會逐步的發展爲整個社會中佔支配地位的階級, 即資產階級的人生觀、價值觀和道德觀。
于謙給出的辦法是南巡。
興安翻動着奏疏, 將襄王殿下寫的奏疏找了出來俯首說道:“陛下, 襄王殿下已經到大寧衛了,走的官道驛路都有戳子。”
“同樣,脫古也到了大寧衛。”
脫古思猛可, 是脫脫不花的長子,人稱摩倫臺吉,他的母親是兀良哈部首領沙不丹的女兒。
沙不丹的女兒本來是脫脫不花的正妻,也先爲了讓自己的姐姐嫁給脫脫不花,陷害沙不丹的女兒與部下私通,脫脫不花中計,將沙不丹的女兒的眼睛刺瞎,割掉了這女子的耳朵、鼻子和舌頭送回了兀良哈部。
沙不丹是兀良哈部的首領,本以爲是自己女兒不知檢點,但是女兒還能寫字,寫出了實情,沙不丹聞之大怒,但是當時也先代表的瓦剌和脫脫不花代表的韃靼聯盟已定,沙不丹只能忍氣吞聲。
脫古和他父親脫脫不花的關係一直不大好,京師之戰中,也先六戰六敗,脫脫不花急於脫身,便把脫古作爲人質留在了大明。
這一留就是八年。
脫古一共三次面聖,披右衽執漢禮, 從未有不恭順的地方,而這次回大寧衛, 也是朱祁鈺硃批的。
韃靼的王化之路已經開始,脫脫不花入京獻出盟書之後,就一直留在了天津衛,再無回去的可能,滿都魯也被送到了四夷館做爲人質,烏格齊已經老了,阿噶多爾濟…除了壞事,什麼都做不好。
脫古回到韃靼,是朱祁鈺爲了穩定韃靼人的情緒,也是盟約的條件,脫脫不花這個大汗,換回質子。
“韃靼諸部多有不臣之心,襄王殿下和武清侯的意思是…剿。”興安看了于謙一眼,在朝中負責勸仁恕的一直是于謙的職責,這剛開始王化,就搞得這麼血腥。
“於少保以爲呢?”朱祁鈺頗爲玩味的問道。
于謙則拿過了奏疏看了許久,不瞭解情況,他沒辦法諫言,奏疏的內容頗爲詳細,而且還有夜不收的情報做旁證。
于謙思忖了片刻說道:“大明的東西,哪有那麼好拿的,怎麼吃的,就得讓他們怎麼吐出來。”
“於少保指的是…”朱祁鈺滿是疑惑的詢問道。
于謙頗爲鄭重的說道:“當然是一年三十萬的馬價銀啊。”
“那可是每年三十萬銀幣,放到大明至少能夠疏浚五千裡的水路,平整官道驛路三千里,維護大明全境驛站驛卒半年時間!”
“宣府貢市至今已經整整四年,這可是一百二十萬御製銀幣。”
“韃靼可汗已經入京獻了降書,這些韃靼諸部的臺吉們居然仍有不臣之心,當然要剿!”
朱祁鈺咳嗽了一聲說道:“脫脫不花獻的是盟書,銀幣也是韃靼王們用馬匹牲畜換的。”
“那就剿吧。”
在韃靼王化的開始階段就搞得這麼血腥,是必然的。
韃靼的地盤就那麼大,韃靼的既得利益者,也就是佔據了支配地位的那羣人,怎麼可能把利益拱手讓人?
