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五年九月事)
接近正午的時候, 天漸漸轉涼,映雪鬧了一陣後才安靜睡下。將她交與奶嬤嬤看護,又囑了秋蟬、紅鸞分外小心謹慎, 才匆忙趕至書齋。
推門進去, 見他旗下人正在回話, 我只得退到書房等待。
一日裡忙着照顧映雪, 處理府中大小事情, 總不得閒,趁着這陣等待的空當,才得鬆一口氣。
斜倚在窗邊, 拿起他桌上的《資治通鑑》隨手翻開,正是唐紀五十七, 元和十五年。我端起茶盞, 茗了一口, 指尖滑過白紙黑字,那些史上發生的事件逐一上演, 深深印刻在腦海。
沉浸在過往,外間卻傳來他的斥責聲,我放下手中的書籍,提起裙角,隔着屏風向內望了望。
也不知什麼事惹惱了他, 見他寒着臉, 大聲呵斥:“如實回話!不用拿這些個渾話來誆我!”
那旗下人可憐巴巴的低着頭, 唯唯應着也不清楚在說甚麼。
隱在屏風後, 念着秋燥, 他最是怕熱的,伸手招來他身旁伺候的蘇培盛, 奉去一碗雨前給他消消火氣。
我又回到窗前,擺弄了一下盆景,擡眼望向室外秋高氣爽的景緻,湖面波光粼粼,遠處的玉泉山漫山遍野的火紅,好一派寧靜祥和的秋景。
“在看什麼?”沒有回頭,已然知曉是他來到我身邊。
“玉泉山的楓葉真美。”我笑着回答,回首問他,“忙了一上午了,用些點心麼?”
他點點頭,卻坐到書桌前看起了屬下門人請安的摺子。
好笑他的言不由衷,一面吩咐了蘇培盛擺上糕點,候他肚餓時吃。我仍坐在窗邊涼榻上安靜看書,不打擾他的專注。
“混賬東西!”他猛地將一本請安折扔在地上,憤憤罵出聲來。
我上前一步,俯身拾起摺子,卻是他門人戴鐸的函件,匆匆掃了一眼,見上面寫有“求往軍前效力”,“希圖進京”等語1.。
嘆了一口氣,想來這朝堂之上,人人都將這進剿西北的將軍一職看得很重了。
我走到他身邊,將摺子交還給他,開口勸道:“年紀越大,脾氣倒也見長了。”
他僵着臉,皺眉說道:“戴鐸真是混賬言語,居然敢求我許他西邊效力,進京見我,真真可笑至極!一.”
“平叛的將軍人選還未定下來麼?”我伸手撫了撫他緊皺的眉,輕聲詢問。
他搖搖頭,說道:“只派了尚書富寧安去哈密。皇阿瑪年歲已大,應該不會御駕親征,如今未決定的就是這代表皇阿瑪出征的大將軍之位。”
我明瞭的點點頭,接着說:“那還不搶得頭破血流的。”
他將我拉至身旁,壓低了聲音在我耳邊輕聲說道:“誰不想?!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若能得到這個揚名的職位,離那個人人仰望的位子又是近了一分了。”
“怕是皇帝心裡早有人選,旁人是求不來的。”我笑着說。想來他也是在皇帝跟前碰過釘子的,如今這戴鐸不明京中情況,卻胡言“軍中效力”,妄想丟了他苦心保舉的官職,怎的不惱了他?!
只是不明白皇帝是怎樣打算。曾經遠遠的見過這位略顯瘦小的皇帝,在我心裡,這位深沉而威嚴的存在,站在帝國頂點俯瞰天下的人,不是他可以親近的皇阿瑪。
“不過也可憐這戴鐸,”他望向微笑解釋的我,“不少北人去了南邊都不適應,加之飲食不注意,往往中暑,生瘧疾,腹瀉不止。福建又是極炎熱,他一個習慣涼爽氣候的北人,定是耐不住的了。”
見他臉上仍有些不以爲然,我又說:“想當年,我二哥哥剛至川省外出巡查,不是中了瘴氣,直說要回京養病呢。”
他冷哼一聲,道:“若想將來位至督撫揚眉吐氣,怎可說這些個告病回京的沒志氣的話。”
話雖如此,卻見他解了怒氣,心氣平和的提筆寫上王諭。
奉上茶盞,想起看到的邸抄內容,前日他回到園子未及談起的八阿哥傷寒之事,我開口問道:“聽說八阿哥患了傷寒病不能起,幾欲離世,皇帝卻下令將其從園子移回京中府邸。”
他立即陰冷了眼回答:“恩,我便是將老八送至府邸纔回來的。”
我有些驚訝的問:“皇帝還記着兩年前八阿哥送將斃海東青的事兒,不願原諒他?”
