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來無恙。
本該是友好的問候之語,劉協說出來時卻是面無表情,語氣也是一片淡漠。
看見劉協眉宇之間充斥着的疏遠和冰冷,袁紹先是一愣,接着心中便忍不住涌現出一股憤怒之意。
“這個賤民!怎敢如此跟我說話!”
袁紹習慣了劉協長久以來的恭敬和諂媚奉承,現在忽然以這樣高高在上的態度面對他,他怎麼可能不惱火?
不過是一個假扮的僞帝而已!
但未等袁紹發怒,在他身後的呂布就先一步罵道:“大膽逆賊!怎敢直視陛下聖顏?還不快跪下!”
說着往袁紹腿上踹了一腳。
就像是當初踹袁術一樣。
不過這次他收了點力,所以袁紹只是被他踹得跪了下去,並沒有直接被踹斷腿。
而他這一腳也讓袁紹清醒了過來——眼下並非是他和劉協單獨見面,周圍還有一羣外人在。
想到此處,袁紹忍住了心中的怒氣,冷冷瞥了呂布一眼後,對劉協恭敬行禮道:“臣袁紹,參見陛下!”
“嗯?”
衆人見此都有些懵住了。
袁紹身爲悖逆天子的反賊,無論是破口大罵還是冷眼以對他們都能接受,唯獨如此恭敬的行禮讓他們感到始料未及。
但劉協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他還以爲我是被呂布和袁熙挾持,不覺得我是真正的天子,也沒懷疑我想要變假爲真……”
看來他之前寫的那些書信的效果太好了,以致於到了這個地步,袁紹都沒懷疑到他身上,依然堅信他是被挾持了。
所以在這些“外人”面前,袁紹才並沒有出言拆穿他的身份,而是繼續配合,扮演好忠臣的角色。
劉協忍不住在心中感慨道,本初……真是個忠厚人啊。
你這樣,朕都想給你一個體面的死法了。
而事實也正如劉協所想的那樣,袁紹在恭敬行完禮後,對呂布冷笑道:“三姓家奴!逆賊二字,也配從你的嘴裡說出來?”
說着他掃向堂內衆人,直接罵道:“爾等助紂爲虐、夥同呂布挾持天子!伱們這羣亂臣賊子不會有好下場的!”
袁紹言辭犀利,罵聲不停。
如此大義凜然和氣勢十足,儼然一派漢室忠臣的模樣,一時間竟然讓衆人心中都產生了自我懷疑。
到底誰纔是反賊?
“你放屁!本將軍乃是大漢忠良,何時挾持天子?當真以爲本將軍不敢殺你嗎!”
呂布大怒,這反賊死到臨頭,怎敢如此大言不慚!
要是不場合不對,他恨不得撕了袁紹。
袁熙也跟着瞪眼罵道:“住口!無恥老賊,你挾持天子之事天下皆知,安敢在此狺狺狂吠、顛倒是非?”
“陛下面前,你竟然還嘴硬!你騙的了自己,難道能騙得了這滿堂忠臣?”
袁熙不開口說話倒還好。
一說話就將袁紹激怒了。
“你這個孽畜!被呂布利用了還不自知,與虎謀皮焉能有好下場?我怎麼會生出你這樣愚蠢又不知廉恥的東西!”
“你親手害死你弟弟與兄長,又令我袁氏聲名盡毀,你死後有何顏面去見我袁氏的列祖列宗!”
“你不是想弒父嗎?快些動手!”
袁紹怒容滿面,起身逼向袁熙。
而袁熙一時被他的氣勢所迫,忍不住連連後退數步,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但他見到衆人乃至於天子都在看着自己,最終眼中狠色一閃,咬了咬牙,就要抽刀對袁紹動手。
“車騎將軍不必與這逆賊廢話。待來年開春,收復幽州幷州,朕再殺他祭旗。”
這時一直冷眼旁觀的劉協忽然開口,制止了袁熙當場拔刀弒父的舉動。
子弒父的影響終歸太惡劣,而且袁紹就這麼殺了也有點浪費,想要以最小的代價收復幽州和幷州,都少不了他的幫助。
要殺他,等他徹底失去了利用價值也不遲。
袁熙見天子替他解圍,重重地鬆了一口氣,把刀放了回去,恨恨盯着袁紹道:“老匹夫!你給我等着!”
