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幾人一起商議了這個生意怎麼開始, 禎娘對於這些細處的經營談不上什麼出衆便不多說什麼,只是道:“其餘的都不說, 你們做這些開頭的事之前同時也要找來漆匠和做脂粉的匠人, 讓他們一起鑽研, 做出好東西來。若是東西一般般, 這生意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大的。”

三個人都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子了,十分懂行,自然鄭重地應下來了——有了這件事禎娘日子也就不如之前那樣清閒, 每日依舊是要讀書、學管家的,但是生意上的事情必然要拉扯許多心思。

顧周氏也聽說禎娘又鼓搗出新生意了, 只是這一回她沒有過問半句,只是讓米百順給從外頭賬上支銀子罷了, 這生意將來是受着米百順管,如今他這兒支銀子也是天經地義。禎娘如今也不怕一點小生意折了就傷了威信,於是顧周氏就不是之前辦火柴作坊時那樣走家裡的賬了, 而是照着正常的法兒來。

這幾日禎娘在家就是聽顧周氏說如何與夫家親戚相處的道理, 顧周氏這點上能說的也不多, 她就直言:“當初我嫁與你父親的時候你父親就在太倉學正的位置上了, 你祖父祖母早已仙去, 任上離着顧家本家吳縣遠,平常自然不用打交道。”

顧周氏似乎在回憶當年:“當初也只有逢年過節要回老家祭祖的時候纔會見老家人,你父親是老家那邊難得的出息之人, 周遭的人對我多是奉承,至於咱們家偶爾分潤親朋一些好處就是了, 倒是沒有什麼爲難。”

“至於你父親去後,老家人倒是有過說法,按着宗法你沒得一個兄弟,這家財就有一半該歸着宗族裡。只是咱們家的錢財多是我嫁妝生髮而來,因此算起來都是我的,不能算在能夠分出的裡。”

“這本來是理所應當的,但就是有那一起子小人,說我一個丫鬟出身哪裡能經營出這樣多的錢財。這就說我是犯了七出裡的偷盜,拿了夫家的錢財放在自己嫁妝裡,這些錢理應分給宗族——有些不要臉皮的還想着咱們孤兒寡母好欺負,又沒得一個男丁,就該淨身出戶。”

說到這裡顧周氏臉上滿是恨色,她有一件事給隱瞞下來了,她覺得都沒法說出口。當初別說是淨身出戶了,其中還有一個癟三一樣的人物打着賣了禎娘母女兩個的主意,想着多賺一筆呢!

說起來那些沒得孃家的婦人,若是丈夫亡故,又沒得一個兒子,也有被丈夫家給賣了的。雖是國法難容,但卻是宗族准許的。這樣的事兒只要這女子真是個好欺的,就是官府也不管。

顧周氏就是咬牙切齒道:“只是我不是個好欺的,我雖沒得孃家,但也有靠山。當初大小姐和大姑爺不是做着蘇州知府?我在盛國公府的時候也伺候過大小姐,出府後也時常與大小姐走動。當即就上了蘇州府請大小姐幫忙——那就是一幫欺軟怕硬的,再不敢囉嗦!”

禎娘並不記得多少當時的事兒,就是記得,這些事她只怕也沒有歷經過。顧周氏當年讓丫鬟婆子帶着禎娘只呆在最裡屋,還不許出門,就是不想她被那些人嚇着!

這時候聽來一時之間也是覺得顧周氏當年辛苦,就握住母親雙手,並不說話。顧周氏自然明白女兒的撫慰,柔和了神色繼續道:“因此你一定要記得,對夫家親戚該是人敬你一尺,你敬人一丈。但是遇到那些不該尊重,也該是強硬,讓人知道你不是一個好搓扁揉圓的。”

禎娘根本不是一個好性子的,自然不會低眉順眼。因此立刻道:“我再不是那樣的人,母親難道不知?到時候我自然不會受欺。”

禎娘是這樣說,旁邊的文媽媽卻道:“太太說的這話雖然不錯,咱們自然該立起來,這才能過好日子。但是有一樣,小姐也不該渾身是刺一樣,人家有什麼不好就立刻硬氣起來。”

文媽媽在這上頭不知比顧周氏明白多少,她不緊不慢道:“咱們做女子的不容易,萬事不由己,做到太太這樣已經是萬里無一了。但是就是太太這樣,也沒有說能任憑心意的,該忍耐的時候還是要忍耐。只有在太太當年的境地,實在不能忍耐的,這纔要狠狠反擊。”

