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可能泄露?
怎麼會流失?
披着人皮,一身宗門長老道袍,模樣白淨儒雅的“屠先生”目光有些難以置信。
他修長的手指掐起,悉心推演,諸多不爲人知的隱秘,自他心間一一流過。
“大陣、魔殿、祭壇、歃血名單、神胎、神僕、暗中的爪牙,四象陣法……”
忽然,他瞳孔猛然一縮。
神道陣法!
“神道陣法流失了?!”
屠先生神色驟變。
不可能,絕不可能!
若無神道眷顧,沒有神明賜福,不是天生神胎,以尋常人的能力怎麼可能學會神道陣法?
此人,到底是怎麼學會的?
又是從哪裡學來的?
莫非是一個……神眷者?
屠先生心中的不安,越發強烈。
他略作沉思,而後緩緩起身,離開了長老居,走在了精美白玉鑄成的長階上,向山門外走去。
此時天剛破曉。
明媚的朝陽灑下,瓊樓玉宇般的宗門內,碎金鋪白玉,宛若人間仙境一般。
宗門內,規矩森嚴。
儘管還早,已有不少弟子,早起修行或是鍛體。
路上偶有弟子,遇到屠先生,便會躬身行禮道:
“長老好。”
容貌儒雅的“屠先生”,神色如沐春風,語氣親和,頷首示意,“好。”
如此走了一陣,在轉角處,突然碰到了另一個長老。
這長老法令紋深重,道袍之上,有着四枚金紋,顯然位高權重。
他見了“屠先生”,神情有些意外,“申長老?”
屠先生也拱手道:“沈長老。”
“一大早的,申長老,這是要去哪裡?”身穿四枚金紋道袍的沈長老,面帶威儀,出聲問道。
屠先生略作沉思,便嘆道:
“有一位許久不曾謀面的道友,遠道而來,還帶了一些陣圖殘跡,想與我飲茶坐談,交流陣法,我便抽時間去看看。”
沈長老面無喜怒,“申長老,倒還真是醉心陣法……”
屠先生笑道:“讓沈長老見笑了,我去去便回,門內弟子的授課事宜,必不會耽擱。”
沈長老這才微微頷首。
宗門內長老的行跡,他只有督促之權,並沒有那麼強的管束之權,因此他也只是問問。
放在平時,他也不會過問。
但現在宗門改制在即,下次論道大會,至關重要。
宗門內從上到下,必須嚴格要求,不能有絲毫懈怠。
此事的成敗,關乎宗門氣運,關乎整個乾道宗的未來,不得有一絲疏忽大意。
沈長老轉身欲走,但心裡仍放不下,便又看了申長老一眼,低聲問道:
“改制之事,你那邊……沒問題吧?”
屠先生沉聲道:“沈長老放心,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那就好……”沈長老點了點頭。
“此事若是順利……”一臉溫和恭敬的“屠先生”,目光微閃,頗有些意味深長道,“沈長老您,或許便可更進一步……”
沈長老眉毛微挑,正色道:
“都是爲宗門效力,個人的進退榮辱,不足道哉。”
屠先生拱手,“沈長老高風亮節,申某欽佩。”
沈長老微微昂起額頭,一臉法令紋顯得更加深沉,但心情似乎愉悅了不少,語氣也和緩了一些。
“申長老,早去早回。”
說完,他瞥了屠先生一眼,神情中帶了一絲居高臨下的施捨,“此事若成,門內真傳長老,必有你一席之位。”
“幹學州界,四大宗的真傳長老職位,這可是世間很多羽化修士,窮極一生,都難以企及的地位……”
“屠先生”神情大喜,連忙躬身行禮道:
“若蒙宗門看重,僥倖成爲真傳長老,必是申某一生之幸,足以光宗耀祖,死而無憾!沈長老大恩大德,申某沒齒難忘!”