袁紹冷笑,根本不在乎。
同時他忍不住深深看了劉協一眼。
心中有些欣慰。
“這小子,果然還對我忠心。”
他本來有些吃不準劉協是不是已經選擇投效袁熙了,畢竟袁熙也掌握着劉協假天子的身份。
但現在看來,劉協對他依然忠心。
不然爲什麼要阻止袁熙殺他?
只見劉協微微擡了擡手,淡淡說道:“先將這逆賊押下去,待河間郡收復之後,聽候發落。”
“諾!”
呂布重重抱拳,衆人也微微躬身。
袁紹見此眼神微微一凜。
身爲久居高位之人,袁紹能敏銳察覺到真恭敬和假恭敬的區別。
之前他挾持天子時麾下臣屬對待劉協這傀儡天子,不管是沮授還是逢紀等人都只是表面恭敬而已。
但剛剛劉協一開口,無論是呂布還是袁熙、賈詡、崔琰那些人,那下意識展露出來的恭敬,絕不是僞裝出來的。
“怎麼回事,他不是被呂布和袁熙挾持嗎?一介傀儡,呂布、賈詡和荀諶他們怎麼會是這樣的態度?”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袁紹眉頭緊皺,有無數問題想要問出來,但他擡頭看了一眼表情淡漠的劉協之後,還是嚥了回去。
現在,時候未到。
袁紹被押下去之後,劉協接着望向麴義,向趙雲詢問道:“他是怎麼回事?”
“回稟陛下。”趙雲出列,拱手道:“之前斥候來報的大軍,正是麴義帶着袁紹跑回樂成縣,他見了臣領兵出城後直接卸甲投降,並且綁了袁紹送來。”
雖然不太喜歡麴義,但趙雲也沒有隱瞞麴義帶着袁紹投降的事情,如實向劉協稟報。
“投降?”
劉協聞言一驚,略顯訝然。
這是他沒有想到的。
麴義連忙道:“陛下,罪臣之前之所以反抗陛下天軍,是因爲遭受袁賊的矇蔽,以爲陛下被溫公還有車騎將軍所挾持。”
“後來罪臣終於搞清楚,這只是袁賊造反的藉口而已,所以罪臣迷途知返,誆騙袁紹返回樂成縣,擒他向陛下請罪。”
“罪臣自知罪孽深重,此舉遠遠不能彌補罪臣犯下的過錯,但能爲陛下剪除一心腹大患,罪臣便是死也值了!”
麴義聲淚俱下,言辭之間無比懇切。
劉協聞言剛想說話,一旁的張燕就忍不住了,無比憤懣地道:“陛下千萬不要相信這個小人,他分明是胡言亂語!”
衆人紛紛將目光看向張燕。
這人又是誰?
見劉協目光投來,張燕頓時感到一陣壓力,但他還是咬着牙跪下道:“臣張燕,參見陛下!” 張燕!
劉協心中恍然,笑道:“原來是平北將軍,你怎麼來樂成縣了?又爲何說他在胡言亂語?”
張燕憤憤的看了麴義一眼,低頭說道:“回稟陛下,臣奉陛下聖旨拖延袁紹大軍,但卻不敵,令袁紹的兵馬撤回了河間郡。”
“臣對此一直心懷愧疚,覺得有負陛下所望,所以一直想找機會將功折罪。”
“臣聽聞袁紹兵敗、逃向幽州,所以特地帶上兵馬前去堵截,想要爲陛下除此大敵。”
“這小人被臣率兵堵截,定是見走投無路,纔不得已之下逃往樂成縣,選擇擒了袁紹投降!”
“陛下千萬別被他誆騙啊!”
張燕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的所作所爲,但唯獨隱去了麴義他們內訌、自相殘殺一事。
因爲他清楚麴義其實就是想擒袁紹向天子請功,但他只要咬死了麴義是被他逼得走投無路才投降,那也是一份功勞。
麴義憤怒的瞪着張燕,大聲喝道:“你血口噴人!我是迷途知返,方纔擒袁紹來向陛下請罪,怎麼會是走投無路?”
張燕罵道:“既然要投陛下,那我追你之時你爲何要跑?”
麴義冷哼:“你們黑山軍可是大名鼎鼎的反賊,你們追我我豈能不跑?”
張燕大怒:“反賊?本將軍是陛下冊封的平北將軍!你纔是反賊!你全家都是反賊!”
兩人你來我往,脣槍舌劍。
眼看着就越吵越兇。
郭嘉眉頭緊皺,有些看不過眼了,開口呵斥道:“放肆!吵吵鬧鬧成何體統,此處是你們吵架的地方嗎!”