文媽媽並沒有做過正經媳婦,當年是被盛國公府的大姑爺送給手下做妾室的。說起來她壓根不用和夫家親戚打交道,又哪裡來的經歷?原來她是沒經歷過這些,但是她那妾室身份不是普通妾室身份,本就是大姑爺看着手下原配正室缺少見識屢屢鬧出笑話給的。

這樣的身份,她不是正室太太,但是該曉得的交際一樣不缺都曉得了。甚至正是因爲當初身份尷尬,她比一般的正室太太知道的更多也不一定。

文媽媽說話十分中肯,她知道這話說起來不如顧周氏之前的爽快舒服,但過日子哪裡就能一直爽快舒服,因此接着道:“譬如有親戚總是上門求人、打秋風之類,該如何應對?並不是那些一次兩次,本身也講臉皮,人是真賴上姑爺家了。”

“若是有求必應,不說養大這些人的胃口,以後更麻煩了。只說一些聽聞了的親戚是不是也會聞風而動?若是不聞不問,人家只說是發達了不認窮親戚,該是如何?反正他們窮的底掉,也不在乎名聲,總不能爲了這個真叫人去打一頓罷,這是親戚呢!”

“他們再不堪也是同一個血緣裡的,宗族裡也能說話。真個都說小姐的不好,小姐在宗族裡還有什麼好名聲?可別小看這些名聲,除非是那些不要祖宗的,不然還是要與宗族抱團。在宗族裡名聲好了,許多麻煩也就少了。在宗族裡名聲不好,哪個親戚都敢來踩一腳。任你財勢滔天,與宗族結交也是必要。”

說到這裡,文媽媽的聲音也低了一些:“再有一樣,姑爺是個什麼意思——他就算與宗族走動的不多,只怕心裡多少也有些在乎。小姐與親戚處不好,他就是不覺得這些親戚有什麼打緊的,也該覺得多了一個麻煩罷。”

話並沒有說完,按着文媽媽的意思讓丈夫覺得麻煩可是一個不大妙的開頭。實際上顧周氏也是這樣覺得的,禎娘想到周世澤——他真的那樣容易爲別個惱她?若真是那些親戚無理,只怕不用她做什麼,他就該發火了。

只是禎娘沒有說這些,只是溫順地聽文媽媽的教導之語——實際上禎娘真的和顧周氏一樣幸運,如今看起來似乎也沒得什麼麻煩親戚的樣子。雖然太原遠隔千里,但是顧周氏也是派人打探過周家的情形的,這時候倒是正好說到點子上。

周家宗族雖然大,也常常有走動。可是都是遠親了,並沒有什麼分量,這樣的親戚就是互相有禮一些就是了,反正不多見。唯一近一些的親戚一家又是有仇的,早就鬧翻,那麼禎娘也就不必小心翼翼了。

這幾日就是記住周世澤家親戚那些,關係如何——只有一個大略的。畢竟地方遠的,哪裡知道一些私密的事情,只能等到禎娘到了那邊以後自己再去多看多學了。

直到半個多月以後,有一日禎娘正在窗前練字。就有丫頭來她耳邊說了一句,禎娘點點頭,讓人端水洗手,整理衣襟頭髮,這纔來到客廳——苗修遠、劉文惠、宋熙春已經等着了。

不止他們人來了,還帶着一大箱子東西。這時候箱子是開着的,禎娘立刻就能看到裡頭滿滿都是玻璃瓶子,每個玻璃瓶子都有五六寸高,裡頭裝的正是禎娘之前讓他們去做的東西。

禎娘見裡頭全是指頭尖大小,糖塊似的玩意兒,立刻知道事情八九不離十了。立刻讓人拿蠟燭、銀碟子、火柴等,這就要看看東西如何。

東西化軟後立刻成了糖稀一般,由着紅豆拿了小毛刷給其他丫頭試——出來樣子果然是不賴的。趁着這東西未乾,紅豆還在上頭點各樣小花鈿,等到幹了再看,果然是牢牢的。

禎娘點了點頭,無論是出來的樣子賣相,還是如今的品質顯然都是不差的。因此道:“你們倒是很麻利,這纔有半月多,從人都沒有就到了東西都出來了——待會兒我來寫條子,你們每人都有賞錢拿,至於那些匠人也是一樣的。”

三個人這時候都有了喜色,包括向來不怎麼笑的苗修遠。畢竟誰不愛錢呢,況且禎娘出名的大方——也不只是錢財,還有禎娘難得的讚許,這也是欣喜的原因之一罷。

就是如此三人也不忘要謙遜幾句,最機靈的劉文惠就道:“這本就不是咱們的功勞,就連那些匠人們也只能算一少半,最大的功勞應該是大小姐纔是!大小姐都說了要用清漆混着顏料。咱們只要試出最適宜的顏料,又讓清漆裡頭樹脂用的更多罷了,這有什麼難的?全是力氣活,並不用動腦子。”