沈長老對“屠先生”這番話,似乎十分滿意。
他點了點頭,而後邁步越過屠先生,沿着高高的白玉階,向瓊樓玉宇之間走去,背影漸行漸遠。
待沈長老走後,“屠先生”的神情,沒了之前的親切儒雅,漸漸冰冷了下來。
他轉頭看了眼沈先生,目光漠然,就像是,在看一個被利慾牽引的“玩具”。
“道心低下者,不過是上等做派的下等人……”
“是進獻給神主的,最肥美的牲畜。”
屠先生轉過頭,重又換上一副斯文的麪皮,背對着沈長老,向着白玉階梯之下走去。
離開乾道宗的山門,來到了乾道城中後,屠先生進了一家酒樓,而後去了一趟百寶閣,又在城中逛了少許,待確定沒有因果氣機鎖定自己,這才通過暗門,走進一處富麗堂皇的洞府中。
洞府之中,山水秀麗,十分奢華,但空無一人。
屠先生穿過假山假水,亭臺樓閣,一直到洞府最深處,最隱蔽的一處門關。
門關上面,迭了十八重四品陣法。
屠先生小心翼翼,一道一道地,將陣法盡數解開。
而後光芒流轉,陣紋層層消退,大門洞開。
屠先生邁步,走進門中。
門內是一間大殿。
大殿四周,同樣佈滿了陣法,但內部空空蕩蕩,沒有任何陳設,只有大殿的正中,矗立着一座陣臺。
陣臺古舊,刻着古樸的紋路,看着並不起眼。
屠先生珍而重之取出三枚靈石。
這三枚靈石,呈繽紛七色,流光溢彩,若渾然天成,是修界中極其稀少的先天靈石。
屠先生將三枚先天靈石,放置到陣臺的陣眼處,而後走到陣臺中間。
片刻後,陣法激活。
三枚先天靈石,嗡鳴作響,靈髓流逝,漸漸化爲飛灰。
古樸玄奧的陣紋,依次閃過。
流轉的光芒之上,有漆黑的空間裂縫,彼此明滅交錯。
虛空明滅,空間傳送。
這座陣臺上銘刻的,赫然正是,達到五品洞虛層次的虛空傳送陣!
陣臺上,傳出強烈的虛空波動。
而這些波動,洶涌澎湃,四溢而出,之後便盡數被大殿四壁之上,密密麻麻的陣法所吸收。
陣法氣息也被完全遮掩。
因此傳送之時,根本無人發覺。
虛空一閃,屠先生的人影消失。
幹學州界內,另一處蒼涼隱蔽,杳無人煙的荒山之間,虛空裂縫一閃而過。
屠先生的身影,緩緩浮現。
他站直了身子,神情冰冷,放開血腥邪異的神識,掃視了四周,確認沒人發現後,這才向深山中走去。
枯寂的荒山中,陽光被山色映照,呈現一片死灰。
屠先生一邊走,一邊蛻去人皮,身形一點點扭曲變化,恢復了原本枯老蒼白的面貌。
他出現的地點,位於五品幹學州界。
但他走向的深山,卻是一處禁地,一片陰影,迷霧遍佈,不知方位。
終於,屠先生回到了陰森的大殿。
大殿之中,有一間密室。
密室之中,設着一個祭壇,祭壇之上,供奉着白森森,血淋淋的人面羊角猙獰白骨頭像。
屠先生跪於頭骨之前。
他臉色蒼白,隱隱冒着綠光,聲音蒼老而沙啞:
“事有變故……”
“求神主,賜我偉力,窺測天機,卜算吉凶。”
說完之後,他叩了三個頭。
叩完之後,一股神秘的邪力降臨,密室之中一片血色。
屠先生身軀不斷顫抖,骨骼震動,牙關咯吱作響,似乎在承受着莫大的重負,忍着無比的痛苦。
一炷香後,血色褪去。
屠先生瞳孔空洞,像是被什麼存在寄生了一般,神色漠然地從祭壇之上,取出一塊人骨。
隨後他用長長的指甲,劃破手掌,讓鮮血滴落在人骨之上。
血落於白骨之上,無名邪火燃起。
火焰宛如蛇信,舔舐着人骨,炙烤出一道道裂痕。
屠先生空洞的眼眸,看向那一道道血色裂痕,掐指一算,驟然變色:
“大劫!”
萬妖谷,將有大劫!
他的眼眸,從空洞的狀態退出,但轉瞬間又蒙上一層驚恐與不解。
“萬妖谷匿跡八百年,外有神霧林,神識不可見,內有衆妖僕,外敵不可侵,怎麼會有大劫?”
