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默然無語。
張四維、王遴、程文等高黨骨幹也匆匆跑來,看着高儀在勸解高拱,不由地長舒一口氣。
這時,工部尚書葛守禮也跑來,看到這般情景,也放了心。
他緩緩坐下,語重深長地對高拱說道。
“肅卿,此事不僅打了你的臉皮,也打了太子殿下的麪皮。你管着戶部,他管着司禮監,出了這樣大的事情,你受非議,他也受非議。”
高拱心裡馬上一片澄清。
是啊,太子被皇上委以批紅職權,託付以軍國大事,自己戶部不稱職,逼死官員,逼得官員上街乞討,他也難咎其職。
如此說來,此事不是他在背後推動。
爲了噁心我,把他自己也惹得一身騷。太子殿下要是如此愚鈍,也不會此時住在西苑,暗行監國之權。
“諸位,老夫心中明白,這件事跟西苑無關。或許只是事發突然,然後有心人順勢推波助瀾。
不過現在不是追究這件事的時候,現在當務之急,就是如何妥善處理此事。”
高儀、葛守禮、張四維、王遴和程文等人看到高拱說出這麼一番話,心中大定。
葛守禮捋着鬍鬚說道:“肅卿能這麼想,我等甚感欣慰。如何妥當處理此事,一切根源在於有沒有銀子。
而今大明朝野,誰手裡的銀子最多?”
其他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道:“太子殿下!”
“如此一來,”葛守禮點點頭,“肅卿,伱與太子殿下利害一致,當拋開成見,向他求援,平息這場風波。”
高儀在一旁說道:“肅卿,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你向太子殿下求援,聯手一起平息這場風波,說不定還是一場好事。”
程文也聽出話裡的意思,“恩師,南宇公說得極是。恩師勇於任事,有魄力也有擔當。只是這次兩淮鹽政,所託非人,被誤了大事。
但門生想來,西苑也一直有心整飭鹽政。”
高儀點點頭:“九邊、馬政、海運,諸多積弊,西苑一直在暗暗整飭,頗見成效。鹽政和漕運,是大明兩大積弊之一,西苑不可能不關注。
肅卿在鹽政鎩羽而歸,這不要緊。百年積弊,豈是一回巡察就能解決了?肅卿你也算是在前面衝鋒一回,試探了兩淮的深淺。
接下來,肅卿,你應該與西苑合作,先平息這場風波,再盯着兩淮鹽政。只有拿下兩淮鹽政,你這戶部尚書才坐得正,說話硬氣。”
高拱捋着大鬍子答道:“諸位都是老夫的好友知己,逢此大變,能迅速趕來,推心置腹,高某感激不盡。
老夫反思過,兩淮鹽政上,確實是所託非人。且發放俸祿上,自視甚高,拒絕了西苑的好意,才釀成這場風波。
放心,老夫是臣,太子是儲君,且利害一致,都是爲了大明。高某願意向西苑服輸,攜手鏟除積弊,澄清朝政。”
正說着話,有書吏在門口稟告:“尚書老爺,宮裡來人。”
高拱連忙領着衆人來到院門口,接到了司禮監秉筆太監陳矩。
“戶部尚書高老爺,工部尚書葛老爺,左副都察御史高老爺,禮部侍郎王老爺,你們都在。
宮裡傳下旨意,召內閣諸位老先生,六部侍郎以上,都察院右副都察御史以上,大理寺、太僕寺正卿,即刻入禁內。
皇上和太子在保和殿,召見諸公。”
高拱與衆人對視一眼,太子把皇上都請出來,看來這次是要徹底解決許多事。
諸位大臣坐上轎子,默然無聲地來到午門,遞了牌子,從左掖門入禁內。在內侍的帶領下,沿着巷道走了一段路,來到保和殿,被帶到正殿中間。
隆慶帝坐在正中的御座上,朱翊鈞站在陛前。
徐階、李春芳、陳以勤、殷士儋、張居正站在第一排。
高拱、葛守禮、趙貞吉等六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緊跟着站在第二排。
再後面就是六部侍郎,都察院左右副都御史,以及王國光等大理寺卿和太僕寺卿。
大臣們行完大禮,隆慶帝強忍着把打了一半的哈欠收了回去,轉頭對朱翊鈞說道:“太子,你開始吧,朕聽着就是。”
“是,父皇。”
朱翊鈞轉身看向衆人,朗聲說道:“今早,發生了兩件事。一是國子學助教魏雲來自縊於家中。二是他的五位好友,基於義憤,到朝陽門乞討,籌錢爲其治喪。
這樣的事,國朝以來前所未有。本殿身負父皇重望,託以軍國事,卻出了這麼大的亂,兒臣向父皇請罪。”
隆慶帝揮揮手:“這等事,太子好生處置就是,不必擔憂。”
“遵旨!”