話是這樣說,事情還是比他說的難很多的,一樣一樣顏料試去還能說是力氣活兒,可是得出新清漆的配方就不是那樣容易的了。可不能就是樹脂多些,這樹脂多了,許多清漆方子上其他的原料也是要變的,不然可出不來如今的樣子。這可是苦惱了匠人許久,還是三人願意許錢,又有運氣好,這才琢磨出了恰好的新方子。

禎娘聽過後眼裡含了一絲笑意,她自然也愛聽好聽話。況且她年紀還小,就是再老成聰慧也受不住人家真心吹捧呀。她故意不去迴應這話,只是如常一般道:“這東西這樣子已經差不多了,但是也不能就這樣不管,還要督促匠人們繼續精進。反正還要準備一些時日的,東西是難道還怕太好了麼!”

說完這些,三個人又繼續論起這指甲油買賣該怎麼做。整個是要按着幾步來的,原先就定好了,如今又再說一遍,既是大家繼續通氣的意思,也是有什麼改進的地方,大家又過一遍。

這過流程的活兒是由三個活計裡的大哥宋熙春來主持,他既沒有苗修遠那樣寡言,也沒有劉文惠那樣話多,又是老成持重的,很是合適。

這時候他手上拿着一個冊子,輕輕咳了咳道:“第一個咱們要給這指甲油辦作坊,這個是和原來火柴生意一般的。第二個就是要辦一家專門賣這指甲油的鋪子,這既是打響名氣,又是在客人心裡顯得咱們是好東西。”

像火柴一般就是便宜用的自然可以省了這個,但是指甲油卻是讓有錢的女子來買的,就要注重一些了。光有個名字,卻連一家鋪子都沒有的,在人家眼裡可不是顯得差着檔次。

其他人對這兩步都沒甚話說,宋熙春就繼續道:“接着咱們就是打響名聲,既可以做紙單子廣而告之,也可以開業那日做出大的聲勢,也可以去給紅姐兒錢財讓她們用咱們的東西,也可以請路歧人唱賣。法子有許多,都是如今慣用的,倒是不用太費腦子。”

本朝商業早先並不興盛,特別是立國之初。這既是因爲連年戰亂民生凋敝,也是因爲□□皇帝厭惡浮華。但是武宗皇帝之後就大不相同了,商業大興,伴隨而來的是商業手段的不同。既有唐宋時候就有的老法子如今‘復興’,也有當代人想出的新風尚,不可謂不多。

“等到名氣起來了就只管去聯繫百貨鋪子、脂粉鋪子,咱們就把咱家的指甲油快快堆滿各家鋪子,最快鋪開。因此讓些利出去也是無妨的,只求最多出貨——因此不要像之前做火柴作坊那樣保守,指甲油的作坊可以做的大些,前頭多多存貨。”

許多這時候做生意的只想着一樣東西能一個能賣的貴些就好了,能多多賺錢麼。卻不想賣的多了,就是每個價錢不高,利潤也是極其豐厚的。或者有些人想到了,卻礙於本錢、礙於害怕風險,寧願不做大。

這是禎娘第二回親自上手生意了,家裡有事現銀多多,這個生意就是九牛一毛,因此做的格外大膽。

一時之間陸陸續續把事情說完,或者覺得有改進的都商量着改進,當場一起思索互相啓發,倒是比自己一個人悶頭做好得多快得多。

等到事情畢了,三個夥計收拾東西要告辭。禎娘纔像是想起什麼,叫住他們道:“我們似乎還沒給咱們的指甲油取個名字,這可不好,將來顯不出了。現在就是脂粉鋪子,樣樣粉兒膏子的不都是有好名字。”

三人雖然都是男子,男子大都不在意這些東西姓甚名誰。但是作爲一個生意人,事情就不能這樣看了,他們要用客人的眼光看。指甲油的客人都是女子,女子自然在意是不是有個好名字,因此立刻贊同。

禎娘得了贊同,來回走了幾步,似乎在思索什麼。定下身來才道:“我只想到一個‘國色’,本來咱們的指甲油不就是各樣顏色多麼。還不只是這指甲油的名字,各樣顏色也可以有說法,譬如放入金粉的和放入銀粉的可以配成一套,就叫做‘金粉銀樓’。白色的就叫‘國色不染塵’,青碧色就可以叫‘煙雨’......總之是各有說法的。”

禎娘說着自己倒是入迷了,道:“你們先回去,整理出已經能夠製成哪些顏色的了,把顏色單子開出來。我來翻書用典,看看能又出哪些好名字。”

