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想了一會,還是決定實話實說。
“恩師,門生左右揣度,還是摸不準太子殿下到底會怎麼處置。
清丈田地,殿下肯定是要清丈的,高新鄭勇於任事,願意擔起此事,殿下樂見其成,所以大力支持他。
但是因爲清丈田地,在於權衡利弊。天下讀書人,寒窗苦讀二十年,又輾轉苦熬數十年,才落得一官半職,都是爲國爲民,實現聖人教誨嗎?
不盡然。十之八九的士子,都是爲了榮華富貴,爲了田地,爲了優免,爲了遺蔭子孫。這一點叔大知道,恩師知道,殿下也知道。
清丈田地,盡廢舊例,動搖根基,惹得天下士子羣情洶涌,釀成大變,殿下不會如此魯莽。”
徐階想了一會,同意張居正的說法,“太子走一步看十步。而今太子一黨,進士出身過半,加上舉人、秀才出身,十佔八九。士子都是讀聖賢書,有師門同窗,一榮皆榮,一損俱損。
太子殿下確實不會如此魯莽,且我徐家也不是一介知府在府門前一跪,就能跪倒的!”
徐階又找到了信心。
自己不是嚴嵩,我家大郎不是嚴世蕃!
徐家更不是嚴家!
張居正附和着徐階點點頭,心裡突然一個激靈,想起一些事來。
一念堂,講習所,還有從北京、南京國子監以及地方秀才稟生中招收的吏員傳習班。自從宣教局成立後,在李贄的主持下,這些舉措在加快。
一念堂和講習所暫且不說,傳習班分財稅、營造、農耕、工商四科,每科每年招兩個班,每班一百餘人,每班期期爆滿。
現在科試之路無比艱辛,天下多的是等着步入仕途、一展抱負的讀書人。太子心腹置辦的“學習班”,包教包會包分配,難得的終南捷徑。
前一期還有人嫌棄是雜科,非正經科制。可是等到第一期畢業,縣丞、主簿,市舶局、互市局、鹽務局、關稅條例局全是一水的“肥缺”。
俸祿按國朝定製來,各項津貼給得豐沃,一家老小的吃喝有保障,還略有小豐。不用像那些苦哈哈的京官,戶部稍微一折色,就只能上吊或乞討。
你們二十年苦讀,中了進士就成就了這麼個玩意?
我呸!
還不如傳習班實惠!
於是傳習班報名的人驟然增多,考試激烈程度堪比鄉試。
張居正算了一下,傳習班一年可以“培養”八百名符合太子殿下理念的“胥吏”。
兩年、三年、五年呢?
說是胥吏,可是等到這批胥吏歷練出來,知縣、知府、布政司也不是不可能。太子殿下做得出這樣的事來。
進士能做官,翰林能拜閣,是因爲皇命如此。
一旦太子殿下另闢蹊徑,重新開拓一條擇優錄才的渠道,不再受士子儒生們鉗制,恩師,你說太子殿下會不會如這次一樣,輕易地放過徐家?
張居正把這些藏在心裡,不敢說出來。
很多事情,他身爲太子近臣才知道得這麼清楚。
他更清楚,太子信任自己,願意讓自己知道這些,一旦自己轉頭把這些訊息告知恩師,太子會很生氣,後果會很嚴重。
沒人知道,恩師徐階身邊,誰是東廠或翼衛司的密探。
張居正想了想,開口勸道:“恩師,門生還是覺得,既然出了此事,重要的不是追查暗中操持的幕後黑手是誰。
當然了,恩師,不僅你後續會追查此子,太子殿下也會追查此子,相信很快會有消息傳出。
恩師,現在當務之急是彌消後果,求得殿下諒解。”
徐階眯着眼睛看着張居正,臉上神情如常,心裡卻洶涌如潮。
自己這位門生,與自己漸行漸遠,他已經完全站在太子那一邊了。
很正常,以前還需要自己這棵大樹,爲他遮風擋雨。現在他已經成長爲一棵大樹,身邊聚集着一羣人,要爲他們遮風擋雨。
或許以後,自己的子孫需要他遮風擋雨。
求得殿下諒解,聽着刺耳,卻一語中的。
徐家的事,不擺到桌面上來認真追究,也就罰酒三杯的事情;太子真要是一意孤行,支持海瑞一查到底,徐家不搭進去幾條人命是完結不了。
“叔大,伱是太子近臣,清楚他的脾性,你說該如何求得他的諒解?”徐階緩緩問道。
張居正愣了一下,遲疑地答道:“恩師,門生一時半會想不到妥善法子,請容門生回去後好好想一想。”
徐階盯着張居正,意味深長地說道:“此事一過,老夫怕是無顏再待在內閣。高新鄭定會氣勢大漲,順勢入閣。
叔大,高新鄭的脾性,你我都知道,他能容你在他前面嗎?”
