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三月事)
早春柔和的陽光裡, 我輕輕搖動撥浪鼓,福惠烏黑的大眼睛盯着我手中咚咚響動的鼓,伸出粉嫩的小手, 看着他想奪過這會聲響的物件的可愛樣子, 我不禁露出溫柔的笑容。
突然見李姐姐急衝衝闖進我的寢室, 慌亂喚道:“妹妹!”
放下撥浪鼓, 我一面命紅鸞下去備茶, 一面拉着李姐姐的手,緩緩道:“姐姐怎的這樣着急,有什麼事慢慢兒說。”
今日一大早, 就在這雙鶴齋聽得書堂那邊吵吵鬧鬧,也不知出了什麼事, 現下見得李姐姐這樣焦急, 想來與他或弘時相關, 按耐下內心的想法,我微笑着等待她的說話。
“大福金不在府裡, 妹妹快隨我去,若晚了,我怕爺他……”李姐姐心裡火燎的胡亂解釋一通,拉着我就要往外走。
聽得與他有干係,我慌忙問:“爺怎麼了?”
“爺他要打死弘時了!”說着她竟急哭起來, 抽泣着求我, “妹妹快幫我勸勸吧, 弘時不過是背書不出, 也用不着打成那樣啊。”
挪不過她的乞求, 我喚來奶嬤嬤照顧福惠,嘴上說道:“大福金進宮去了麼?姐姐, 我們邊走邊說。”
李姐姐點點頭,見她可憐見的,我也顧不得計較她平日的作爲,念着今兒少不得要走一遭的,便隨着她匆匆趕到書堂。
未進門,看着格格們俱圍在院外不敢進去,額因姐見我來了慌忙說:“福金,方纔元壽、天申都被責打手板,三阿哥嘴倔,爺氣不過,命抽鞭子了。”
我攔住欲衝進去的李姐姐,示意她冷靜,回首對衆人吩咐:“大家且先回去,一會兒阿哥們自會回屋。”
進了院裡,見他冷着臉坐在黃花梨太師椅上,看着太監一鞭一鞭的抽打三阿哥,弘時緊咬牙關,瞪着地面忍受着疼痛。元壽、天申害怕的站在一旁,望向我使了使眼色乞求幫助。
我見狀低聲吩咐跟在身後的紅鸞:“趕緊回去把六十阿哥抱過來。”吩咐完,我揚起笑容上前給他請安,嘴上問道:“爺,這是怎麼了,要打要殺的。”
“你不要管。”他瞥了我一眼,冷淡的說。
李姐姐拼命扯着我的衣袖,眼淚又要下來,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撫她焦躁的心。
走近一步,我繼續道:“背書不過,應該循序漸進教導纔是,這樣責打,於學業未有半點幫助。況且三阿哥已爲人父,爺要念及三阿哥的顏面纔是。”我看向他的眼,無聲的對他說:是要給我個面子呢!
他挑挑眉,別過臉,不作聲。誰叫你多管閒事,彷彿見他這樣回我。
我保持笑容,移步到他視線可及的地方,心裡抱怨:有什麼法子,人家都找上門了,我能不來勸麼?!
僵持之間,見紅鸞抱着福惠過來,我鬆了口氣,看向他,笑着想:好了,這下大家都有臺階下,別打了。
我將福惠抱在懷裡,小傢伙見着人多熱鬧,竟咯咯的笑了起來,我無奈偷偷擰了他的小手一把,福惠才適時地哭出聲來。
心疼地看着福惠的淚眼,我哀嘆道:好孩子,別怪額娘狠心,你就當爲哥哥們遭回罪吧。
“爺看把惠兒都嚇哭了,快收了吧。”我笑着對他如此說,一面對旁邊執鞭的太監揮揮手。
看見福惠哭泣的可憐樣子,他心軟下來,對三位阿哥們道:“且先回屋用膳,晚上再考,若還是背不出,可沒有饒恕了。”
李姐姐如釋重負,連忙代阿哥們答應下來,才領着他們退出院裡。
衆人退去後,他從我手中接過福惠,出言責怪:“哪有這麼狠心掐自己兒子的!”
我掀起福惠的衣袖,看着只有個小紅印,放下心來,笑着對他說:“三阿哥他們就不疼麼,你怎麼往死裡打?”