三人立刻有鬆了一口氣之感,雖然他們覺得大小姐這主意很好,只怕那些閨閣小姐都會十分喜歡。但是讓他們三個不大讀書的,至少不大讀詩詞歌賦、四書五經的來給取出那些名字,也是爲難了。

這件事就這樣定下了,等到作坊都建成,禎娘果然是給每一樣顏色的指甲油都取了名字——只是要印刷出來貼在裝瓶的玻璃瓶子上的。

等到作坊裡有了生產,‘國色’的鋪子也就鋪開了,按着之前說的,鋪子門前搭臺唱戲,又請了人來發紙單子和貼告示,果然是立刻引來一些人發問——畢竟是新鮮生意的。

這時候只要進‘國色’鋪子所在的大街,就能聽見有路歧人把國色指甲油編成了唱賣歌給過往行人唱賣,倒是引起不少注意。然而真正有轟動還是要等到秦淮名妓們都用上了這個。

不只是人們口口相傳,就連寫些軼聞的《秦淮邸報》也會寫上‘某某姐兒用本城新出‘國色’指甲油,甚美’之類。這既有一些是邸報上自己寫的,如今當紅麼。也有一些是顧家花錢請邸報社主筆幫忙添上去的,錢不多,效果卻真是要多好有多好。

很快就是全城女子均用‘國色’——這就能往百貨鋪子和脂粉鋪子發貨了。畢竟一家‘國色’怎麼足夠供應全城,而等到這一輪風尚過了而沒有把生意做大,這就是錯過了最好時機。

實際上這一回可是順利極了,說運氣好也不爲過,似乎做什麼來什麼,就是沒有波折,一切都是按着預想的順序出來——雖然之前的預想本就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但是一個意外都沒有,完全按着預定的來了,這也難得呢!

總之從秦淮河起,這‘國色’立刻行銷整個東南——本來江南就是脂粉鄉里,這兒百姓富裕的多,女兒們也更加好裝飾,新出這樣的‘好玩具’,哪有不愛的。

禎娘甚至以己度人,不止在指甲油顏色、品質上下功夫,還在瓶子、名稱上下功夫。譬如到了年末新出的‘國色.四季歌’,就是淺草綠、濃綠、金色、白色四個顏色,以‘淺草沒春’‘夏染綠’‘金下秋臺’‘隆冬雪’命名——不止如此,還盡力打磨,裡頭的指甲油不是指甲尖塊兒的樣子,而是綠草、樹葉、花朵、雪花的樣子,這是用了模子才能做出,而且做壞的也多。

至於瓶子就更不要說了,按着四季也是各有樣子。一經推出滿東南追捧,也不管根本上沒有改變的指甲油價格翻了兩三倍是不是值得,凡是有錢的女孩子都是買了的——還有好多手慢的沒有買到呢!

之後禎娘訂下每歲會有一個‘紀念組’的規矩,譬如這一回的‘國色.四季歌’就是了。每回的紀念組也是有定數的,一旦賣完就再不多出,保持了國色在女子們眼中的格調。

之後歷年,國色還出過‘國色.盛唐詩’‘國色.八美人’‘國色.二十四節’之類的紀念組,無不是備受追捧。這樣的生意案例,還被苗修遠讀書的東南財經等學院寫在了書裡,反覆研究過呢......

甚至不說那樣遠,只是第一年的年末,苗修遠、劉文惠、宋熙春三個看一年賬冊就忍不住道:“這也太驚人了一些,原來就覺得這指甲油的生意撐死了也沒得多大的格局,至少比不上做火柴。只是這才第一年就比火柴那邊賺的多了,什麼道理?”

禎娘老神在在,比劃了一下桌上小屏風上的畫兒,道:“格局是沒得火柴的,這可是民生用的。但是沒得天災人禍,討生活容易的時候,這些精緻玩意兒不定賣不過那些。譬如木柴、炭火之類的生意格局是大,也不見得比家裡賣珍珠賺啊。”

大家笑過一回,只有苗修遠一個非要想明白的還在腦子裡打轉,皺眉道:“想不通啊想不通。”

劉文惠卻是一把拍上他的肩膀道:“你管什麼想不通的,這可是咱們又做成了一樁生意,還是一樁大生意好生意,賺錢多還不好麼。”

禎娘笑而不語,不知道這些夥計是不是真不知道天底下有錢女子在這些東西上從來不計較花費。直到三人都看她,她才提示般地道:“你們該去打聽打聽富貴人家每個月後院該用多少脂粉錢了,女子可比你們想的大方有錢。”

不過這也是後頭的事情,現在事情纔將將開始,還是年上春末裡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