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武順利成爲代鎮之後,舊港發生了許多肉眼可見的變化。
宋桑港變得異常的繁華,本來的泊位和棧橋已經完全不夠用了,更名後的宣慰司開始張貼黃榜,招攬窮民苦力對宋桑港進行擴容,泊位、棧橋、碼頭、倉庫、學舍、官廠、衙門、戶籍、刑名等等一系列的變化,讓舊港的僑民以及番人總覺得眼睛不夠看,應接不暇。
舊港僑民以及番人並沒有看到大明軍的身影,可是這舊港地界處處都是大明帶來的變化。
僑民們之所以看不到大明水師的身影,完全是因爲大明水師在剿匪,宋桑港的商舶變多不僅僅是隨着官船拿下的大明船舶,還有許多的大食商賈商舶到港,馬六甲海峽在大明水師的強力貫通下,終於成爲了通途,而不是三裡一匪,五里一盜,十里就是一場火併的局面。
在大明京師飄起雪花的時候,大明水師終於再次回到了宋桑港,這裡處於熱帶,即便是十一月份,依舊是豔陽高照,酷熱無比,唐興和劉永誠對李氏兄弟的工作做出了高度肯定,而陳壽延沒有也不敢食言,一應重設宣慰司之費,也一釐不差的繳納到了宣慰司衙門。
陳壽延帶着一衆陳家老少們準備到錫蘭重新開始的時候,得到了一個消息,大明天使已經照會錫蘭國王優待陳氏,陳氏到了錫蘭也不是無名之輩,而是負責管理一處大明和錫蘭共建的海港,這個海港名叫陳倫坡。
陳壽延選擇了體面,大明給了陳氏足夠的體面,而這個名叫陳倫坡的港口,就是大明給陳氏安排的去處。
在海上,一個港口就是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金礦。
李成武和李成文兩兄弟到港口送陳壽延起航,同樣李成文也要乘船前往大明,李成文坐在轉椅上,對着陳壽延說道:“出門在外,自然要勠力同心,纔不會被人欺負不是?陳氏在南洋經營日久,到了陳倫坡後,陳氏仍是興旺大家,陳祖義悖逆王化爲盜,陳老莫要自誤。”
陳壽延看着李成文,也知道這麼些年,都被這個軟腳瘟的外表給騙了,這李成文是一肚子的主意,李氏興亡,這小子起了很大的作用。
“大明待陳氏不薄。”陳壽延頗爲感慨,他還以爲自己要死,這舊港陳氏樹倒猢猻散,可是最後的結果,僅僅是挪了個窩,從舊港陳氏變成陳倫坡陳氏罷了,大明之所以如此仁厚,不過就是四個字,出門在外。
陳壽延不傻,舊港翻天覆地的變化,並不是這舊港從姓陳變成了姓李,而是從不毛之地變成了王化之地的變化,大明這次的南下西洋和永樂宣德年間完全不同,這次舊港宣慰司重設,舊港地界變成大明的四方之地,已經成了一種必然。
要不了多久,舊港內外,都是大明的僑民,宋桑港也將會變成這南洋、西洋交界處最繁華的港口。
至於當地的番民?他們會慢慢消失的無影無蹤。出海討生活的大明男人們,會把當地的生育資源完全霸佔,不出五代,番民就會絕後,眼下的舊港地界番人太少了。
李成文笑着說道:“那就是了,祝陳老一路順風。”
“有緣再見。”陳壽延上了開向錫蘭的三桅大船,大明沒有趕盡殺絕竭澤而漁,還給陳壽延留下了兩條三桅大船。
觀海樓內,唐興和劉永誠也在看着港口棧橋,看着陳壽延和李成文上船啓航,舊港宣慰司的復設非常順利,皇帝的詔命得到了深入而徹底的執行。
“陛下並不喜歡僑民。”唐興一開口就是信息差,雖然劉永誠是大璫,可是論關係親疏遠近,還是唐興這個國丈爺知道的更多,當初唐興跟着李賓言回京,就大明南下西洋的主要指導方略廷議之時,皇帝和於少保之間的政見不同,唐興就比劉永誠知道的更多。
朱祁鈺這個皇帝,並不是一個聖人,而是一個不完美的皇帝,朱祁鈺對僑民的態度大抵只比土人好上那麼一點,聖天子、天可汗那一套理論,朱祁鈺並不是很在意,於少保和皇帝政見不同,最終還是於少保說試試看,以實踐爲準。
若是這些海外僑民已無任何恭順之心,那便棄之如敝履,若是可用,則物盡其用。
劉永誠有些意外,坊間那些流言終歸是流言,並不可信,皇帝似乎並不是獨斷專行之人。
信風再起,大明水師將會繼續南下西洋之事。
大明京師,鵝毛大雪灑滿了整個京師,銀裝素裹,白雪皚皚。
