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人不履賤地,但是大明天子帶着興安,來到了順天府的仵作房裡,爲了迎接皇帝的到來,順天府衙門從上到下打掃了一遍,甚至連磚縫都拿豬毛刷刷了一遍,整個仵作房裡,各種兇器消失不見,反而有一股檀香的味道。
迎檢這種事,古今中外,莫過如此。
朱祁鈺看着躺在冰坨子裡的也先,這是鎮西關巡按柯潛,給也先特別發明的冰箱棺,每天都要添加冰塊,防止凍得梆硬的也先腐化。
大明皇帝示意興安將御書房拿來的靈牌放在案上,他點了三株香,插在了香爐之上,香火繚繞之下,似乎有冤魂在香火之中游蕩。
冤魂當然不是真的,那只是大明皇帝的心病。
一隻亞馬遜河上的蝴蝶,扇動一下翅膀,可能在北美引發一場龍捲風,這是蝴蝶效應,而朱祁鈺這個大撲棱蛾子,不停的扇動翅膀,導致也先這個瓦剌的頭子,多活了幾年。
“你到底還是死在了自己人的手裡,王復不肯殺你,不是他對大明不忠不孝,而是大明重開西域,需要一個穩定的邊疆,防止干擾到大明海陸並舉的國策。”朱祁鈺坐在了長椅上,看着住在冰箱裡的也先屍體滿是笑意說道。
“你應該再等等,朕的刀已經磨的足夠鋒利,正打算抽個時間,撲到撒馬爾罕去,要了你的狗命,但是你沒死在大明的刀下,反而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中。”
也先當然該死,瓦剌人也該死,只是瓦剌西進後,大明鞭長莫及。
好不容易等大明磨好了刀,康國亂了,也先死了,甚至連殺死也先的兇手,阿剌知院的兩個兒子,也死在了鎮西關前。
“是普天之下。”範德行擡頭看了看天,的確是天底下。
比如土木堡天變中,文武臣子和大明軍士等歷史定性問題,大明精銳一戰傾覆,因爲稽戾王指揮失當,導致軍民臣勳貴們,始終死不瞑目,戰敗的恥辱始終如同一座大山一樣壓在了這些家眷的身上。
唐興當時就問,爲何不捕魚呢?捕魚不就可以吃飽了嗎?食物這東西,海上會少嗎?
在滯留的這半年的時間內,唐興探聽到了可靠的情報,並且順着印加古道,找到了傳聞中的礦都,印加國王修建了一條印加古道,就是爲了把山中的、鐵、鉛、錫、銅,運送到印加王國的都城,供國王揮霍使用。
唐興作爲自由的航海家,曾經單帆出海,食物什麼的,海里撈就是了。
除了那些棉衣棉服、除了無數的米粱之外,大明皇帝還賜下了無數的藥丸,這種名叫凝血丹的丹藥,每天一粒,大如龍眼,乃是大明太醫院出品,由冉寧妃獨家贊助。
“我就知道你們這羣狗東西,把老子描繪成了不知道什麼玩意兒的妖怪,說不吃老子的藥七天之後就會七竅流血而亡,說什麼吃下了老子的藥,不聽話,就會萬毒穿心。”
“把藥吃了,別不識好歹啊!這不是毒藥。”
朱祁鈺一步步的走出了順天府衙,向着講武堂而去,也先的死,只是大明蒸然盛世的一個小小注腳罷了,他的死可以解決很多歷史遺留問題。
戶部用了最短的時間,優化了勞保局關於勞動報酬保障的條例,對於執行,戶部更是下達了地方諸司不能執法,那就執行地方諸司的行文,大明勞保局風氣爲之一變,相比較勢要豪右的死活,有司諸官並不想去天山放牧,或者去極北之地捕魚。
唐興耽誤了這麼久的時間,就是爲了探查這座銀山的情報,爲此還親自跑了一趟,最終帶着樣本和畫好的堪輿圖滿意的離開了這個名叫秘魯的地方。
“迷航後,就會自相殘殺,這種船的遺骸就會在海上一直飄蕩,很多老船員都說,不能碰到這種船,因爲這種船,帶着不祥。”
倭人支支吾吾的解釋了半天,唐興才明白,在小船上捕魚,是一件得不償失的事兒,即便是捕到了魚,也不能餵飽肚子,反而會更加勞累,入不敷出。
印加王國的人,大喊着:卡努、卡努,駕駛着塗着五顏六色的小船,就連船帆都是用樹葉編成的,衝向了唐興的大船。
的確是官不聊生,犯的錯誤不大,才能撈到流放爪哇的待遇,這不是官不聊生是什麼?!
