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二年十一月-十二月事)
天寒地凍,本不欲出門,無奈無甚心思禮佛,便偷了懶,想着去柏林寺聽聽僧人講經,也算是完成了今日誦佛的功課。
打定主意,我換上皮袍,拿了手籠,帶着秋蟬及一干僕婦到了柏林寺。
剛入禪室,方丈大師派來的藏經閣的弟子,也不待我坐定,便滔滔不絕的講了起來。我暗暗叫苦,好在隔了幕帳,就是打個瞌睡,大和尚也發現不了。
一刻鐘後,大和尚從佛主的家世、成佛一路講到阿鼻地獄,仍沒有結束的跡象。
我與秋蟬對視一眼,心下暗想:大和尚這般賣力講解,難道是要說服我去當姑子不成?!
由於天氣寒冷,禪室門窗緊閉,卻又燃燒香燭,不免弄得屋內煙霧繚繞,我被嗆得頭昏腦脹,實在忍耐不住,便命秋蟬坐在禪房聽講,我獨自遛出去透透氣。
百年古剎柏林寺,因了他出資修葺,越發恢宏。只是我更愛此處若隱若無的梵唱聲聲,香菸繚繞大殿的迷濛以及晨光透過古柏鬱郁翠綠的那份靜謐。
鐘聲響起,見得僧人們陸續下了早課,我不便在寺內閒逛,忙避到後院,卻見了他的馬車停在後院角門附近,心下好奇,止住腳步站在遠處觀察馬車內的動靜。
密函的事情,我仍耿耿於懷,這些日子一直避他不見。我又看了兩眼,暗暗提醒自己趁他未出現趕緊離開。
眼睛只顧瞅着馬車,不及瞧見迎面走來的人,待發現時,想要避開卻是來不及了。
我冷淡的扯出一抹笑,開口道:“爺吉祥,給爺請安。”不等他說話,我接着說,“爺是要回府吧,素馨剛來,不妨礙爺,爺慢走。”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的說:“我不回府。”
“是麼?”我收回往寺裡行走的腳步,難道他剛來?我皺了皺眉,慌忙改口,“素馨出來很久了,正想回去呢。爺纔來寺裡,定是要找大和尚談佛講經的,爺請,素馨先行一步。”
說完,我裝模作樣的往後角門走去。
“那條路不是回府的路,你又想到街上閒逛麼?”身後揚起他疑問的話語,我停住腳步,不耐煩地問:“爺要去哪?”
“你也要去?”他看着我反問。不是!我在心裡惡狠狠的回答,你要去的地方便是我不去的地方!
我只是拿眼盯着馬車,也不答他,生怕心中想法脫口而出。“你想跟着去,上車便是了。”
不解的擡起頭,看見他眼中少有的真誠,我慌忙別開臉,這樣誠心的邀請難道也是利用?
“你心裡只會這樣想麼?”他看着我,語氣失去了方纔的淡然。
心裡一驚,他怎會看出我的想法?“爺是要去閒逛?素馨也想同去呢!”我裝出驚喜的樣子,睜大眼睛開心說道,不待他開口,我提起裙角登上了馬車。
等他進來,我小心往邊上移了移,拉遠與他的距離。
爲何會跟他一塊兒出去,不是不想見他麼?不解自己奇怪的舉動,我皺着眉,偷偷看了他一眼,爲何方纔見到他眼中的那抹轉瞬即失的悲傷,會不由自主難過?
