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珍珠戰爭已經過去了, 作爲勝利者的顧家着實火熱了好一陣——這是一個最壞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人們沉迷於金錢,比起以前任何一個朝代都要□□裸。這或許會帶來道德的敗壞, 以及追求利潤踐踏一切能夠踐踏的東西。但同時這也有另一種所得, 不能辯駁的, 無數的平頭百姓獲得了出頭的機會。

在這個時代, 即使還有許許多多的人說着‘士農工商’,從商者賤,說着萬般皆下品, 唯有讀書高。但更多的主流已經認可拿金錢去衡量一些東西,包括地位和自尊。也正是因爲這個, 很多原本一文不名的人,通過白手起家, 最終也能取得曾經不敢想象的地位。

這可不是原本的科舉取士——人說‘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本是不錯的。但是那能有多少, 每三年不過寥寥而已。而且本錢可比做生意要高!真個要白手起家那就是真的白手起家, 給人家做小工、做夥計積累本錢都行。但是讀書不行, 平民百姓家裡要供應一個讀書人, 非得是舉全家之力, 兩三代積累才行。

顧家雖然不是什麼新冒出頭的了,但是顧周氏低調賺錢的性子也讓她家確實這一回纔是聲名鵲起,所謂一朝成名天下知了。這樣的名聲自然有好有壞, 不過總的來說還是好處遠大於壞處的。

所謂壞處不外乎有些自稱同鄉、朋友的來借錢,借不到就是破口大罵等, 到了顧家這位置自然是無關痛癢的。好處則真是讓人咋舌了——如今多少人上多喜巷子請見,多數都是和生意有關。

在這個金錢至上的時代,名聲當然依舊之前,財大氣粗的名聲就更值錢了。如今顧家手握養珠術,眼見得就要一年一年發達的消息不脛而走,更何況顧家本來家底不薄。於是所有知道信息的人,想要找人做生意就很容易想到顧家了。畢竟人家本錢豐厚,又是有名有姓的人家,不能更靠得住了。

這其中有許多生意都是無稽之談,不知道是爲了騙錢,還是真的自己就是個傻的。但是真的去看,也有許多十分不錯的生意,只要投錢下去,說不得就很有賺頭——人家就是缺錢才找上門來的。

這裡甚至還有官府的事兒,譬如蘇州府就有一門生意,有幾門大橋要建。蘇州府自然自己沒得力量,就擬打算向民間富商籌集銀錢,等到大橋修建完畢後,拿出十年過橋費補償。

這些大橋都是在交通便捷之地,也是真的很有需要,若是建橋收取過橋費自然可以說是穩賺不賠賺頭頗大的好生意。原來這樣的生意就算顧家使人情也難得到手,如今自己不消動手,只在家中坐也有人上門來邀請,這就是不同了。

這時候來找顧家的人是這樣多,不過卻不是人人都會往多喜巷子去。顧周氏自己對外的意思是自己寡婦人家是在不便與許多陌生男子打交道,於是除了一些女人家,其他上門的就只能往顧家掌櫃苗延齡處商議了,到時候自然有人代爲遞進意思。

也虧得最近是生意淡季,苗延齡的生意又都是些老門路生意,底下交代下去他本身不大看顧也是無妨的。不然這樣多的人上門,不說品評他們的話語要求,與東家溝通,就是光見面就要去了老命了。

於是這些日子雖然是天氣炎熱,苗延齡家住的宅院依舊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多少人頂着烈日炎炎,在門房處於另一大堆人擠着排時間就是爲了見一見顧家這位掌櫃——在武天明常年船上漂的前提下,苗延齡就是顧周氏的代言人了,也只能是他多勞動一些。

剛剛送走了一位江西席戶——江西竹蓆本來就算是好貨,他家席子又是已經小有名氣的。奈何本錢不夠,單靠自己的力量想要大辦作坊行銷天下始終不能想。於是當家人有了與有錢人合夥的主意,聽說顧家有錢,這不就上門了。

這樣的人可不是少數,來見苗延齡的人裡只怕一半以上都是爲了差不多的事兒。苗延齡只是在剛剛走的這江西席戶名字下畫了一個圈——可以做,但是利潤不算頂好的。若是沒有更好的生意使用銀子,做也不是不可。

畫好一個圈兒苗延齡起身活動了幾下,今日他已經這樣坐在書案後頭一個上午了,只覺得骨頭痠痛。這時候就有一個給他常年打下手的小夥計趕忙過來,手上還拿了一本小冊子,這冊子上寫滿了提前下過帖子,今日應承了要見的人。