張燕和麴義都是一驚,這才意識到天子在前,於是連忙跪地請罪,深深俯首。
看着眼前跪伏在地的二人,劉協大概搞懂了整件事情的前後脈絡了。
在心中簡單思索片刻後,對麴義說道:“麴將軍曾經雖襄助袁紹,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此番擒袁紹來降,亦是大功一件。”
“朕赦免你的所有罪責,並加封安北將軍。”
安北將軍,四安將軍之一。
和張遼的安西將軍一級。
不管麴義到底是一開始就打算投降,還是被迫無奈選擇投降,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這個功勞是他的。
這麼大的功勞如果不重重封賞,以後誰還願意投降?
劉協這麼做乃是爲了千金買馬骨,使日後征戰天下的阻力小一點。
讓那些諸侯麾下大將都明白,向朝廷投降纔是正道!
“安北將軍!”
麴義直接目瞪口呆,震撼至極。
他本以爲帶着袁紹投降,最多就是封一個雜號將軍而已,畢竟他有罪名在身。
可誰能想到天子居然封他安北將軍,他做夢都不敢想這樣的封賞,堪稱一步登天!
“多謝陛下!多謝陛下!”
“臣願爲陛下效死!”
麴義忍住心中的激動,連連叩首。
一旁的張燕聽到天子賜下這樣的封賞,嫉妒得後槽牙都快要咬碎了,眼睛更是通紅一片。
他死傷了那麼多弟兄,才換來平北將軍的官職還有一個鄉侯爵位,但麴義臨陣背主投敵,卻得到了這麼大的封賞!
“這本該是屬於我的功勞!”
張燕簡直恨不得生吞了麴義。
他的縣侯啊!
劉協讓人爲麴義鬆綁後,又對張燕笑道:“這雖然是一場誤會,但平北將軍主動出兵堵截袁紹也有功勞。”
“就晉升爲鎮北將軍吧。”
劉協給張燕的官職晉升了一級,從平北變成了鎮北,高於麴義的安北將軍。
“謝陛下。”
張燕有些焉焉地謝恩道。
雖然升了官,但他卻高興不起來。
和官職相比,他更在意爵位。
但凡事都以功勞說話,他沒有擒獲袁紹,只有一個堵截的功勞,這個封賞已經算是恩賜。
要怪只能怪麴義搶他的功勞!
否則以擒獲袁紹的功勞,縣侯還不是他掌中之物!
張燕越想越氣,恨恨地看了麴義一眼。
這個仇他算是記下了。
兩人受完封賞,相繼告退。
他們走後,劉協再也難掩心中高興,朗聲大笑道:“河間郡收復、袁紹被擒,此戰堪稱大獲全勝!”
“傳令下去,朕要賜宴三軍將士,慶賀勝利!”
一直以來,袁紹都是壓在他頭上的一座大山,可現在這座大山被搬開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從此以後,他將再無束縛!
……
易城,大牢之中。
田豐透過牢房內那狹小的窗口看向外面,望見紛紛揚揚而落的雪花後,心中微微鬆了一口氣。
“下雪了,河間郡應該安全了。”
雖然身居於牢獄之中,但他依然通過獄卒傳遞的消息關注着外面的局勢,自然也知道河間郡被呂布幾路大軍圍攻的消息。
所以這場大雪無疑來得非常及時。
入了冬,戰爭就無法繼續。
呂布的軍隊也只能選擇退兵。
“防守河間郡,主公的兵馬應該死傷不輕……但終究堅持住了,接下來只需要等待郭援的兵馬支援就行了。”
“唉,不知主公什麼時候才能承認錯誤,把我放出去,我也好繼續爲他出謀劃策。”
“咳咳……”
田豐自言自語道,咳嗽了兩聲。
臉色也隨之蒼白了幾分。
天氣越來越冷了,他只希望袁紹能夠快點返回易城向他低頭認錯,不然以他的身子骨,怕是要死在這牢裡。
“監軍!監軍——!”
一道充滿焦急的聲音傳來。
田豐擡頭看去,便見到獄卒匆忙跑過來,惶恐無比地對他道:
“監軍不好了!河間郡那邊傳來消息,說樂成縣已經被攻破,顏良將軍戰死,麴義將軍擒着主公投降了!”
“你說什麼!”
田豐猛然起身,神色大變。
主公……被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