馬車起行,一路顛簸,我控制不住車身的搖擺,撞到他懷裡。“對不起,對不起……”我低下頭不停道歉,重新拉開二人之間的距離。
害怕再接近他,我拼命往車邊靠,又是一陣顛簸,這次我的腦袋狠狠撞在車子的緣木上,咚的一聲響,眼淚就要下來,發現他看着,我只得咬緊牙關拼命忍着痛。
“疼麼?”他輕聲問道。我搖搖頭,眼淚卻不聽話的流了下來。
“我看看,”他將我拉到身旁,揉了揉我被撞疼的額頭,“只是有些紅,並未傷着。”
“不要哭了……”我輕輕點點頭,避過他伸向我面部的手,吸了吸鼻子用力抹去眼淚後,我又恢復了開始的疏遠。
“我並不知曉戴鐸送來密函的事……”他放開手,看着窗外說道。我沉默着,未回答他的說話。他低下頭握緊拳,臉上扯起一抹自嘲的笑,“不信就算了,我也沒必要跟你解釋。”
“我信不信有什麼關係?”我的指尖順着手心的掌紋滑了滑,喃喃問道。
他擡起眼,張口想說些什麼,車子卻停了下來,他即刻收起臉上恍惚出現的別樣表情,又是平日裡常見的那副冷漠的面容。
車駕停在一個偏僻的衚衕裡,打簾出來,見他等在車邊,欲扶我下車,正要將手伸給他,轉念想了想,我搖頭拒絕:“不用扶,我自己可以下車。”
我看了看沒有墊腳的車轅,小心撫着車子邊緣猶豫着先擡哪隻腳才能平安落地。
沒有發覺他陰冷的眼神,只見他無聲上前一步,握着我的手將我拉下車來。剛要出聲責怪他的過分舉動,頭頂傳來他冰冷的質問聲:“手怎麼這麼冷?”
“所以才說不要你扶……”我有些委屈的開口解釋,話未說完,他拉起我的手往衚衕外走去。
右手由於他的手掌傳過來的溫度漸漸暖和起來,我擡起左手看了看,貪心的想着這隻手也能暖暖就好了,剛想裝作不經意的搭上另一隻手,出得衚衕,他便放開手,我看着重又變冷的手,心裡一陣失落。
好容易打消內心的想法,緊跟上他的步伐進了臨街一茶館。原來是聽戲來了,何須如此神秘,正不以爲然,聽見身旁人俏聲說道:“今兒演的是《長生殿》呢。”
瞪大了眼睛,我低聲問他:“《長生殿》?”他點點頭,我不可思議的說道,“皇帝下令不許上演了啊。”
“看是不看?”他有些不耐煩地反問。
我忙點頭,喃喃說道:“我只在南邊偷偷兒看過……”又問道,“不會被人發現麼?萬一被發現……”
“沒事。”他淡淡止住我的擔心,將帶我進事先定下的包間。才坐定戲已然敲鑼,正是“夜怨”一.一出。
見那楊貴妃,時而滿懷哀怨,對月傷感;時而念想着退還釵盒,絕了情分。心中一陣感慨,想那唐明皇自顧快活,哪裡理會妃子此刻難言的感傷。
正是自古紅顏多薄命,無奈君王恩情變啊。
轉瞬又唱到“密誓”一出二.,明皇與楊妃在雙星見證下立下誓言:“在天願爲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誓綿綿無絕期。”
儘管知曉馬嵬坡香消玉損人鬼殊途的悲劇結局,但看着此刻二人虔誠的禱告許下世世情緣,還是深深感動於那難得的真誠。
聽罷明皇的誓言,楊妃嬌俏的微笑起來,那神態果真傾國傾城。
心中有絲絲無奈,她的天真,金山銀山換不動的她的真心,卻僅爲了一句信口說來的誓言,感動到如斯地步,只道是“若得個長久時死也應;若得個到頭時死也暝”。
嘆嘆嘆,感動得了天界牛郎、織女,卻改變不了彼此別離相隔的命運。
輕拭去眼角沁出的淚,我偷眼看了看他面無表情的臉。輕聲嘆息,他關心的只是楊國忠與安祿山的爭權,郭令公統領兵士的豪情。他的心裡只有權勢,只有朝政的糾結。
昔日,他與人定下“桂花之約”時,可曾想到今日的冷漠?還是,傾心比不上爭奪權利的美妙?
胡亂想着,曲子已然結束,才知曉今兒只演到“驚變”三.一出。
默默地隨他起身,想着:這樣也好,再不敢看後面“埋玉”四.的悲慼了,心裡記着此刻長生殿密誓的美麗,足矣。
注:
一.《夜怨》,見洪昇《長生殿》第十八出。
二.《密誓》,見洪昇《長生殿》第二十二出。
三.《驚變》,見洪昇《長生殿》第二十四出。
四.《埋玉》,見洪昇《長生殿》第二十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