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正月二十四日-三月十三日事)
阿瑪與二哥哥進宮謝恩後不到兩日, 他又依照了懷孕妃嬪准許生身父母進宮照看數月的成例,恩許額娘與來京的二嫂嫂入宮伴我。
許久未見家人,我拉着額孃的手哽咽得說不出話, 紅鸞好容易勸住我, 又見得福惠在旁看着, 不欲他知曉遠離親人的苦楚, 拼命壓下感傷, 我笑着與家人說起話來。
言談間,我問起二哥哥在京忙碌的事,因熙兒得任官職不便來我寢宮, 加上兼管着宮裡事務,家裡人的事情, 近日來少有耳聞。
“回貴妃的話, ”二嫂嫂柔和的面龐綻開笑意, 聽她輕聲說,“貴妃二哥在京這些日子, 都在宮裡爲皇上宣旨擬諭呢。”
我大驚,反問道:“宣旨擬諭?!這是總理事務王大臣做的事兒,二哥哥不過一品總督,怎的也做這些?”
見我臉上毫無喜色,二嫂嫂不知所措的喃喃說道:“臣妾不甚明瞭, 只知道廉親王主管工部事兒, 其餘總理事務王大臣忙不過來, 是皇上的特令……”
他的意思?我隱去擔憂, 忙說:“既是皇上旨意, 倒也無妨,嫂嫂且放寬心在京裡多住些時日。”
二嫂嫂這才鬆了一口氣, 安靜溫柔的品起茶來。
輕輕搖頭,原想勸嫂嫂硬下心腸匡正二哥及家中僕人,見她這樣好說話的心氣兒,我倒不敢開口了,心裡沒個主意,唯有寄希望於他一手□□的熙兒。
看向身旁自顧玩耍的福惠,我笑問:“侄女兒長大不少吧,怎的不帶入宮裡玩兒?六十阿哥近來無聊得很呢。”
“額娘,並非惠兒無聊,只因爲祖阿瑪百日剛過,宮裡人都不敢玩耍。”福惠揚起小腦袋,認真糾正我的說法。
額娘疼愛的看着福惠,卻因他皇子阿哥的身份不敢逾越,只得笑說道:“真是個聰明的小阿哥。”
福惠聽到稱讚,高興的拉着我的手笑了起來。
“額娘,您也捧起六十阿哥來了,一會兒他不知道要得意多久呢。”我讓福惠到額娘身旁與她親近。額娘歡喜得幾欲落淚,福惠雖有些生疏,仍可愛的撫了撫額孃的手。
聽我在旁人面前數落他,福惠羞澀的躲進我懷裡。柔柔笑了笑,我會盡力教導福惠骨肉親情的重要,皇族的爭鬥希望能在這一輩結束。
額娘、二嫂嫂又笑着與我說了不少知心話,方纔告辭離去。
念着二哥逾越總督名分行使總理事務王大臣之職,我極想見他一面問個清楚明白,無奈大行皇帝喪內,雖已過百日,他卻仍在齋戒守孝。我不及細想,匆忙寫了一頁詢問此事的素箋交與劉希文送至養心殿。
我對家人的擔心,希望他可以明瞭。
薄暮時分,見得養心殿太監前來傳旨意,言他今晚來我永壽宮用膳。
微微嘆了一口氣,清楚我的意思便可,怎的還勞師動衆的移駕來此呢。
“阿瑪要來麼?阿瑪今兒要來麼?”福惠許久未見他,高興得個雀兒似的吵鬧不已,我安撫下福惠的喜悅,攜他至正殿接駕。
福惠規規矩矩的請安行禮後,他拉着小阿哥的手進了內殿。
我見他與福惠玩鬧,輕聲問道:“東渝軒那邊薔薇花開得燦爛,到那裡用膳可好?”
他點頭同意,我命了宮中侍衛肅清殿閣以防刺客,一面讓蘇培盛傳膳。親自檢視膳食後,才讓太監端上。
“惠兒,隨奶嬤嬤下去用膳,怎可與你皇阿瑪同桌?”福惠扁着嘴,淚汪汪的看着我。不忍福惠難過的樣子,我無奈妥協,“過來額娘餵你,可好?”
“恩。”福惠答應着行至我身邊,卻仍戀戀不捨的回頭望着他。
他忍不住笑出聲來,命蘇培盛打發了隨侍的宮女、太監,他對我道:“過來一塊兒吃。”
福惠見我點了頭,歡喜的跑過去,撿了挨近他的位置坐下,親熱地摟着他的手說東說西。
幾番想與他談二哥哥的事,無奈福惠鬧得厲害,一門心思也只顧得上照顧這小傢伙。他看我不得空閒,便使了蘇培盛看顧福惠。我才得閒爲他排菜。
“馨兒,你的意思我明白,但再不要寫這樣的詞句了。”他輕聲道。
“我寫的是……”疑惑的低喃,腦海中浮現素箋上的話語:史上外戚干政之禍層出,即便家人無心,旁人豈非無意?未能周全終生者……只恐會龍爭虎鬥逞雄豪,杯酒筵邊動劍刀。一.