他不作聲,良久才說道:“過幾日皇阿瑪來園子進宴,你準備一下。”
我驚訝反問:“不是前幾日纔來的麼?怎麼又來?一.”
“聽聽你這是什麼大逆不道的話,皇阿瑪來你還敢不歡迎麼?”他皺起眉,斥責道。
“我的意思是皇帝一個月來兩次,太頻繁了些,給其他阿哥們看見,怕會有想法呢。”伸手撫過他的眉,我笑着解釋。
他冷哼一聲,不滿的說:“他們都忙着巴結十四,哪裡會對我有想法?!”
暗自好笑,自去歲十一月大將軍王回京陛辭,他倒宴請了十四阿哥數次,現下倒說旁人“巴結”了。
我不好駁他,低頭看着福惠含淚拿起頸上戴着的魚形長命鎖玩耍,輕聲問:“今兒是怎麼了,脾氣這麼大?”
“皇阿瑪來,要考阿哥們的功課,我想他們能背下四書五經。”他握緊我的手,喃喃說道。
我擡手爲他理了理髮辮,輕聲道:“背不下,打也無用,何必如此急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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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老五都立了世子二.,”他暗淡了眼神,握緊拳,繼續說道,“弘時資質駑鈍,皇阿瑪怕是看不上,只剩下元壽與天申了。”
我淡淡看了一眼他懷中的福惠,沒有接下他的話。感嘆自己亦是個自私的額娘,他的話,否定了福惠作爲世子的可能,眼神暗淡下來,我默默的沒有作聲。
他將我拉到身邊,解釋道:“我不是沒有想到惠兒,只是他才六個月大,若是住進宮裡,誰來保護惠兒的安全?”
擡眼看着他,我驚訝的問:“立爲世子怎的還要進宮?”
“我將力促此事。”他淡淡的陳述一個遙遠的計劃,“還有十三,皇阿瑪應該給他爵位……”
“十三阿哥的事兒是該求求。可是府裡阿哥們的事……你不顧及他們的安全麼?到那個勾心鬥角的地方,他們還小啊。”
不可思議的看着他臉上的淡漠,那份疏遠的陌生感襲上心頭,恍惚覺得,他的冷漠透露着某種必行的決心,我有些擔心他所謂的“非常手段”,是否包括犧牲所有親情仁慈。
他扯出一抹冷笑,事不關己的說:“我自小在那裡長大,還不是一樣過來。人麼,要得到一樣東西總是以犧牲另一樣爲代價的。”
“所以你逼着阿哥們背書應付皇上,所以要送他們到那見不得人的地方,只爲了你的得到,這真是、真是……”我呼吸急促起來,哪一天,他要犧牲我換取想要得到的事物?
他握緊我的手,定定的看着我的眼,問道:“太殘酷了,是麼?”
我低下頭輕聲道:“胤禛,爲了爭奪,真的有這個必要麼?”
“馨,你害怕了?”他反問道,“害怕這樣不擇手段的我,是麼?”
我搖搖頭,說道:“我不會勸你放棄。若不能得到,與死何異?我只期望這場紛爭快些結束,在染上不可挽回的鮮血之前。”
“會結束的。”他冰冷了眼神,看着遠方。在衆人大意以爲十四阿哥穩坐釣魚臺的時候,他終於放棄了謹慎小心的消極退讓,主動行事起來。
雨後的牡丹臺盪漾着沾染露珠的清雅花香,一切如他所願,元壽阿哥得隨皇帝進宮生活。
只是曲終人散之後,誰人記得雨水打落的殘紅?
看着稀稀落落收拾殘席的僕婦、太監們的身影,漸漸模糊在夜色中,我提起裙角離開牡丹臺,想着那九重宮門後又多了一個孤獨的靈魂,在黑暗中偷偷思念,彷彿還是眼前,轉眼卻要稱爲過去的事了。
注:
一.詳見康熙六十一年三月十二日,“上幸王園。”(《清實錄·聖祖實錄》丁酉條);
康熙六十一年三月二十五日,“上幸王園。”(《清實錄·聖祖實錄》庚戌條),特注。
二.康熙五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皇三子之子弘晟,皇五子之子弘升爲世子,班俸視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