而此時的朱祁鈺,正在講武堂的議事廳對一件殺人案做第一次的複議,死刑三複奏,這第一次的複議,朱祁鈺並沒有硃批,而是將三法司叫到了議事廳,對整個案子進行梳理。
按大明制,遇大案、要案及難決之案,三法司會審仍不決,便會同吏、戶、禮、兵、工五部長官,通政使司通政使共同審理,皇帝主持交辦,三法司會同錦衣衛共理,在大明這被叫做圓審,也被叫做九卿會審。
朱祁鈺並沒有召開圓審,而是三法司會審,他對這個案子和三法司的意見不同。
“這個案子朕看了,並不複雜,楊正明當街殺五城兵馬司校尉陳銘,事實清楚,人證物證書證俱在,鐵證如山,楊正明殺人後並未逃跑而是投案自首,並無當堂翻供。”朱祁鈺的表情頗爲凝重的說道。
刑部尚書俞士悅、大理寺卿柴震、都察院總憲賀章,互相看了看,以往死刑案,都是走的通政司、文淵閣硃批複議,而這個案子,皇帝居然把他們都叫了過來,連盧忠都在,此案非比尋常,陛下格外重視。
“楊正明,開平衛百戶楊信之子,楊信在永樂五年前往了舊港宣慰司招安三佛齊明王入京,正統四年,楊信以失機坐罪論斬,時瓦剌強虜劫掠至赤城堡,楊信鎮守赤城堡,出堡斬首七級負傷回堡,賊寇勢大攻破外堡,楊信據守內堡退敵,時論斬,正統四年秋行刑,這是正統四年的冤案。”朱祁鈺再次開口說起了犯人的過往。
按照大明軍例,楊信出堡殺敵,而後固守內堡最終退敵,無論如何都到不了論斬的地步,可在興文匽武的大勢之下,楊信還是死了,而這百戶的世襲軍戶也被褫奪。
俞士悅斟酌了一番說辭開口說道:“這個案子發生的時候,臣已經在刑部,楊信罪不至死,當時國帑空虛,正統三年時,折俸七成爲鈔,京官沸議,御史嘗言開海以資國帑虧空,朝中議論極多,以市舶司商舶納稅風力最甚,而後,楊信便死了。”
朱祁鈺設立市舶司收稅,他能想得到,大明這麼多的聰明人,想不到嗎?大明禁海,官船不再南下西洋的可怕後果,大明就朱祁鈺一個大明白能看得明白?
其實很多人都看得清楚,看得明白,甚至還提出過折中的、能夠實行的、行之有效的方案。
俞士悅一番話語,就差明說,楊信的死,完全是因爲朝中開海風力,有些人辯不過就開始動手,爲了殺雞儆猴,把楊信當成那隻雞給殺了。
這個人是楊士奇嗎?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因爲壓根就沒有證據能證明到底是哪個人授意,朝堂上的明公要辦髒事兒,絕對不會開口明說,而是這些明公的司務們領悟上意,司務們去做。
而且很有可能,壓根就沒人授意,而是默契之下的行爲。
一個徹頭徹尾的冤案,在經過死刑三複奏後,楊信橫死,死的時候,在赤城堡爲大明戍邊的傷,都還沒好利索。
朱祁鈺繼續說道:“楊正明正統十四年八月二十三日應召入大明京營,彼時瓦剌已經俘虜了稽戾王,而後其在景泰三年當選銳卒,在景泰七年年老力微放歸依親,以販早食爲業。”
“其父奇冤橫死,斬首示衆,其子仍入京營,奮勇當先,滿門忠孝。”
“景泰十一年九月初三,楊正明引車販早食,五城兵馬司校尉陳銘以有礙觀瞻、阻塞交通爲由,要收繳楊正明的餐車,發生口角,楊正明跪地祈求陳銘不要收繳,陳銘強行拖拽,楊正明操刀一刀斃命。”
“這個案子本身的確不復雜,楊正明殺了人後也沒有跑,而是扛起屍體直接到府堂自首了,朕說的可有遺漏之處?”
楊正明殺人,是因爲五城兵馬司的校尉陳銘要收繳楊正明的餐車,而衝突過程中,楊正明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乾淨利索一刀斃命,楊正明曾經是京營內的銳卒,即便是年老力微,但實力仍在,陳銘不是對手。
俞士悅俯首說道:“陛下明鑑,確實如此。”
朱祁鈺眉頭緊蹙的說道:“陳循在世的時候,跟朕說:走卒販夫,引車販漿,自古有之,有道之世,必以厚生爲本,而止於至善。”
“朕其實很不喜歡陳循這個老夫子在朕耳邊嘮叨,可他的話,朕還是聽了,楊正明從京營退役之後,以這餐車爲生,陳銘憑什麼收繳?可有公文?是順天府堂出的公文,還是東城縣堂出的公文?若是沒有,陳銘憑什麼搶掠楊正明餐車?就憑陳銘是五城兵馬司的校尉嗎?”
“若是沒有公文,陳銘劫掠在先,楊正明殺人在後,朕以爲罪不至死,諸卿,要朕給你們背一段《賣炭翁》嗎?”
