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衍慢慢的不動了,他或許不善於察言觀色,但卻是個心思十分敏感的人,何況裴越沉默的態度已經足夠明顯。
“放開我。”他說道。
裴越依言放開了他,退開幾步後,江衍才發現,裴越的眼睛有點紅
,眼白裡蔓延着許多血絲,看上去憔悴極了。他終究還是心軟了一瞬,說道:“你有苦衷,我也不問,我只問一句,江玄嬰說的話是不是真的,六叔究竟……”薨逝了沒有?
這是他一直想問卻沒機會問的事情,他這樣的境況,是決計當不了一個好皇帝的,強行佔着位置的結果就是作爲一個傀儡生活下去,雖然不知道江玄嬰究竟要做什麼,但是這樣的人,他不介意把他往最壞的方向去想,萬一他要是通過他去做對大顯江山不利的事情,就是百年之後,他也無顏面對列祖列宗。
若是六叔沒事,他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把皇位交到他手上,無關個人心思,他爲的是大顯,若是六叔他真的出了事……江衍握緊手中的圓玉,一時間竟有些茫然。
原來他早已習慣了依靠,如同菟絲花般可笑。
裴越沉默了一下,選擇對江衍說實話:“殿下他是在亂軍中失蹤的,這種情況下生還的機率很低,所以直接報的戰死。”
江衍深吸一口氣,“那,前線的情況怎麼樣?表哥你不要再瞞着我了,我需要知道。”
“情況不好,漠北軍失了主帥,人心惶惶,損失慘重,我,我明日就要啓程往漠北了。”
裴越看着江衍的眼睛,那裡面有他的倒影,江衍的眼睛和他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同,明明清澈見底,卻又彷彿深得勾人心魂。
江衍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昨日舅舅已經帶了北陵軍回了駐地,裴越一走,這裡就真的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真的能獨自面對那些大臣和虎視眈眈的江玄嬰嗎?
不過他沒有說出來,他還想在裴越面前保有最後一點尊嚴,他垂了垂眼簾,猶豫了一下,說道:“那,你能把姐姐帶走嗎?安平侯不在了,就剩下她一個人了,我不放心她。”
裴越說道:“前線戰事不是兒戲,……抱歉,我不能帶走她。”
江衍沒說什麼,他心裡大概也是清楚這些的,只是終歸抱了個希望,希望破滅,他也不是太過失望,江玄嬰既然在找一件對他來說很重要的東西,那就不會在短期內對他和姐姐下手,他還需要現在這個身份,他們都是安全的,只不過除了安全,再沒有旁的了。
裴越走了,江衍不知道怎麼心中空蕩蕩的,這時候有人在外通報,說玄嬰公子求見,江衍沒有理,江玄嬰的通報從來都不是通報而是“我要進來了”的訊號。
江玄嬰果然很快大步走了進來,裹挾着一身的脂粉氣,江衍厭惡的轉過身往內殿走去,他一點也不想見到這個欺騙姐姐感情的混蛋。
不過江玄嬰卻笑了,“你確定不想和我談談,你學業的問題?”
江衍霍然轉過身,不知道江玄嬰又耍什麼花樣,他試圖凝神去聽他的心聲,無奈換成了江玄嬰的身份後,他的心思也深沉得很,他什麼也聽不到。
江玄嬰嘴角上挑出一個好看的弧度,他有意無意的調整了一下角度,正對着江衍方向的側臉極爲俊美,雙眼裡彷彿蘊藏着細密的溫柔的雨絲,任何一個人都會爲了這一抹顏色動容,卻不包括對人的長相十分不敏感的江衍。
他不耐煩的說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江玄嬰孔雀開屏似的表情頓時像是吃了一口翔,他臉黑了一瞬,乾巴巴的說道:“從明天起,你每天下朝之後去文華閣聽課,一天兩個時辰,我替你挑了三個太傅,兩個講文,一個講武,另外六部尚書輪流值守,替你解答朝中事項。”
江衍用看失心瘋的眼神看着江玄嬰,十分懷疑他腦子撞壞了,或者又打什麼鬼主意,他從未接受過這樣的課程,控制起來不是更加得心應手?