所以必然要進行一次帶清洗,將那些不臣之心的人或者驅逐到西伯利亞種小麥,或者乾脆殺掉。
朱祁鈺對韃靼的謀劃,從一開始就是經濟、軍事、政治多管齊下,尤其是經濟戰,朱祁鈺在草原上灑出了一百二十餘萬銀幣,折算之後,大約相當於84億景泰通寶,將近兩百億的飛錢,大約等同於四年的大明全境所需的貨幣。
草原極其脆弱的經濟已經全面崩潰,要對韃靼進行王化,首先就是將這些銀幣收回大半,不破不立,破而後立。
所以,血光之災,在所難免。
“要不要讓廣寧伯劉安從西側、遼陽伯範廣從東側,支持武清侯的清剿?”于謙提出了他的想法,既然要剿,那就做好充足的準備,一旦戰事有變,武清侯戰敗,大明也有接應的可能。
于謙不是對武清侯的武力值不信任,而是因爲王化韃靼本就是出塞作戰,韃靼本就多騎兵,一旦有良將,以騎兵對步兵,韃靼並不是沒有一點點的勝算。
洪武五年,雄心壯志的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一個從皇覺寺的僧衆一步步坐到皇帝位,並且打掉了元大都,驅逐了奇男子王保保的朱元璋,分兵三路北伐,卻是大敗而歸。
大明自開國之後,一共進行了十三次的大規模北伐,成百數千次的小規模北伐,無數次的衝突,大明始終沒有徹底解決草原諸部。
因爲在草原,韃靼纔是主場。
掉以輕心,就是稽戾王的下場。
朱祁鈺想了想說道:“傳令昌平侯楊俊,讓他厲兵秣馬枕戈待旦,一旦韃靼有變,京軍的馳援更快,而且戰力更強。”
料敵從寬,一向是朱祁鈺的特點,戰爭冒險和戰爭失敗的代價,是朱祁鈺絕對無法承受的代價之一。
以民禮埋在金山陵園的稽戾王還在墳裡看着他。
廣寧伯劉安率領的大同衛軍和遼陽伯範廣率領的遼軍都是邊軍,戰鬥力低下,行軍緩慢,若是打成了添油戰術,朱祁鈺難逃其咎。
讓楊俊帶領四威團營隨時準備出發接應,是朱祁鈺的料敵從寬的一部分。
于謙從聚賢閣御書房出來的時候,已經日暮沉沉,天邊的金色的夕陽打出了成片的火燒雲,將整個大地籠罩在一片通紅之中。
于謙稍微活動了下身子,並未感覺到任何的不適。
他二十多年巡檢邊方任地方巡撫,日夜操勞,給他的身體帶來了許多的暗疾,以前的時候一過子時,他就會忽然醒來,然後睡不着忙到天明。
這麼熬,他不害怕,但是熬來熬去,無論做什麼都是白做,纔是讓他最煎熬的地方。
當初石亨還在大同府的時候,于謙和石亨鬧到了生死相見的地步,朝廷卻沒有做任何的處置。
那時候的于謙,是真的心力交瘁,大明的路在何方,始終像塊壘一樣堵在他的心口。
這幾年他于謙位高權重,反而是清閒了下來,兩次總督軍務,一次去河套,一次去應天府,其他時間,除非陛下交待的事兒,他很清閒。
這幾年休養生息,跟着胡濙常習養生之術,身體倒是愈發的健康了。
大明就像是他的身體一樣健康。
于謙伸了個懶腰,迎着夕陽向着馬廄而去,朱祁鈺站在窗欄下,看着于謙的背影,側着身子問道:“興安,你問過陸子纔沒有,於少保的咳嗽和失眠有沒有再犯過?”