而大明重開西域的征程,仍舊堅定不移的向前推動着。
“番都指揮,這裡似乎是印加王國的領土,我們是不是要跟他們的國王商量一下?”範德行頗爲善意的提醒着唐興唐指揮,這不是大明的領土。
陸老四被釋放,他在牢裡,從來沒有想到過會有重見天日的那一天。
大明遠洋艦隊此時並沒有開始遠航,仍然停留在印加王國。
隨着大航海時代的到來,道德的枷鎖正在逐漸鬆綁。
秘魯銀山,一定會和倭銀一樣,在大明的財經事務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大明三年一科,每次會試,都超過了五千餘舉人蔘加,每一科錄取不到四百人,而這三百餘人,還要在吏部排很久的隊,才能撈到一官半職。
“爲了不被餓死,就得吃這些牛皮。”
船艙裡的倭人一水的大光頭,這不是禿了,大明水師也是人人光頭,唐興也是光頭,實在是赤道航行了三個月,船上的淡水不夠用。
烈陽當空,正是好時節。
唐興比比劃劃的手爲之一頓,指着荒蕪的銀山方向說道:“我說範德行,你就每天給我散德行是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裡是不是普天之下?”
朱祁鈺端起手,打量着也先的屍體說道:“着禮部起草悼文,然後帶着也先的屍體到土木堡,祭奠大明亡魂,就在英烈祠,把也先的腦袋割下來,送回京師,掛在德勝門上,暴曬十日,把屍體剁碎了餵給野狗,把腦袋鎏金,埋在金山陵園稽戾王墓前。”
這裡的人並不友好,確切的說,唐興等一衆剛剛碰到這裡的土著,就遭到了襲擊。
直到今天,終於能夠畫上一個句號。
迷航超過一個月起,船上的食物就開始變質,酒也會喝光,淡水會隨着儲存時間變長而變得發黃發臭,喝下去就會生病,即便是這種發黃發臭的淡水,在沒有降雨之時,每人也只能分到一小杯。
船帆在海風下獵獵作響,而唐興的手比劃着港灣,對舟師範德行說道:“這個印加古道,因爲印加人的平整,已經初步有了修路的可能,我們在這個地方,修建一個總督府,而後將礦山上的白銀運送到山下總督府,裝船運往大明。”
這個王國當然不能和大明和羅馬相提並論,甚至不客氣的說,這裡更像是村社羣落,是一個極其狹長,沒有任何縱深的國家,延着南大陸山脈西麓而建。
礦都,除了有鐵銅鉛錫之外,還有銀,而且是品質上乘的銀山。
不過沒關係,死了就是死了,不得善終,就是不得善終。
唐興罵歸罵,但還是把藥分了下去,看着倭人把藥吃了,才離開了船艙。
唐興滿意的點了點頭繼續說道:“那不就結了,那這裡就是王土,既然是王土,王土上面的銀山,就是大明之物,這個道理,很合理吧。”
按照倭人的說法,如此枯燥無聊的海上航行,他們經常碰到,因爲不曾掌握牽星過洋術,所以迷航對於倭人而言,是家常便飯之事。
朱祁鈺走出了仵作房,看着烈日當空,看着等在房門外的一衆大明朝臣,笑着說道:“也先死了。”
範德行無奈的說道:“唐指揮說的很合理。”
倭人對唐興是感恩戴德的,大明水師的伙食在海上,已經不能用好去形容,哪怕是經過了三個月赤道海航,依舊能吃到饅頭這種食物,喝着燒酒兌水,是航海中最幸福的事兒。
“這個地形很不錯,易守難攻,只需要防備海上之敵。”
大明一個坑,三個人等,以前還能打點一二,現在不要錢,要門路,更麻煩,有的人等個三年五載,都不是稀奇事。
範德行認真思考之後說道:“無論他同意不同意,大明需要大量的白銀,通衢百貨。”
而大名府知府劉守義和葛大官人,萬萬沒想到,會因爲一個小小的車伕,倒了血黴,劉守義被流放到了極北之地,到羣島上捕魚去了,而葛大官人,三法司的意見比較一致,斬立決。
“大明要不要,一定要。”
最美味的食物是拆開船板的船蛆,最難吃的食物是保護纜繩的牛皮煮着吃,用拆開的船板生火,船上若是有老鼠,那是難得的美味。
“認識這幾個字嗎?!太醫院出品!大明司禮監監製!外面買到買不到上等貨!一羣沒心肝的白眼狼。”
枯燥的赤道無風帶,因爲天氣過於炎熱,唐興連釣魚的興趣都沒有,整天躺在船長室裡擺爛。