江玄嬰十分懷疑自己之前是不是做的太過分了,爲什麼每個人都懷疑他不是好人?但是他想了想,覺得自己什麼也沒做錯。
他琢磨了一下,努力表達出自己慈父一般的善意:“我還有兩件東西沒找齊,等找齊了就要離開,在這之前,你要學會做一個合格的皇帝。”
江衍看他的眼神更防備了,他壓根不相信江玄嬰真的會放棄現在萬人之上的地位離開,那麼就只有一種可能性,他在安撫他,試圖讓他暫時相信他,然後從他這裡得到更多是關於他想找到的東西的訊息。
江玄嬰鬱悶的摸了摸鼻子,不再談這個話題,他說道:“內造司的送來了明日上朝的冕服,你去試試合不合身,不合身讓他們拿去修改。”
江衍一秒也不想和江玄嬰多待,聞言如蒙大赦,快步走了出去,一直在裝木頭人的周寧低着頭小碎步跟上,速度一點不慢。
江玄嬰摸了摸下巴,他娘嗎?明明小皇帝身邊那太監更娘,還小碎步,真是……眼見四周無人,他迅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滿意的發現兩隻腳都是大叉着的,十分之爺們。
卯時上朝,寅時就要起身,冬日裡日頭遲,等江衍洗漱完,外間還是黑濛濛的,上朝的冕服不像登基大典那麼厚重,周寧特意給江衍在裡面多加了件夾棉衣,從輦車裡走出來身上一點不冷,臉卻被寒風拍打得通紅。
離紫宸殿只有一點點路了,江衍縮了縮脖子,想要把頭低下來,走在他旁邊的江玄嬰卻開口道:“把頭擡起來,連這點風都受不住,你還當什麼皇帝?”
話語裡帶着不容拒絕的強硬,江衍咬牙擡起了頭,心裡卻暗暗道,這個皇帝,又不是他想要當的。而且,他餘光微掃,只見江玄嬰似乎早有準備,他披着一件華麗厚實的孔雀毛斗篷,兜帽拉下來,頭臉被遮得嚴嚴實實,就這樣,他還揣着兩隻手低着頭,縮着脖子。
似乎察覺到了江衍的視線,江玄嬰哼了一聲,沒說話,江衍也就當他同意了,低下頭,縮着脖子,手裡緊緊的握着溫熱的圓玉。
低頭沒走兩步,一張斗篷遮蓋了他的視線,斗篷還帶着江玄嬰的體溫,身上陡然一暖,江衍擡頭,江玄嬰正低眼看他,睫毛垂落,眼眸清澈,那一瞬他眉目如畫,幾乎定格。
江衍愣愣的想到,原來這傢伙,也不是那麼難看嘛?忽然,就見江玄嬰縮了脖子,後背一駝,原地蹦了兩轉:“好冷,好冷好冷……”
“走快點!冷死了!”他大步朝前走去,背影,嗯,十分駝。
江衍覺得自己剛纔真是瞎了眼睛,他默默的把披風繫好,追上了江玄嬰的腳步。
江衍其實已經很久沒試過起的這麼早了,他是皇宮裡難得的閒散人,文華閣的太傅前些年忙着教導幾位王爺,這幾年忙着教導幾位世子,對於他的要求,至多隻是按時完成功課。乍乍早起,頭腦其實是有些昏沉的,被寒風一刮,反倒清醒了不少。
這是他第一次上朝,但對於滿朝文武大臣來說,這只不過是日常,即使新君登位,態度鄭重些,也到不了登基大典的嚴肅,坐上龍椅的一瞬間,江衍就什麼也不怕了,他居高臨下,幾乎能看見所有人的表情,但這些人都低着頭,不敢直視他的臉。
原來這就是,所謂帝王威儀嗎?
周寧悄悄遞來一張紙,是江玄嬰的字跡,上面的話他只要照着念就夠了,紫宸殿那麼大,皇帝的聲音傳不了太遠,其餘的事情自然由傳旨太監來說。
周寧原本作爲他的大太監,傳旨這種事情也該順理成章的交給他纔對,但是無奈他的聲音太細,即使憋足了勁兒也傳不了太遠,所以這個美差就落到了一個叫蘇青的小太監身上,江衍才唸完第一句,蘇青就跟着叫了出來,聲音十分高亢。
“朕秉承先祖之志,承天景命,今即君王位。”
江衍又念一句:“望諸位同心同德,不負先帝遺志,先祖厚恩。”
蘇青隨即重複一遍,他傳話傳的很大聲,卻沒有半點威嚴,江衍握着手裡的紙,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傳話筒,和蘇青沒什麼不同,他朝下面看了看,只見江玄嬰正站在大臣前排的隊列裡,和人談笑風生。
他握緊了雙拳,不知爲何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鬥志來,他是父親的兒子,流着皇族最純正的血,爲什麼要一直否定自己?他不想再這樣下去,不想照着別人的意思重複,總有一日,他要這些人都安安分分的站在下面,誠惶誠恐的聽他說話。
嗯,完成這個目標的前提是,好好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