張居正神情肅正,拱手答道:“還請恩師指點一二。”
“叔大,你已經不需要老夫指點,你的智謀才幹,遠在老夫之上,現在缺的是羽翼。只有羽翼豐滿,才能與高新鄭對峙抗衡。
高新鄭爲何如此張揚,無非三多,門生多,故吏多,羽翼多!你中進士比他晚,爲人又低調,不似他那般張揚,羽翼沒有他多。
一個好漢三個幫。人多了,朝堂上吵起架來,連嗓門都要大許多。”
說到最後,徐階滿臉笑意。張居正也是笑容滿面。
兩人對視相笑,師生其樂融融。
“恩師的教誨,門生銘記在心。等門生回去後,好好爲恩師籌劃一番,好從這漩渦中脫離出來。”
“好,好,爲師就全拜託你了。”
“恩師言重了。”
徐階把張居正送到後院口,看着逐漸消失的背影,他的雙眼忍不住眯起來,目光聚集,炯炯有神。
等了一會,代他相送到府門的徐琨轉回來。
“父親!”
“老二,以後你們要爭氣。你們中了進士,一定要孫兒們中試。否則的話,徐家的榮華富貴,難傳三代啊。”
徐琨臉色一變,張居正不僅是閣老、太子近臣,更是你的衣鉢傳人,他都靠不住了?
“父親,張叔大他?”
“人心不古啊!
這件事上,不要太指望張叔大,他現在有自己的心思。撈我們徐府,只是順帶着手的事情。”
徐階冷徹地說了一句,又吩咐道:“去,把你二叔,還有趙錦、董傳策請來。”
“是!”
江華島西北角,朝鮮國主李昖,連同四百多名朝鮮兩班官員,被陸戰營不客氣地“驅趕”到附近的高臺上觀戰。
李昖君臣們內心是崩潰的,這戰事有什麼好看的?
我們都是讀聖賢書的聖教弟子,這種打打殺殺,暴虐不仁的事情,我們很少沾,非要逼得我們來觀戰,真是有失大明天朝上國,敦雅儒朗之風。
可是奉命的陸戰營可不管朝鮮君臣一肚子的怨言。
坐在步輦上的李昖還好些,陸戰營軍士們只是催促着朝鮮腳伕,叫他們快些。
那些朝鮮兩班官員,敢頂嘴的,劈頭蓋臉就是幾刀鞘;想偷偷逃走的,被堵住就是一頓皮鞭,打得這些官老爺們滿地打滾,看得旁邊的朝鮮挑夫和僕人們,心中大快。
還有幾十位躲在各處,不願來觀戰的兩班官員,鼻青臉腫地被驅趕着來。有三位誓死不從的朝鮮大儒也跟在其中。
旁人好奇,不是誓死不從嗎?怎麼還跟一起來了。
明國官兵說了,所有不來者,即刻停發口糧。
好歹毒啊!
現在江華島朝鮮官民,上到李昖,下到走夫,全靠大明江華島領事所發糧吊着命,即刻停發口糧,真會餓死人的!
不要想着別人會援助你,大家都缺糧吃不飽,誰會省下來救濟你?
唉!
氣節啊!風骨啊!
圍觀的不少朝鮮官員們忍不住恨恨地跺腳,你們這些大儒名士,應該是不食嗟來之食,餓死幾個,讓明國人好好知道,我們朝鮮士子中有寧折不彎之人。
可惜啊!
可恨啊!又讓明國人小看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