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皮發麻,血液倒流之類的詞已經不能形容蘇真真當時的感覺。全身都失了力氣,除了想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永遠不再出來之外,腦子裡一片空白。
爲什麼還是會遇到賀雲聰呢?這個世界明明這麼大,D大明明這麼大~~~
蘇真真暈暈乎乎地轉過身,準備假裝自己從沒來過什麼籃球場,更沒看見一個叫賀雲聰的人,至於冬禹麼,還是讓他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好了。
“蘇真真!”
很久以前,某個秋夜的星空下他也曾這麼叫過她。
真真的背因爲那個聲音而變的僵直,原本已經邁出的步子卻再也踏不出去。
原來夕陽不都是溫柔的,反射在玻璃上的金色陽光亮的耀眼,讓蘇真真不由自主伸手捂住了眼睛。
“蘇。。。蘇老師。。。”冬禹不知什麼時候走到她身邊,用手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
“冬禹。。。”真真放下捂住眼睛的手,摸了摸冬禹黑色的頭髮,剛纔在一瞬間猛涌上腦門的血氣如潮汐般慢慢退了下去。
“冬禹,你是不是想學打籃球?”真真用低低的聲音問道。
冬禹點了點頭,將蘇真真的身子拉轉過來,伸手指着賀雲聰說:“我想請他教我!”
賀雲聰用食指轉動着那隻深桔色的籃球,半眯起眼睛,面無表情地看着蘇真真和冬禹。
蘇真真咬了咬牙,將冬禹帶到賀雲聰面前,垂着頭說:“能不能麻煩你。。。教這孩子打球?”
賀雲聰半晌沒出聲。
真真終於耐不住將頭擡了起來,看着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身子不由哆嗦了一下。
“這孩子是你什麼人?”
在蘇真真以爲賀雲聰再不會開口和她說話時,他卻問了這麼一句。
“哦。。。他,他是我家教的學生。”真真老老實實地回答。
賀雲聰伸手拿過冬禹一直捂在懷裡的蒸兒糕,取了一塊丟進嘴巴里說:“以後,每週這個時間,到球場來找我。”他將手中的球拋向冬禹,“練習就從今天開始!”
冬禹接過球,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隨後興奮地抱着球大聲說:“是!”
那天,真真坐在球場邊的草地上看着冬禹跟在賀雲聰身後奔來跑去地追着籃球,努力跳起想要觸摸對他來說還太高的籃框的樣子時,拼命壓下自己想要逃跑的願望,決定找賀雲聰談一談。可以看出冬禹非常崇拜他,如果賀雲聰肯幫忙,冬禹也許能夠走出自閉的陰影。
球場上的人聲漸漸弱了,少年們擦着汗,喝着水,三三兩兩的離開球場。
“嘿!雲聰,你還不走嗎?”幾個少年對賀雲聰揮了揮手。
“你們先走吧!我一會兒去找你們!”
“別晚太多啊!沒菜吃別怪我們!”
“囉嗦,快走吧!”賀雲聰把手上的球向其中一個少年砸了過去。
少年接了球嘻嘻哈哈和另幾個人一起走了。
冬禹站在籃框下,擡頭望着那無論他怎麼用力跳起也摸不着的籃板。
賀雲聰沒管冬禹,徑自走到蘇真真坐的地方,拾起滾在草地裡的礦泉水兀自喝起水來。
蘇真真吃力地從草地上站起身,大聲對還在發愣的冬禹說:“冬禹!今天就練到這裡吧!快點回家吃飯去!”
冬禹聽到叫聲回過神來,他慢慢走到兩人身邊,用力對賀雲聰鞠了一躬,說:“謝謝!”然後,蹭到蘇真真身邊說:“蘇老師,我。。。我先走了!下週。。。下週還請你幫我帶。。。帶蒸糕行嗎?”
“當然,我答應你的!”
“謝謝!”冬禹難得一下子說這麼多話,暗光裡臉都微微紅着。
他走到球場另一邊,騎上車,瘦小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漸暗的天色中。蘇真真環顧四周,諾大的球場上,只剩她和賀雲聰兩人。
脊背上漸漸冒出一絲涼氣來,卻不能退縮。
“那個。。。”終於鼓起勇氣開口,蘇真真站在賀雲聰身側說:“謝謝你願意教冬禹打球,真的謝謝!”
“不必。”賀雲聰用手指輕輕將鼻尖上的汗水拂去,聲音與動作一樣的輕描淡寫。
真真被他淡淡兩個字的回答弄的更加窘迫,她一口氣噎在喉嚨裡,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跺了跺腳轉身就要離開。
“喂,你等到現在還不走,是有話要和我說嗎?”