苗延齡曉得他爲什麼過來,只是站着問道:“讓我歇半盞茶罷,反正中飯之前也只有最後一個了,到時候寸着時候來,什麼事情都誤不了。”

小夥計自然會意,這是要把下一個拜訪人原本準備見的時間砍去半盞茶的意思。或者對於這個等了兩三日,如今在熱天門房候着的人並不公平,但是小夥計沒有覺得有任何不妥。

這就是現實了,只有什麼背景也沒有的人物纔會這樣排着時候見面。但凡是有背景或者託的上關係的,或者在苗延齡這裡插隊,或者在多喜巷子那邊由着家裡的女眷親自見過顧周氏了。

由此而知,這些人並沒有多值錢,原本或者安排的是一盞茶的時間,那麼他就是值一盞茶。這時候他無端減了半盞茶,那麼就是隻值半盞茶的意思。總歸是小人物,值多少也是由着別的大人物評定的。

苗延齡就在這一句話後好容易休息了半盞茶,然後就接着接待八方來客。這樣的事兒他最近也算是做的多了,大概每過三日,帶着自己得來的信息,其中真有有價值的就與顧周氏交代,商議着花錢。

大概着又是這一日,苗延齡帶着兩個小夥計傍晚時候往多喜巷子去了。門口的小幺兒見了一個個都笑嘻嘻來打招呼:“嘿,給苗掌櫃見禮了!瞧苗掌櫃滿臉喜色果然是最近生意上的事情順當!”

最近上門的人多,又大多是有求於顧家的,那麼每當到了門房自然就會格外‘客氣’了,總之是打賞不斷。這些小幺兒也算是賺了錢了,因此這樣好顏色也不是沒得道理。更何況如今上下誰不知道家裡生意越發大了,太太小姐格外依仗幾位掌櫃,尊敬着沒得壞處!

苗延齡是個最謹慎的,不管最近辦事如何,外頭生意如何,態度始終是謙遜溫和的,就算是對待這些小幺兒也是一樣。這時候他也是客客氣氣道:“今日也是來見東家的,有些外頭的事情要請示。”

最近苗延齡每過三日就要來一回,門房的人如何不知,於是寒暄幾句就把側門讓了進去。只是在他臨進去的時候小聲道:“之前進去的幾個婦人還沒出來,掌櫃的就在翡翠軒小花廳等等罷。”

最近苗延齡都是直接去安樂堂說事情,這句提醒也很有必要,不然直接去了安樂堂衝撞了別家女眷可如何是好?苗延齡謝過門房幾個,然後就帶着小夥計往翡翠軒去。一路上人都認得他,也沒人阻攔。只不過到了安樂堂門口有婆子阻攔。

苗延齡笑着道:“我並不是要進去,只是請嬸孃悄悄兒進去讓人提一句,只說我在翡翠軒小花廳裡等着東家過來商議事情就是了。”

說着還拿出一些錢道:“這些倒是請嬸孃喝酸梅湯,這樣的日子還在門房守着也是辛苦。”

那婆子連忙讓了讓,推辭道:“苗掌櫃可不興這樣,不過是應該做的,不當收這個。您若真的執意,倒是讓咱們爲難了。”

到底最後這婆子沒收下苗延齡的銀錢,不是這婆子有多清廉,也不是顧家門風好到這地步。只是顧周氏很看重門房,覺得一個宅子裡是不是井然有序,這門房要佔去一半,真是門戶管的嚴密,總歸是有些規矩的。

因此她選門房都是那等十分誠懇可靠的,平常也多告誡。因此這些人就算是收錢也有自己的道理,曉得什麼樣的錢能收下,什麼樣的銀子不能收。譬如這些日子外頭得來的甜嘴錢,只管收下就是。

但是似苗掌櫃一般,是太太小姐手下人,自家收了錢就是大事了——太太是絕對管的很嚴的,就是怕養出刁奴,仗着一點子職權欺壓起自己人來了。況且誰不知道苗掌櫃這些人是家裡紅人,奉承還來不及,誰會收他好處。

苗掌櫃自去翡翠軒候着,顧周氏這時候自然是在忙着在安樂堂接待客人——既然能夠耽誤到這時候那就不是一般人了,就是有丫鬟上來耳語過苗延齡已經在翡翠軒候着的事兒了,她也不過是點點頭,並沒有絲毫急切起來的意思。

狀似無事一般接着之前的話頭道:“媽媽這句話說的很是了,如今生意也是難做,怪道大人這樣爲難——又不能去找那些小人家,家底不曉得多少,要是從中捲了利去,天下之大,找誰說理去?”