“此劫何在?”
屠先生百思不得其解。
“萬妖谷乃妖修之地,妖魔之基,妖丹之爐,萬妖歸魂之地……”
“乃神主大計之中,極關鍵的一環,絕不可有閃失,更不可泄露!”
屠先生神情凝重,猶豫再三,最後咬緊牙關,又向着陰森的人面羊骨頭像叩了三下:
“再請神主恩賜,以血祀,借神念,以主之眼,代吾之眼,窺測兇機……”
屠先生一字一頓。
說完之後,驟覺識海壓力倍增,似乎一股強大的邪念,強行降臨於他的天門之上。
屠先生不堪負荷,七竅流出鮮血。
尤其是他的眼眸,血流如注,蒙上了一片血色。 而藉着這片血色,他終於看到了。
他看到了劫數。
看到了萬妖谷真正的危機!
此時此刻,萬妖谷外,神霧林中,正在暗中潛伏着數以百計的宗門修士!
其中一大部分,赫然正是金丹!
這是一批精銳修士。
甚至一半以上,都是大宗門的內門長老!
此時,他們便如一羣虎狼,環伺於萬妖谷外,意圖尋找機會,毀了神主的基業。
這是一場真正的大劫。
而且,不是即將降臨,而是在悄無聲息中,已然降臨!
屠先生既驚且怒。
他顧不得連續卜算,識海強行承載神主神念,而造成的元氣虧損,取出一張不知名,且可避因果的皮紙,蘸着地上的鮮血,開始在上面寫下血書……
……
萬妖谷外。
太虛門和沖虛門一衆長老正在閉目養神。
一道隱晦的血光閃過。
其他人都未察覺。
而身爲三品陣師,且對神念之道頗有研究的太虛門陣法長老荀子賢,卻突然睜開雙眼,眉頭緊皺。
荀子悠察覺到異常,問道:“子賢,怎麼了?”
荀子賢沉吟許久,緩緩道:“適才……似乎有什麼‘東西’,看了我一眼。”
荀子悠微驚,“什麼東西?”
荀子賢搖頭,“不知道,也分不清,甚至有可能,只是我的錯覺……”
荀子悠目光肅然,看了眼遠處一片血色的萬妖谷,沉聲道:
“恐怕,未必是錯覺。”
荀子賢也神色凝重。
荀子悠喚來一個內門弟子,吩咐道:“傳令下去,讓大家打起精神,或許,會有變故……”
“是,長老。”
那弟子奉命傳令去了。
荀子悠和荀子賢對視一眼,又都看向白骨通道盡頭的萬妖谷大門,心中的弦都緊繃了起來。
……
而此時,萬妖谷內。
最深處,一處焚着檀香,奢華素雅,與萬妖谷內妖異氛圍格格不入的書房內。
一個少年公子,白皙的手掌,正手執名貴的白金陣筆,在潔白如雪的紙上,一筆一畫,勾勒着陣紋。
忽然他心有所感,取出一張,不知名的皮紙,攤在面前。
皮紙之上,氤氳出了血漬。
一行血字,浮現了出來:
“大劫將至,鷹隼聚於谷外,事不可爲,棄車保帥……”
最後,還有一行行文潦草,但筆鋒如刀,字字滴血,剜心剖膽般的決定:
“毀了萬妖谷!”
少年公子怔忡片刻,目光漸漸冰冷。
“數百年心血,偌大根基,也能說毀就毀,屠先生倒是好狠的決斷,好大的魄力。”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麼……”
少年公子俊逸的眼眸中,一半清朗如月,一半流露出妖異莫測的神彩。
……
陣法石室內。
墨畫將識海中的虛無天道法則,與神道陣法的陣紋互相映照融合,借陣法悟道,以道融陣法,終於初步領悟了“封印”法則,並且掌握了大荒神道陣法傳承中,最核心的神鎖陣。
墨畫心中大喜,一雙眼眸熠熠生輝。
現在,自己也能算是一個入門的“神道陣師”了!