朱翊鈞又轉過身來,看向衆人,繼續說道:“此事既然出了,諸位看看,如何處置?”
“陛下,殿下,臣有話啓稟。”
說話的是戶部侍郎胡慶緒。
“說。”
“此次鬧出這番風波,是戶部國庫無銀。而今賦稅艱難,國庫窘困,內庫卻盈餘甚多,頭尾倒置,內重外輕,國困私富,乃不國之情。
臣誠請,將統籌局歸於戶部,解大明燃眉之急!”
高拱心裡一驚,頓時明白過來。
這一番風波,幕後之人精心佈局,針對的是太子和他手裡的統籌局,自己只是捎帶上的。
胡慶緒,翰林出身,做過幾任鄉試主考官,在南京戶部做過侍郎。
南京戶部?
它的職責爲對南直隸、浙江、江西以及湖廣四個地區徵收稅糧;協助漕運管理;全國鹽引勘合事務,以及全國黃冊的收藏與管理。
南京戶部一般不設左侍郎,只設右侍郎,是兩淮鹽政的頂頭上司。
嘉靖四十三年,胡慶緒從南京調任京城任戶部侍郎至今。
胡慶緒平日裡跟誰親近?
他原籍湖廣黃州府,按照地域劃分,應該屬於張太嶽一系的楚黨。
可是高拱在裕王府做侍講時,偶爾得知,胡慶緒跟裕王府另一位侍講,殷正甫(殷士儋)的關係密切。
據說胡慶緒其父舉人出身,在濟南歷城、齊河、濟陽做過十幾年的教諭、縣丞。濟南府是他的第二故鄉。
殷正甫原籍就是濟南府。
中進士時,座師又是前閣老嚴養齋(嚴訥)。
嚴養齋可以說是被太子藉着皇上登基之時,暗地裡逼出京的。
高拱把腦海裡的各條線索連在一起,驟然發現,自己派出二十四位門生巡察兩淮鹽政,遭到精準狙擊,功虧一簣的根源在這裡!
然後自己明明要求陝西清吏司百官俸祿一律五成支米,三成折物,兩成支銀。結果被他們改成四品以上四成支米,六成折物;四品以下兩成支米,八成折物,釀成一場風波。
自己原本以爲只是陝西清吏司的一羣大聰明在自作聰明,好拍自己的馬屁。
萬萬沒有想到,卻是一場別有用心的大陰謀。
高拱目光一凜,在殷士儋的背後掃了掃,然後又轉向朱翊鈞,想看看太子殿下如何應對。
朱翊鈞不動聲色地點點頭,“胡侍郎的話倒有幾分中肯。諸位臣工,你們有何進言?”
殷士儋不慌不忙地躬身說道:“陛下,殿下,臣附議胡侍郎所言。”
然後四位六部侍郎,一位左副都御史出聲附和。
坐在御座上隆慶帝露出驚訝的神情,目光在殷士儋身上掃了幾下,又落到朱翊鈞身上。
殿裡一片寂靜,大家都屏住呼吸,等待太子殿下的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