那個與顧周氏對話的婦人似乎是僕婦的樣子,但是穿着打扮十分不凡,一看就知道非得是豪門大戶家管事媳婦纔能有的氣派。她這時候也是圓團團一張臉兒,笑着道:“可不是!要說還是要與顧太太這樣的人家打交道才放心!何況還是家鄉人,所謂親不親故鄉人就是了,於是大人和太太一下想到顧太太您!”

然而顧周氏心裡清楚的很:若真是親不親故鄉人,那早幹什麼去了,如今巴巴上門還是看重顧家現有聲勢。

不過顧周氏並不爲此憤怒,換做是她自己也會這樣選的,這世道本該如此。不是如今有這樣局面,人家憑什麼找上門來。要知道誰家銀子也不是大風颳來的,真個做生意也要找個靠譜的。

這位大人如今在南京兵部坐着閒官,本來就是蘇州人士——禎孃的父親原本就是蘇州人,所以雖然顧周氏不是蘇州人,依舊會有故鄉人的說法。只是一個閒官並不算什麼,不過這位大人家裡有些背景,倒是給他準備了幾個能夠借職務之便賺錢的機會。

這樣的機會他自家也要投本錢,還要找些民間商賈合資,這是如今朝廷倡導的官督民辦了。只是他自己沒得一個常用的商賈,倒是通過盛國公府看中了風頭正盛的顧家,因此纔有上門說話這一回。

顧周氏很看重這個,不只是官家生意最是油水豐厚,還有多多結交官面人脈的意思。所以才一直如此親熱說話——不過到了談生意的時候依舊沒有放鬆的,這是耽擱到了這個時候的另一個緣故。

顧周氏在這裡耽擱下來,好在她沒有讓苗延齡乾等着,而是讓人去寶瓶軒找禎娘。禎娘本是在看書的,有這樣的事情也立刻放下書本子,換過能夠見客的衣裳,這纔去翡翠軒見苗延齡。

苗延齡此時已經在翡翠軒等了好一會兒,喝茶喝到第二杯,聽到外頭有些響動——本以爲是顧周氏到了,準備着卻沒想到是禎娘,不過這也沒什麼不同,他很快意識到生意上的事兒與禎娘說也是一樣的,如今顧家生意禎娘也有了能夠拍板的權利。

苗延齡朝着禎娘拱拱手問好,禎娘今日過來的匆忙,打扮的利落隨意——倒是有些不像個江南女孩子了,像是那些山西、陝西、關外當家女人。那邊真是一塊神奇的土地,既有最保守的世家,也有比江南多得多的當家女子。

那兒好些女人從小就跟着自家父兄做生意,等到了夫家依舊經營自己的產業,常常比丈夫還強。於是許多那邊的家族,都是男子專心功名和玩樂,產業一應由着妻子打理。以至於說起那邊的當家女人都有一個固有的樣子了。

禎娘倒是寒暄不多,就與苗延齡說起這幾日的事兒——自然都是生意上的。有些是好生意,家裡實在可以做的。當然也不是什麼好生意都做得,畢竟顧家雖然有錢,也不是個無底洞哇,如今還是有限的。所以有些本錢太重的,再好也只能放棄了。

苗延齡在一旁說着,邊看禎孃的臉色——如今禎娘似乎是迅速歷練出來的樣子。要知道世上的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不同,但是歷練出來,能夠成爲一個方面的佼佼者,都會有自己的氣勢。

譬如顧周氏身上就有一股子誠懇與平易近人,幾位掌櫃與她相交無不是覺得‘士爲知己者死’,能有東家這樣信任,那就只能竭盡心力回報了。這種氣勢作爲一個當家人是很難得的,也十分有利於創業之初的家業。

但是禎娘和她不同,她身上的氣勢更多是一種威勢。一旦禎娘認真起來,周圍的人只覺得壓得喘不過氣來,一個個都是戰戰兢兢——若是有禎娘看着做事,那就會下意識地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出了一絲紕漏。

還有在她領導手下人做個新事業的時候,也十分容易讓人信服,每當她說幾句勉勵的話就能立刻讓人氣血上揚,恨不得立刻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從這上來看禎娘別說不像個她這般年紀的小姑娘了,就是說想過女孩子都很難。通常這樣的威勢和氣質只有那些鐵血派的男子家主纔能有,好幾個出名商界大佬年輕時候就是這樣的性子。

苗延齡忍不住走神胡思亂想:大小姐這樣的性子,也不知是好是壞。對於顧家產業來說自然是再好也沒有了,不知多少人家求一個這樣的繼承人不能得呢!然而對於大小姐將來過日子就可能不是好事了。

