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方纔起,殷逸便一直緊緊注視着顧今息。
這些消息,他雖然早就從曉春那兒拿到過,卻是第一次真正的聽顧今息自己親口娓娓道來,見她如此動情的模樣,殷逸不由地心中一動。
當日的燈市,她雖然笑如曇花盛放,但終究是眉宇間暗藏一份憂愁之意,如今想來,揹負着如此使命,不知前路何從,就算是再樂觀的人,心中終究會有所擔憂的吧。
不知道那個時候,她又是如何下定這個決心的?
殷逸想着,心中忽而生了一陣急迫。
他想要知道她的故事,全部,由她自己親口講述的,他知道的不知道的事情!“說下去。”
殷逸眸色深沉,聲音中似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顧今息微微舒出一口氣,有些感嘆地接着道:“雖說初衷不過是爲了一個‘孝’字,但是等到真正站在這個朝堂之上的時候,我才知道我錯得有多徹底!”
“之前,我只是想着只有藉着科舉,纔有機會接近陛下,纔有機會拿回白玉宮殿,卻忘了一旦高中,便要入朝爲官,位列百官之列,拿的是朝廷的俸祿,做的是事關天下黎民百姓的決定……這一切,這個決定背後的使命,根本不是我原本想象的那麼簡單!”
“而正是這個時候,我才明白過來,‘在其位謀其政’這幾個字的重量!”
顧今息一字一句說得緩慢而堅定,似乎是將自己當時的心境全部通過這一言半語訴說出來。
“真正接觸到案子之後,我才知道,我所學的能夠爲這個國家帶來的,要遠遠超出我的想象,爲了能夠爲國盡忠,爲了不辜負我所學的孔孟之道,我選擇將這個女扮男裝的謊言繼續下去,就算是要我放棄華衣美飾,就算是一生都不能擁有屬於自己的家庭,甚至是一生不能正大光明地與家人團聚,我也在所不惜!”
顧今息的話語,深深砸在每一個官員的心中。
他們之中,大多都是從科舉考試中走出來的,當時徹夜苦讀之時,誰不曾有過報效家國的凌雲壯志?
只不過,多年的黨派之爭,早就已經無形中將大多數人的視線集中到了朝堂之上而非百姓之間;太多的虛名富貴,早已經矇蔽了他們的雙眼和本心。
若不是顧今息今日這一番話,只怕終至此生,他們都不會再想起當時的心境了吧……
一時之間,朝堂之上一片沉默,這“忠”之一字,正中諸臣心中最深處的一片淨土,任誰也不能出言駁斥。
因爲,這份不顧一切的盡忠之心,本該是他們每個人都必須具備的。
可是真正能夠維持住的,實在是寥寥,能夠持身自正到有權利指責別人的,更是少見至極!
顧今息微微沉吟片刻,收斂了一番自己的思緒,驀然擡首對上殷逸:“陛下,接下來的這個‘義’字,說的是微臣假作駙馬以及重回女裝身份入八王府之事,此兩件,不過是因爲受人所託,皆有不能拒絕的理由,義字當頭,今息也只好兩肋插刀!”
若說方纔的兩條,孝字無可厚非,忠字更是無人有權利質疑,那麼這一個“義”字……
八王一黨原本正牟足了勁兒等着找顧今息的錯處,見此,當即有人出列道:“顧大人,姑且不論你前兩局所說的,就單單這一個‘義’字,你這三言兩語,語焉不詳的,就要打發了我們,是否也太過狂妄了?”
顧今息直直對上殷逸的視線,就着此人的話問道:“陛下,您也覺得,微臣此言,過於狂妄了嗎?”
殷逸眸子微眯,神色間瞬間竟似是染上了一絲森然。
這小妮子,是在逼他!
顧今息所說的兩件事兒到底是怎麼個來龍去脈,沒人比他們二人更加清楚!
語焉不詳?太過狂妄?
不這麼說,難道理直氣壯地說,前者是自己爲了隱瞞胞妹失蹤利用了她,後者是自己爲了得到八王府的消息威脅了她不成?
殷逸暗自咬牙,到了這個時候,她終究還是不能全身心地信任自己嗎?
可就算是再怎麼氣怒,有些消息,也是無論如何不能讓旁人知曉的。
殷逸抿脣,道:“顧今息拿到了八王爺犯上作亂、通敵叛國的鐵證,乃是不容置疑的大功一件,若說是‘義’,不如說是‘忠’字更爲合適一些。顧卿,你覺得呢?”
殷逸的語氣中暗含着絲絲警告的意味,他已經後退了一步,顧今息最好是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
誰知道,回答他這個問題的,卻不是顧今息,而是柳令春!