墨畫從識海退出,看向一旁的劍骨頭。
陣法講究學以致用。
既然學會了,那必然就要用。
他想再拿“劍骨頭”練練手,看看這次,這個小小劍魔,還能不能從自己佈下的神鎖陣中掙脫。
劍骨頭被墨畫看着,不知爲何,覺得心底涼颼颼的。
直覺告訴它,每當這小祖宗兩眼發光地看着自己,準沒什麼好事。
隨後它微微一怔。
“想來想去,這小祖宗也無非就是想拿自己,試他那新學的陣法……”
“既然如此,那就不怕了。”
前後不到一晚,諒這小祖宗,也學不出什麼花來。
自己陪他玩玩,應付應付便是。
劍骨頭心道。
墨畫剛準備動筆,拿劍骨頭來試驗陣法,忽而動作一頓,又將筆墨收了起來,繼續端坐在羊角頭骨之上,一動不動。
他察覺到,金逸玄回來了。
果然不過片刻,大門開啓,一身黑衣的金逸玄,又回到了大廳。
他神色疲憊,似乎忙碌了一晚。
金逸玄剛準備坐下,繼續學習神道陣紋的時候,又有一個妖修走了進來。
金逸玄被打擾,有些不耐煩,剛準備厲聲斥責,可一擡頭,看清來者的樣貌,當即神色一凜,收斂起倨傲的姿態,神色頗爲恭敬。
這妖修是個老者,聲音沙啞如破鑼。
他進門,只說了一句話:
“公子有請。”
金逸玄不敢稍有怠慢,拱手行禮道:
“是。”
妖修說完,便轉身離開。
金逸玄目光爲凝,也跟在這妖修的身後,離開了陣法石殿。
石殿之內,空空蕩蕩,又只剩墨畫一個人了。
墨畫皺了皺眉,心中隱隱生出一些不安。
他突然感覺,事情似乎,發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變故。
可究竟是什麼變故?
墨畫一時有些猜不透。
他現在躲在大殿裡,又不太方便出去,若想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能耐心地等等了。
等金逸玄回來,或許會有一些線索。
過了半個時辰,金逸玄果然回來了。
而且不止金逸玄一人,他還召集了萬妖谷,各個區域的管事——墨畫猜是管事,因爲金貴就混在裡面。
金逸玄沒有說話,似乎是怕事情泄露,只是給了每個管事一枚玉簡,吩咐道:
“按玉簡上的指令行事。”
管事們接過玉簡,神識沉入其中,只看了一眼,紛紛神色大變:
“管事,這……”
“……何至於此?”
“莫非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金逸玄目光如劍,掃視一圈。
一衆管事,都不敢說話。
金逸玄便沉聲道:“這是公子的吩咐,公子怎麼吩咐,我們便怎麼照做。”
他見衆人神色各異,明顯心思不同,便又語氣稍緩,“這對你們來說,也是一次機會。”
“按公子的吩咐去做,一旦順利,你們便可脫離這樊籠,不必死守谷中,自此海闊天空,另有一番逍遙自在……”
這一句話,說到了幾個管事的心裡。
即便做了管事,手握權柄,也沒人想在這萬妖谷內過着這暗無天日的非人日子。
花花世界,沒人不向往。
幾個管事儘管不露聲色,但目光都有些浮動,最後便有人帶頭道:
“謹遵公子吩咐!”
有人帶頭,其他人也紛紛道:
“唯公子馬首是瞻。”
“必爲公子肝腦塗地……”
金逸玄滿意地點了點頭,而後目露寒光,“事不宜遲,現在就動手。”
“是!”
商議完,金逸玄和一衆管事,就紛紛離開了。
墨畫心中的不安越來越重……
脫離樊籠?
逍遙自在?
這羣妖修,到底想做什麼?
墨畫想了想,便發了條訊息給荀長老:
“妖修似乎有動作,長老,您小心些……”
發完之後,墨畫便繼續等着,打算靜觀其變。
可沒過多久,谷內便忽然傳來劇烈的動靜。
有建築的坍塌聲,有妖修的叫喊聲,也有妖獸的低聲嘶吼,彼此混雜在一起。
墨畫眉頭一皺,恰在此時,太虛令一震。
墨畫取出一看,便見太虛令中,傳來了一道急訊,是荀長老發來的:
“墨畫,你沒事吧?!”
墨畫:“沒事,怎麼了?”
荀長老頓了一會,傳書道:“萬妖谷的大門,打開了……”
墨畫聞言,心中一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