“臣在。”興安趕忙俯首說道,陛下平日裡是個很好說話的人,唯獨點香的時候,最是兇戾,即便是近侍,也有些膽戰心驚。
這是一羣純樸天真的大自然之子,甚至連衣服都少得可憐,這些印加人,根本不懂得什麼交往中的禮節和原則,衝到了大船之側,就開始登船。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毫無生氣的赤道無風帶的航行,這種航行對於大明的十三艘船而言,着實是無聊至極。
因爲這三個月的時間,連風變得有氣無力,即便是天生的航海家,唐興也沒有呼風喚雨的本事。
倭人用力的咬了一口饅頭,繼續說道:“我們不知道爲什麼,可能是因爲長期缺乏新鮮的食物,可能是喝的水過於骯髒,船上的人會開始生病,最開始的時候,是牙牀變得腫脹,而後開始出血,牙齒鬆動脫落,再過幾日,滿嘴生瘡,最後即便是嘴裡有食物,也無法下嚥,最後絕望的死去。”
唐興想了想纔開口說道:“其實不合理,但是大明缺銀,他這裡有銀子,印加王國,擋不住大明的堅船利炮,就只能把銀山交出來,在海上,拳頭大才是道理,大明四方之地的那套禮義廉恥,放在海上,不適用。”
“也先這一死,就是他一生最大的功績。”
“臣遵旨。”興安趕忙領旨,大明皇帝向來說到做到,大皇帝說要割腦袋掛城頭暴曬,絕不會少一分一秒。
碗口銃的爆鳴聲,終於讓這些不穿衣服的自然之子們,冷靜了下來。
唐興拍了拍倭人的肩膀,狠狠揉搓了一下倭人光光的腦袋說道:“你既不會餓死,也不會生病,更不會腿腫的像個蘿蔔,老子還要讓你們給老子衝鋒陷陣!”
“禮部尚書姚夔,給當時以身殉國的大明文武們準備諡號,恩蔭子嗣。”
“讓他們倆做個伴兒,好好嘮嘮輕敵冒進的後果。”
“戶部尚書沈翼,給當年殉難的軍士和百姓們,按大明制喪葬撫卹。”
“這些牛皮因爲風吹日曬、雨大,硬的已經跟石頭一樣,通常是放在海水裡浸泡,稍微軟和一些,再烤熟了拿來充飢,會死人,死很多很多人,死人也會被吃掉,有的時候會烤着吃,有的時候會生吃。”一個倭人啃着饅頭,就着燒酒兌的水,對着唐興如是說道。
大明水師即便是出海,依舊沐浴在大明皇帝的恩澤之下。
海貿,在這個年代,是一件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買賣,死亡是一件極爲尋常之事,只有大明水師才能倖免,大明的出海方式,實在是太過於奢侈。
“現在啊,韃靼人過得很好,兀良哈人過得也不差,你就安心地去吧,你那個大元再興的夢,終究是不可能實現了。”朱祁鈺抽出一個方巾,放在了金刀之上,想要拔出來,試了幾下,凍得結實,他也懶得再拔。
“大明要不要這座銀山,不是印加國王說了算,而是看大明想不想要。”
唐興果斷下令開火,大明水師掛在船舷上的碗口銃,對準了來犯的敵人,碗口銃,更像是個碗,並不以精準度而聞名,火藥上塞滿的鉛子,在接舷戰中,碗口銃的鉛子,會如同潑出去的水一樣殺傷敵人。
朱祁鈺看着三炷香終於燃盡,笑着說道:“興安。”
“有些人即便是沒有牙齒出血,兩條腿也會腫的像個蘿蔔一樣,只能拄着柺杖,像個鬼一樣晃盪,而後不知道倒在哪裡,迷航之後,就會互相殘殺,最後看不到任何希望,從船上一躍而下,跳進海里,把自己沉海。”
三個月,着實是枯燥無比。
凝血丹的主藥是山東泰州的柿子樹葉,取新鮮榨汁,輔藥是大明四川安嶽未成熟的檸檬和柑橘,是專門對付倭人所說的敗血病的神藥。
柿子樹葉入藥在北宋《本草衍義》就有記載,其中以山東泰州最佳,這也是鄭和下西洋時代的凝血丹的主藥,而輔藥,是四川安嶽未成熟的檸檬,則是太醫院的成果,畢竟寧妃千歲就來自貴陽播州,而播州和四川離得很近。
唐興給倭人吃的藥丸子,不是百毒穿心的毒藥,而是凝血丹,這玩意兒,大明皇帝每條船準備了四千瓶,吃到過期都不成問題。
“真酸。”唐興咬着凝血丹,這玩意兒和龍眼一樣大,得咬着吃,每次吃都要把牙痠麻,但是大明皇帝有旨,每日一顆,不得有誤,導致唐興只能這麼生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