這也是不用多說的,誰家男子會容忍有個這樣強勢的妻子——特別是聽說禎娘許親的周將軍也不是什麼軟和人。不過想過苗延齡心裡又覺得自己多慮了,如今的世道女子雖然依然大都依附男子,但是那些獨當一面的女子多得是不要男人也活的好好的。

說到這個商場上還有說法呢——什麼時候都不要小看女子,要麼是被男子死死壓制混不出來的婦人,要麼就是在男子的重圍中突了出來的巾幗英雄。這樣的女子往往比同一個層次的男子厲害得多,絕不能對她放鬆,不然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輸了。

不過苗延齡也就是稍稍想了想,畢竟這時候正與禎娘商議事情,哪能一直走神。聽過禎娘幾句評價後,他又指着一本小冊子說起另一樁生意:“揚州最近有意在舊城建立一所新的書院,不過資本一切由民間籌集——好處是地皮不要錢,將來書院周邊的地皮也有相當一部分劃分給出錢的人。”

這當然是一個好生意,揚州本來就是寸土寸金的地界兒。至於那些貧民聚集的舊城雖然不值錢,但是隻要有官府介入改變,立刻就能炒熱地皮,紅火起來。

要知道揚州早就隨着越來越多周邊人涌入變得擁擠不堪了,特別是更加安全繁華的地面。如今雖然只是舊城區修建一所新書院,但也等於是藉助官府的力量改造一部分舊城區了。那時候周邊變得清明繁華幾乎是一定的,這時候書院周邊的地皮只要做好籌劃,按着所處位置,或者建宅子或者修鋪面,轉手就是錢。

所以說還是有錢的好處多,原本不顯山不露水的時候這樣的事兒可沒有她家的份兒——就是有她家也不能輕易做,要知道其中的花費可不少。就是因爲這樣世間纔會有錢的越有錢麼,原來是禎娘常常想着做生意的路子,如今只等着料理找上門來的賺錢路子時候都不夠了。

禎娘也是仔細聽着這些,對於苗延齡重點推介的生意基本上都是應了下來。等到這些事情說完,就有小丫鬟前來道:“太太讓告訴小姐和苗掌櫃,今日要留客用晚飯了,實在趕不及過來見面,但凡有什麼說的,請小姐和苗掌櫃自己定下就是了。”

兩人看了對方一眼,禎娘拿出懷錶來,果然是快要晚飯的樣子,因此吩咐道:“既然是這樣,你們也去廚房,讓精心做一席飯菜來。我這裡也要留客,與苗掌櫃一時半會商議不完事情。”

在一般商戶人家留下掌櫃吃飯實在是很常見的,甚至當作親人一般也不是沒有。聽說魯地那邊,不管年紀,家主成年的,底下掌櫃夥計等一律叫家主爲‘爹’,家主夫人爲‘娘’,就是因爲這個。

但是在顧家並不多見,顧周氏本就是個婦人,偏偏年紀還不到不能說閒話的時候,因此她也只能格外注意一些。除了逢年過節所有掌櫃齊聚外,其餘時候少有留飯的。各位掌櫃的也很知道她的小心,也十分自覺,每每到了飯點之前就會告辭。

這一回苗延齡卻是忘記了,這時候趕忙道:“大小姐別忙,拙荊已經早在家備好了,這時候實在不必勞煩了。”

禎娘卻是臉色不變道:“苗掌櫃纔不必忙,原先苗掌櫃一直眼神不定,顯然是還有事情沒說的——而且還不是一時半會兒說得完的,既然是這樣。那便吃過後再說罷,至於別的忌諱,並不用擔心。”

顧周氏這個四十出頭的婦人還能忌諱和苗延齡這個五六十歲的男子傳緋聞,禎娘這個妙齡少女卻反而不用 ——誰都知道這是無稽之談了不是。

最終苗延齡還是點了點頭——吃過這一餐精緻用心的飯菜後,兩人又接着再談事情。

禎娘只不過是接過旁邊丫鬟上來的清茶,有看着苗延齡之前帶來的冊子。身上氣勢穩重又驚人,一直維持着之前她讓人不能拒絕的樣子。只是淡淡道:“若是我沒有猜錯的話,是之前母親說過的讓給新薦幾個能幹人的事兒罷。”

鬼使神差的,苗延齡道:“大小姐果然是明見萬里,原來與太太商量過的事情有了定數,竟然是一看就知道了,原本只有我自己心裡有些數的。”

直白些說這就是拍馬屁了,苗延齡從來不是個說這個的,至少對着顧周氏他沒有過。卻沒想到今日對着孫女年紀的大小姐脫口而出,本該是有些滑稽可笑的,但是在禎娘古井無波的神色下竟然又有些理所當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