賀章當然聽出了陛下話裡的意思,陛下這已經不是暗自袒護了,而是明明白白的要寬宥楊正明,陛下說這個案子,是從楊信的舊案說起的,他俯首說道:“確有公文,不得在行道樹內引車販槳,主要是這早上入城出城的人最多,纔有了這個規矩。”
“陛下,楊正明殺人,是在以武犯禁,故此三法司認爲當誅。”
朱祁鈺立刻說道:“以武犯禁,楊正明的確是有武力在身,陳銘的確是朝廷的人,這以武犯禁看似合理,可是那這公文裡有說,可以收繳餐車嗎?若是有明確這麼說,朕就辦了這東城縣堂縣主,誰出的這個公文,朕就辦誰。”
“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一車炭,千餘斤,宮使驅將惜不得。半匹紅紗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
“賣炭翁裡,這一千斤的炭,黃衣使者白衫兒還知道給半匹紅紗一丈綾,他陳銘算什麼東西,他,憑什麼明搶?!”
“若是沒有明確說可以收繳,賀總憲這以武犯禁,犯的是誰的禁?朕的禁?朝廷的禁?還是這東城縣堂的禁?!”
“以武犯禁,指的是嘯聚山林之盜匪,楊正明無論怎麼看,都不是盜匪之流。”
賀章趕忙請罪說道:“臣愚鈍,陛下教誨的是,臣用錯了,以武犯禁,的確不是這麼用的。”
賀章說話,就是在給皇帝遞彈藥,三法司認定楊正明當誅的理由是以武犯禁,這個禁是誰的禁,得搞清楚,大明只有、也只能有一片天,那就是陛下。
“那公文裡有沒有說可以收繳?”朱祁鈺繼續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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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章似乎是認真回想了一番說道:“並無此言,只是說不能在行道樹內引車販漿,以驅離爲準。”
朱祁鈺這才收起了怒火說道:“陳循跟朕說,朕是皇帝天子,朕是天下黎民之君父,朕的一舉一動,億兆瞻仰以爲則而行之,這朝廷也是一樣的,今天這楊正明真的死了,這大明天下十六省的衙役們就敢把手伸向老百姓。”
“這一件事,兩件事不起眼,可是架不住成年累月積累起的民怨,那股火燒起來,瓦剌人拿不走朕的腦袋,讓大明百姓拿走朕的腦袋,朕丟不起那個人。”
“朕以爲此案不應斬首,流放遼東官廠,做苦役吧。”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可若是遇到了搶劫,難道不能反抗了嗎?可楊正明的確是犯了罪,他殺了人,纔有了流放遼東官廠的處罰,陳銘的確是執法過度,楊正明完全可以到登聞鼓院敲響登聞鼓,但是楊正明卻選擇了拿刀殺人。
遼東官廠並不是石景廠,那不是享福的地方,徐四七主持遼東官廠,的確苦楚。
俞士悅面色如常,只是看了賀章一眼,也便知道了,這賀總憲就是陛下的水猴子。
這六部明公們兵部和禮部都換了兩茬了,俞士悅還在刑部尚書的位置上穩如泰山,他還是有些眼力價兒的,這賀章雖然明面上在反對陛下,可是擅辯的賀總憲,居然說以武犯禁,這不是給陛下發飆的機會嗎?
俞士悅想了想開口說道:“陛下,楊正明有頭功牌在身,按制三複議後,理應論功過,亦不至死。”
三複議後纔是八議八辟,很顯然頭功牌在身的楊正明,也在論功的範疇之內,這是必須走的司法程序。
“那便如此。”朱祁鈺站起身來,讓三法司重新上奏疏,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回到了御書房的朱祁鈺對着興安說道:“去把兵部尚書江淵叫來,再把於少保叫來。”
“臣參見陛下,陛下聖躬安。”江淵知道陛下找他來做什麼,行了個大禮,捱打要恭敬,既然做錯了老老實實的捱罵就是。
“行這麼大禮作甚?平身,坐。”朱祁鈺並沒有生氣,而是對着先來的于謙說道:“這五城兵馬司不能再在駙馬都尉手裡攥着了,屁大點的權力,都能惹出亂子來。”
“不對,朕說的不對,這可是關乎民生的權力,可不是屁大點。”
以民爲本,以民爲重,這關乎民生之事,就不是小事。
朱祁鈺把江淵叫來不是罵人的,這事兒也怪不到江淵頭上,五城兵馬司名義上是歸兵部管轄,可都是駙馬都尉任事兒,京師的五城兵馬司歸焦敬、石璟、薛桓三人掌管,江淵就是想管,人家都是駙馬爺,江淵也管不了不是?
于謙想了想說道:“陛下,臣以爲,順天府、應天府、松江府的五城兵馬司校尉,當以京營銳卒充任,而將校當以講武堂庶弁將充任。而其餘州縣皆以放歸軍卒充任爲宜,主事當以銳卒、庶弁將充任。”
“江尚書什麼想法?”朱祁鈺看向了江淵。
江淵還是有點懵,他以爲來捱罵的,結果到了地方,才發現陛下是奔着解決問題去的。
江淵愣愣的說道:“那駙馬都尉們怎麼辦?”
朱祁鈺想了想說道:“一律去勳軍,佔着茅坑不拉屎就不要佔着,去勳軍領俸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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