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醜刻-戌刻事)
“隆科多?”我反覆低喃這個名字, 努力在記憶中尋找,突想起上月他去視倉的同行人員:世子弘升,宗室延信, 理藩院尚書隆科多……
與他同去視倉的隆科多, 孝懿皇后佟佳氏的弟弟, 爲皇帝較爲信任的外戚大臣, 掌理藩院事, 兼理步軍統領之職,如今宮禁護衛皆爲隆科多手下。
心裡煩亂,恍惚記得佟家最是支持八阿哥的, 現今皇帝身邊除了傳旨太監,竟無其他宗室大臣伴駕, 史上顧命大臣矯詔冊立新君, 朝堂震動的例子比比皆是、層出不窮。
“皇帝大漸身邊只有一個人在, 萬萬不可!”我握緊方帕,隱隱覺察出陰謀的味道。左思右想之間, 卻沒有主意,只得命侄兒再去暢春園打聽,若得機會見他,定要告訴他不能離開皇帝左右。
侄兒得命匆忙出了院子,我仍想着隆科多的事, 這個控制整個京城防務的男子, 會否做出驚人之舉。
“主子, 夜深了, 回屋就寢吧。”紅鸞拿來披風, 勸着在院中焦急等待的我。
寒風刺骨,我不住的打抖, 聽了紅鸞的勸,我轉身進了屋。
屋內炭火的暖意撲面襲來,強壓下的瞌睡突的竄上來,我搖搖頭,妄圖揮去睡意。
回首對紅鸞吩咐:“我只在這炕上歪着等,若熙兒回來了,便把我喚醒,知道了麼。”紅鸞點頭應下,拿來綢被爲我蓋上,宜人的溫暖讓我忘卻了難熬的等待,恍惚中我慢慢沉入夢鄉。
醒來時,天已大亮,暗自懊惱,我喚來紅鸞問道:“什麼時辰了?熙兒可回來了?”
“回主子,已經巳刻了,熙少爺並未回園子。”紅鸞來到我身邊,端了洗臉水爲我潔面。
“是麼?”我暗下眼神,一夜再無消息,不知道澹寧居現在是什麼情形。
紅鸞奉上糕點,又擺上百合蓮子粥,紅棗雪蓮粥兩樣粥品,我心不在焉的吃着,眼睛一直注視着窗外。
“紅鸞,快去看看,是熙兒麼?”話音未落,見侄兒已進得屋內,我向一塊兒跟進來通報的婆子揮揮手,那婆子自退去不提。
“小姑姑,爺巳刻已經至皇帝寢宮了。”侄兒坐下來喘着氣,看得出他一路急跑回來的。
我皺起眉,皇帝丑時急召他從齋所回來,怎麼現在才趕到?齋所至暢春園,不過一個時辰功夫,這個決定成敗的時刻,他究竟在做什麼?“怎的巳刻纔到?”我耐不住疑惑問出聲。
侄兒顧左右而言它,低喃着路上出了些岔子耽擱行程之類的託詞,我見他說話躲閃,恐有不便,另問道:“皇帝那兒有什麼說法?”
“主子,讓熙少爺先吃些點心,喝點熱粥,一整晚在外面奔波,可憐見的。”紅鸞在我身旁輕聲說道。
我忙把方纔未動的粥推至侄兒面前,撫着他凍得通紅的臉,又給他手爐捂着,自責道:“看我急得亂了方寸……給你祖阿瑪見着你這個樣兒要心疼了。”
“沒事,正事緊要。”侄兒揚起溫柔的笑,撫慰我的愧疚。
“皇帝見着爺仍未宣佈旨意,只是告以病勢日臻,召爺回來。”侄兒邊吃邊說,卻沒有我料想的消息。
“這些話是內侍太監宣佈的,還是皇帝親自告訴爺的,亦或是隆科多出來傳話?”我低頭沉思片刻,嚴肅問道。
侄兒放下手中的瓷碗,神情古怪的望着我,輕聲道:“小姑姑,您怎麼特別在意隆科多這個人。”
我緊握雙手,迷茫的說:“我亦不清楚,只是隱約覺得,皇帝的情況有些不對勁,簡直是……簡直是被那個人隔絕在澹寧居,沒有皇子,沒有後妃,沒有宗室,若果皇帝……”
“小姑姑!”侄兒打斷我的話,臉上淡淡的浮現一抹笑意,用極低的聲音說道,“康熙四十一年十月十六日,時領鑾儀衛鑾儀使的隆科多出任鑲白旗漢軍副統領……”
我震驚的回望侄兒,見他握住我的手若有所指的使了一個眼色,恢復平時說話的語調,道:“熙兒雖未問明,但這些話是爺親口對熙兒說的,所以,小姑姑,不要擔心,爺會審時度勢處理眼前問題的。”
侄兒眼中的堅強讓我慢慢平復了慌亂,我定下心來,復又問:“八爺那邊有什麼動靜?”
驚訝的看着侄兒瞬間寒了臉,冷冷的說:“未知八爺一黨是否得了什麼消息,我伴着爺進去時,他看見爺也不問好,只是面無表情的仰頭看着天上的明月;九爺更可氣,一副驕橫跋扈的模樣,看也不看爺一眼!爺差點把持不住,欲上前理論,還是熙兒拼命拉住,才作罷進去面聖的。”
聽得侄兒如此言語,我全身顫抖起來,不可能,難道八爺他們知道了皇帝要召回十四阿哥?難道皇帝已經私下宣佈旨意?不可能……十四阿哥回京至少要二十日,再加上前往傳旨要二十日,怎麼趕得及?