于謙的失眠是迷走神經痛,主要是因爲精神壓力太大導致的一種失眠,失眠進一步惡化了于謙的身體機能,朱祁鈺很害怕于謙和楊洪、金濂一樣,身體機能下降,藥石不可治。
興安笑着說道:“沒有,臣也去九重堂打聽過了,於夫人董氏和臣說了,於少保的舊疾並未復發。”
朱祁鈺這才點了點頭,這就是興安,做事向來周全,去太醫院陸子才那兒聞訊是興安分內的事兒,去九重堂確認,是興安分外的事兒。
“也不枉費朕當初爲他伐竹取瀝。”朱祁鈺坐回了案桌之前,繼續處理着政務。
于謙這一生,上馬安邦,下馬牧民,瓦剌大軍壓境,他挽狂瀾於既倒,保大明無虞。有【兩袖清風朝天去,省得閭閻話短長】的君子氣節傲然於世,在卓越事功、燦然文采和高風亮節的背後,是于謙羸弱的身體。
于謙二十餘年長期在地方巡撫,而且親力親爲常年在治水、抗旱、治蝗、疏浚等事上奔波,在原來的歷史線裡,于謙在景泰三年後病到晚上上樓都困難,夜裡睡不着,惺惺欹枕候天明。
朱祁鈺一直很擔心於謙的身體,甚至親自伐竹取瀝,就是爲了表示重視,讓太醫院不要對任何小的狀況掉以輕心。
這就是朱祁鈺之前停止推動立相的原因,賀章問的很對,六百年只此一人。
而讓賀章奉天殿行封駁事的人,也正是于謙。
朱祁鈺處理着奏疏忽然開口說道:“武清侯在清剿的時候,查一查賀章的手臂到底是怎麼丟的,楊善是內鬼不假,但是做事的人,朕要看到他們的人頭。”
朱祁鈺嘴上說着對韃靼人一視同仁,可是做事之前,他首先是大明的皇帝,自己的臣子出了趟差,就掉了一條胳膊,這件事不是楊善伏誅就能了結的,劊子手必須死,而且必須死的很難看。
七月二十一日,天朗氣清,禮部一大早就開始忙活,在儀門外張燈結綵,禮部的正堂設了香案,露臺上太常寺的樂戶和舞姬開始準備。
儀門兩旁豎起了四十九對金鼓,百官在午後朝服入班,聲樂大奏,胡濙帶着文武百官四拜之後,站直了身子,禮樂停。
這一通折騰已經摺騰到了子時,可是要等的月食遲遲沒有出現,直到月亮消失在了天邊。
《大統歷》算不準月食,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羣臣們都是喜聞樂見。
這一次的救護之禮,又變成了一場鬧劇,精心籌備,禮儀周全,天公不作美,月食並沒有出現,金鼓也沒有敲響。
但是這次救護之禮又與以往不同,因爲禮儀並沒有撤掉,文武百官第二天,也就是二十二日仍然要參加一次。
朱祁鈺壓根沒參加二十一日的救護之禮,他在次日也就是二十二日的傍晚,纔出現在了露臺。
再次四拜興,樂止,所有人等待着月食的出現。
這次是景泰曆書中計算的月食時間,欽天監監正許敦、貝琳等人,膽戰心驚的等待着月食的出現。
若是月食出現,欽天監必然揚眉吐氣,景泰曆書的推行就變成了板上釘釘。
若是不出現,下場可想而知。
月食只是有規律的天文現象,天人感應那一套…許敦有一萬句MMP要講,欽天監這位置,真的會死兩次。
在未到子時的時候,月食出現了。
執事者看着月亮被吞掉了一角,捧着鼓槌,利利索索的爬到了朱祁鈺的面前,請陛下敲響金鼓的頭三下,隨後金鼓齊鳴,等到月食結束之後,胡濙再次領着文武百官四拜。
從洪武十七年起,一次未能準時完成的救護之禮,終於全須全尾的做完了。
天色已晚,朱祁鈺也沒有多說什麼,讓百官回府休息。
景泰曆書推行的已經是勢不可擋。
景泰曆書是大明度數旁通的一大成果,而提出度數旁通的是遠在松江府的李賓言。
正如於謙所言,漢室江山,代有忠良。
朱祁鈺的臉上寫滿了高興,這次推測月食時間準確,是朱祁鈺登基以來在文化領域的又一次勝利。
“許敦這是要幹嘛?”朱祁鈺正準備回泰安宮,看到許敦帶着欽天監一百六十衆在露臺上忙活,許敦張牙舞爪大呼小叫,朱祁鈺有些奇怪。
興安笑着說道:“月食出現比推算的晚了一個時辰,許監正正發脾氣呢,要對景泰曆書推算之法做覆盤,這幾個月怕是消停不了。”
“要的就是這等吹毛求疵。”朱祁鈺翻身上馬搖頭說道:“欽天監覈算月食無誤,賞!”
這次的封賞並不多,每個人只有兩枚御製銀幣,但足夠欽天監天文生大吃大喝一個月了。
朱祁鈺向來賞罰分明。
給他朱祁鈺好好幹活的人,朱祁鈺絕對不吝封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