“哪裡,”他冷笑一聲,對我道,“皇阿瑪記着的是二阿哥的礬水案。老八聰明反被聰明誤,他一定不知道,他越把二阿哥往死裡整,他越得不到夢寐以求的東西。”
“難道廢太子礬水作書以求大將軍那個事兒是八阿哥所爲?”我眉頭緊鎖,圈禁鹹安宮的廢太子身旁竟全是八阿哥一黨的眼線,叫皇帝如何不耿耿於懷?
他未答我的問題,另說道:“皇阿瑪叫我使人看望,我聞得老八病勢甚重,念着先回去見上一面,誰知皇阿瑪發來上諭責我不顧御駕安全,一味念着老八,恐是他一黨的……”
“爺太急躁了,”我笑着打斷他的話,“去看望的人哪個不是八黨的?皇上如今正介懷結黨之事,你卻以爲皇上心念八阿哥,着急前往,怎不被皇上誤會?不過經你表態,皇上也釋疑了,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呢。”
他雖被皇帝誤會,令他照管八阿哥醫藥事,但以“不諳醫藥,既送胤禩回家,無可料理之事”爲藉口,及時打消了皇帝的誤解。只是他這樣明顯的奏言,在八黨看來,是否是一次無法原諒的背叛呢?
想起那年揆敘、阿靈阿陷害之事,心裡隱隱擔憂八黨的報復。“胤禛……”我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揮揮手,淡淡述說這個事實:“無須擔心。如今看來老八竟是強弩之末,再無挽回的可能了,他自身尚且自顧不暇,哪裡還有氣力在意我的言語?”
聽他如此說,恐怕是打定主意,與八爺他們分道揚鑣了。即便是盛極一時的八阿哥失去了皇帝的寵愛,也不過是段行將就木的朽木,無論怎樣經營,最後決定衆人命運只有一個人,我低下頭,心裡深刻認識到了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默默起身,他走到窗前,喃喃的念道:
“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絕抱蔓歸。二.”
沒由來的一陣心酸,那端坐殿堂的至尊,可會聽到他心中爲了生存的彷徨?
我走到他身邊,聽見他顫抖着問:“皇阿瑪,他……究竟要我怎樣?!”
緊握他的手,我擡頭說道:“馨兒方纔翻看《資治通鑑》,正看到唐憲宗元和十五年,承璀謀立澧王,太子不自安,遣人問其舅郭釗。釗曰:‘殿下但盡孝謹以俟之,勿恤其他。’三.”
他震驚地看着我,繼而緊擁住我,在我耳邊輕聲說道:“知道了。”
見他面上恢復了常態,我柔聲問他:“是否用些點心?”
他點點頭,我便陪着入桌用膳。
窗外霞光映紅了天,染得萬物金燦燦的豔麗,我卻未發現天邊一朵烏雲正緩緩漂向這片爛漫。
注:
一.戴鐸奏:“奴才戴鐸謹啓主子萬福萬安。奴才在福建衙門甚苦,……兼之奴才身體疾病纏綿,屢次告病不準,只得進兵餉二千兩,求往軍前效力,希圖進京叩見主子金面,細回一切。……”(《文獻叢編》)
二.“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絕抱蔓歸。”(《樂府詩集·雜歌謠闢·黃臺瓜辭》)
三.語見《資治通鑑》唐紀五十七·憲宗昭文章武大聖至神孝皇帝下,元和十五年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