一陣急躁,旁人束手無策的時候,八阿哥他們只需靜靜等待,等到十四阿哥回京,一切便塵埃落定了。
“爺呢?”我顫抖着問。
“見過皇帝后,便在寢宮那兒候着了……”侄兒見我臉色蒼白的不停打抖,慌忙問道,“小姑姑,怎麼了,哪兒不舒服?”
“不知道爲什麼,心慌得難受,腦子都想不到事情。”我努力壓抑着喉嚨裡涌上的一陣難受,揚起笑臉,勸慰道,“可能今早沒吃什麼東西,纔有這陣不適。”
紅鸞上前撫着我斜靠在炕上,端來茶水。我接過喝了幾口,復又開口道:“熙兒你只接着說,不用管我。”
“是,”侄兒看我緩和了神色,接着道,“爺三次至寢宮中問安,但皇帝未再言其它。其它皇子阿哥們亦只是在寢宮外候着,並未得到召見。”
“皇帝是什麼意思?除了五阿哥,十四阿哥,皇子阿哥們俱在寢宮候旨了,爲什麼還沒有任何宣佈?”我喃喃自語,對於皇帝掩人耳目的舉動頗有些疑惑。
“小姑姑,熙兒想,是否皇帝的病已無恙……”聽着侄兒欲言又止的言語,我擡起頭與他無言對視。
“你想的亦是我擔心的。”我低下頭,用只有他才聽得見的聲音說道。
皇帝自十一月七日不豫返暢春園,到今兒已有七日,若他使人急召十四阿哥,那封密函很可能……我斜眼看了看桌上的皇輿全覽圖。
“額娘!”胡亂想着,卻見福惠徑直跑進屋來。
我嚴肅了神情,對着跟在福惠身後的奶嬤嬤,斥責道:“怎的如此沒有規矩!嬤嬤在這裡當差這麼許久,難道不知道進屋要通傳?!”
嬤嬤慌忙跪下告饒:“回主子,奴才拉不住六十阿哥才心急跟進來……望主子原諒。”
“諸多借口!今日這事兒我且記下,若有下次,定將你逐出府去,明白了?”我冷冷的開口,福惠在一旁不敢再胡鬧。
嬤嬤不停的磕頭道謝。我命她起身後,道:“出去伺候,這兒沒有你的事了。”
“額娘……”福惠小心翼翼的看着我嚴厲的樣子,喃喃道,“額娘今日沒叫惠兒用早膳……”
我緩下臉色,將福惠召至身邊,柔聲說道:“你平日裡瘋玩,額娘何嘗管過你半分?只是這些規矩,定然不可疏忽,在這裡可以隨便,出了屋額娘怕你也這樣任性,知道額孃的苦心麼?”
“惠兒知道了,額娘不要擔心。”福惠懂事的安慰我。
“還未用早點麼?”見福惠搖搖頭,我心疼的撫着他的臉,讓紅鸞另盛了一碗粥上來,我笑着說,“今兒是額孃的錯,額娘光顧着跟你熙哥哥說話了。惠兒快跟你熙哥哥問好啊。”
福惠見我沒了脾氣,忙揚起笑容,撲進熙兒懷中撒嬌。
“六十阿哥就被爺與你二人寵壞了,還要加上你阿瑪一個!”我笑着看他們邊吃邊玩。
“小姑姑,是您太嚴肅了,六十阿哥一個不怕,就怕小姑姑生氣。”侄兒端起瓷碗喂着福惠,笑答道。
福惠吃飽後,我讓紅鸞帶着他到院裡玩耍,看着左右無人,我小聲問道:“熙兒,若有人馳驛至西北前線傳旨,你說你阿瑪能阻止麼?”
“小姑姑,”侄兒壓低了聲音回答,“至甘州有兩路,一路須經陝西,那裡是我阿瑪能夠控制的範圍;另一路是口外……總之,有一半的機會截下諭旨。口外這路耗時長,熙兒私下認爲驛使不會走這路。其它的請姑姑定要相信我阿瑪。”
“恩。”我點點頭,眼角沁出淚。若未能截住皇帝傳召十四阿哥的旨意,他許會失去所有;若成功攔下傳召密使,以下犯上的罪名讓二哥的立場變得微妙,而我整個家族亦將處於最危險的境地。
管不得這麼許多,我定定的望着窗外,此刻我再無法阻止事情的發展,即便賭上性命……
不知覺的守望中,天色暗了下來。回屋休息的熙兒起身後,到裡屋與我、福惠一塊兒用晚膳。
我三人邊吃邊說着不相干的閒話兒,看見劉希文伸色慌張的衝進來,撲通一聲跪下來喊道:“主子!”
心裡咯噔一下,我顫抖着問:“怎麼了?”
“皇帝賓天了!”我神色恍惚的聽着劉希文模糊的聲音,耳中傳來不遠處咚咚作響的鐘聲。
來不及說話,我領着院中人等跪下,對着暢春園的方向行磕頭大禮。
禮畢起身,我匆忙問道:“誰繼位?”
“回主子,理藩院尚書隆科多傳諭旨:‘皇四子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登基即皇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