“陛下所言甚是,顧大人自從入朝爲官以來,一向是兢兢業業,屢立功勞,這一點,諸位是有目共睹的。若是論及爲國盡忠,顧大人實在是當之無愧,但作爲朋友,顧大人所說的‘義’之一字,倒也不是空妄!”柳令春的笑容中摻雜了些神秘的味道,接着道,“若是想要分辨明瞭,只需要再請一人上殿即可!”
殷逸的神色微動,對於這個柳令春所說之人,心中已經有了個大致的猜測。
看來,昨日一夜,柳令春幾人果真是沒有閒着,裡裡外外將一切都準備好了,竟然連這人都被請動了,他們倒是有本事的很!
顧今息此時只是垂下頭去,避開殷逸的目光。
今日她該做的事情已經告一段落,接下來的一切,自然有柳令春等人爲她爭取。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如今她也只能聽天由命,等待着來自殷逸的裁決了!
殷逸不出聲,身後卻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柳大人,這人證到底是誰,你快說啊!”
“就是啊,也好早日證明顧大人的清白!”
與顧今息交好的,自然是在身後催促着,示意柳令春趕忙交出證人,好讓顧今息早日無罪釋放,回去好好歇着。
雖說是沒有什麼大礙,但是看那慘白的臉色,哪裡像是沒事兒的樣子?
反觀那些虎視眈眈的大臣,這一次卻是與顧今息這邊的人站在了統一戰線上,只不過這說出來的話,可就不那麼好聽了!
“哼,別是虛張聲勢,實際上根本就沒有什麼人證吧?”
“顧今息所犯的罪名根本就是無可狡辯,已經是巧言令色了這半晌,難道還要再繼續狡辯下去嗎?”
“黃口小兒,竟然敢如此大言不慚!不知所謂!”
“也是,人家都敢女扮男裝參加科舉了,不過是當着滿朝文武的面信口開河而已,還不是小意思嗎?”
周圍之人議論紛紛,而身爲議論中心的顧今息和柳令春卻沒有因爲身邊的流言蜚語而有絲毫的動搖,而身爲衆人質問對象的柳令春,更是不怒反笑。
柳令春擡首,迎上殷逸的視線,神色之間隱隱有挑釁之意,嘴邊的笑意亦是越揚越高。
“啓稟聖上,微臣所說的人證,正是您的胞妹,當今的長公主殿下!”
這話一出,滿堂皆驚,殷逸的神色更是陰沉了下來。
也許是由於顧今息是女子的消息來得太過突然,一時之間衆人竟然都沒有意識到,顧今息若是女兒身,最受傷害的根本不是什麼皇上,什麼家國社稷,而是身爲她“妻子”的長公主殿下,殷邐!
堂堂東離長公主,卻淪爲一個女子的妻子,這……
簡直要讓天下人笑掉大牙!
同樣的,長公主與這位假駙馬成婚已經有數月,若是說從來不知道顧今息的女子身份,只怕在場的誰都不會相信!
可分明知道,卻選擇了隱瞞,這其中的緣由,又是什麼呢?
事關一國長公主的清白,滿朝大臣就算是再如何放縱,此時也是不敢有隻言片語地妄言,只能靜待着長公主的解釋。
殷逸縱然是臉色陰沉,可是既然柳令春當着滿朝文武的面提出殷邐爲證人,就算他再怎麼不甘願,也不能冠冕堂皇地阻止。
而這一點,正是最讓他窩火的地方!
“陛下。”
李公公見殷逸神色有異,正巧一旁的小太監悄聲在他耳邊彙報了句什麼,李公公忙藉機上前輕喚一聲,打斷了大殿上的詭異氛圍。
李公公俯身上前,輕聲彙報道,“陛下,長公主殿下已經到了殿外了,差人傳話,說是她自有分寸。請陛下放心就是。”
李公公是一路看着殷逸和顧今息走過來的,這種時候見到他們倆人如此對峙,心中也是暗自替二人捏了一把汗。
若是長公主殿下能夠替陛下保住顧小姐,也許也是一件好事吧……
殷逸聞言,臉色稍稍有了一絲的放鬆,邐兒雖然平日裡脾氣倔強了些,大事上卻從沒有讓自己失望過。
這一次,他就相信她一回!
殷逸微微揮了揮袖子,李公公會意,當即朗聲道:“宣,長公主殿下覲見!”
命令之聲遠遠傳了出去,殿外的長公主深吸了一口氣。
來這裡的一路上,她反覆思量着慕雲霄對她說的那番話,心中已經有了計較,現在,到了將心中的想法付諸實際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