“啊!”我驚呼出聲,慌忙解釋,“我一時情急寫了這句,真是……”《桃花扇》一書上的詞句,我怎的大意寫出來?!
“只有我看了,不妨事。若給旁人看了……”他若有所指的看着我,嚴肅的說道。
“知道了。”看了一眼蘇培盛,見他領了福惠在殿外玩耍,我繼又說道,“二哥哥他只是外官,怎能擔任傳旨寫諭大任?大臣們看見哥哥這樣逾越,不知會怎樣憎恨妒嫉呢。”
“我亦知曉這樣的情況,但是現下沒有辦法……”他微低了頭,道,“四個總理事務王大臣,兩個是作對的,一個袖手旁觀,十三離開太久,沒有什麼政治能量,震懾不住那些官員。只有暫時依靠你哥哥。”
“可是,連怡親王這樣溫和好說話兒的人因了管理戶部欠銀的事兒,惹得多少朝臣憎恨,若是脾氣衝撞的二哥哥辦理事務,我不敢想象!”
他擡起頭,望着窗外怒放的薔薇,輕喃着說:“大臣們總需要一個憎恨的對象……”
“胤禛,”我恍惚了神情,手中的帕子越抓越緊,“所以,你便讓怡親王和我二哥站在人前抵擋仇恨……”
“素馨!”他冰冷了語氣,阻止我再放肆的說下去。
“我不該說這些的……”我輕輕扯出一抹冷笑,嘲諷道,“難道還能讓皇上站出來接受大臣們的恨意麼,不,根本就不是什麼大臣們,而是廉親王他們。”
“馨兒,”他和緩了神情,拉着我的手,道,“你要知道,山陵之事未畢,我不能出面,不能讓人指責不孝先帝、妄開殺戒。等奉移山陵後,我安插好京中人員,你二哥便可放下肩上的重任了。”
“是麼?”我回答得心不在焉。隱隱浮現的不安,害怕恩遇太盛的我家會聚集朝廷所有的怨恨。
祈望他儘快處理好京中事務,讓二哥遠離朝堂紛爭。見他憂心的望着,我隨口另問道:“廉親王在管理工部麼?”
他點頭笑答:“許是在工部他弄不出什麼事兒,如今倒實心辦事起來了,前些天還奏了個減省錢糧的摺子。”
想起前些日子他還說我精打細算,如今他亦分釐必爭起來,我好笑的打趣:“皇上看着能省錢就高興起來了。”
“有甚法子,繼位後才發現虧空的嚴重程度已經超出了想象。”他無奈笑了笑,夾起簡樸的膳食吃了一口。
與他一塊兒用了些菜點,我復問:“只不知廉親王怎樣減省錢糧?難道是縮減工部官員的俸祿?”
“我朝官員薪俸甚少,若是縮減俸祿,他們更有藉口索賄了。”他微笑着打斷我的說法,解釋道,“老八說,山陵需用伕役費用錢糧太多,現今減省一半,便可足用,朕聽着可喜,便準了他的奏。二.”
“等等,胤禛,你說的是減省山陵的用度?這舊例是多少?”突念起多年前我入府時例銀事,便多問一句。
“老八說是一萬名……”他皺起眉頭,輕聲回答。
“我記得康熙五十六年孝惠章皇后的例是兩萬名。”我看他冷了眼神,忙說,“許是我記不確切,方得查證往例才能下定論。”
“你不用爲老八說好話,你能說得出來,便是沒有錯的。”他狠拍了一下桌子,暴躁的說,“他們說的每句話,都要朕親自查證往例才能相信!”
“胤禛,你要處置廉親王麼?”我有些擔憂的問。如今朝政不穩,逼急八爺一黨,恐會生事端。
“現下我怎會動老八,不過,”他陰冷了眼說道,“老八給我找一件事兒,我便將他兩個黨羽發遣邊地爲奴!我倒要看看,是他的事兒多還是他的黨羽多!”
三月十三日,他下令發遣吳爾佔、色亨圖父子往盛京三.。
這場爭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看着這些至親兄弟如此決絕,先皇帝會否覺得悲哀?
我站在壽皇殿大行皇帝梓宮前,虔誠的上了一柱香,祈禱紛爭停止。
注:
一.“龍爭虎鬥逞雄豪,杯酒筵邊動劍刀;劉項何須成敗論,將軍頭斷不降曹。”,語見孔尚任《桃花扇》第十八出·爭位。
二.詳見《清實錄·世宗實錄》雍正三年二月壬午條。
三.詳見《清實錄·世宗實錄》雍正元年三月壬辰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