“我!”真真因爲喉嚨發澀,聲音都變了調。她強自忍了一會兒,說:“冬禹,冬禹是我從上個月開始教的孩子。剛開始,我以爲他只是不喜歡說話,後來才知道,他是有輕微自閉症,很難與人交流,也不喜歡和人親近。”
賀雲聰扭過頭看着她,眼睛裡有了些幽爍的光。
“你是第一個他想要接近的人,我能看的出來,他很崇拜你。他想要學打籃球,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所以呢?”
“所以,”真真聚集了心裡所有的勇氣擡頭看着賀雲聰的眼睛說:“請你幫助他,多和他交流,讓他把心裡想說的話說出來,變成一個完全正常的孩子!”
賀雲聰將兩條堪稱秀麗的長眉擰在一起,輕揚了揚嘴角說:“你憑什麼認爲,我會幫助他?”
“我。。。我。。。”真真漲紅了臉。
“請問,你很瞭解我嗎?”賀雲聰靠近她身邊,用戲謔的口吻問。
“賀。。。賀雲聰!”蘇真真突然伸手在他胸口狠狠捶了一拳,大聲吼道:“你這個混蛋!”說完轉身拔腿就跑。
真真一邊跑,眼淚就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她知道的,她早該知道的,賀雲聰恨她。他們做不成朋友,連陌路也不行,她已經變成他最憎恨的人。
賀雲聰捂着受了蘇真真全力一擊的胸口,弓着腰,望着她漸漸跑遠的背影,過了許久才從那由外到內迅速滲透的疼痛裡緩過氣來。
“拷!”賀雲聰突然惱羞成怒的一腳將還沒喝完的半瓶礦泉水踢飛,頹然地倒在柔軟的草地裡不再動彈。
****
真真一路哭着回到學校,因爲怕舍友們詢問,她在宿舍樓下徘徊了很久。
女生宿舍的管理員大媽見她走來走去,忍不住伸頭說:“是真真嗎?”
“唉?”真真抽噎着擡起頭,“大媽。。。是我啦!”
“這麼晚還不回宿舍,在這裡瞎晃什麼!”
“我。。。我散散步,馬上回去。”
真真終於把眼淚擦乾準備上樓時,大媽又把她叫住了。
“真真啊,有你的信!北京來的哦!”大媽笑嘻嘻的揮着白色的信封。
“啊!真的嗎?”真真雙眸驀地一亮,把什麼傷心難過的事都給忘了。
是吳晉書給她寫來的信!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跡,依然那麼飄逸瀟灑。把信像珍寶似的捧在心口,蘇真真三兩步躥回宿舍,拱到自己的小牀上,拉上簾子,只點一盞桔色的小檯燈細細讀起信來。
吳晉書的信很長,主要寫了暑假在雲南尋墓的歷險和故事。他文字本就精妙,景色描寫如同一篇上好的散文,而那些原本枯燥的工作則在他筆下變成了精彩的故事。
把信仔仔細細讀了三遍,真真依然意猶未盡地看着那些文字。
忽然從一直斜夾在指縫間的信封裡掉出一片黑色的東西。真真小心地將那片東西用指尖捏起來放到眼前一看,原來是一片被打磨的光滑的牛角,黑色的角片,瑩潤的色澤如玉一般,輕輕反轉過來,牛角的另一面上刻了一個小小的“真”字。
“啊~~”真真禁不住驚呼出聲,因爲那字的筆跡正出自吳晉書之手。她不禁開始猜想,難道這竟是晉書哥親手刻上去的嗎?
牛角片上有一個小小的洞,真真想了想,把扣在脖子上的小玉佛解下來,將那片牛角扣在玉佛背面,重又貼身戴上。
將信摺好放在枕下,真真關上燈,在黑暗裡閉上眼睛靜靜等待睡神的降臨。
心彷彿浮在一片溫暖的池水之上,微微盪漾着。
還好有吳晉書。
在她傷心狼狽時,只要想起吳晉書,心緒總能漸寧。
對蘇真真而言,吳晉書無疑是一劑清涼鎮靜的良藥。
他總是能讓人內心覺得很安穩。
倘若吳晉書知道自己對某人來說是隻是一味寧神的中藥,也不知他是該喜還是該悲。
*****
每個週六的下午,真真去冬禹家的路上,她總會買上一小包蒸兒糕。也知道冬禹巴巴地請她買糕是爲了帶去給他崇拜的賀雲聰吃,但爲了冬禹,她忍了。
每次五點鐘上完課,冬禹就會興奮地騎上車直奔D大籃球場。蘇真真沒再跟着去,從冬禹不多的話語和表現可以看出,賀雲聰對他不錯。也許是打球的原因,瘦小的冬禹在一年的時間裡竟然長了十幾釐米的身高。
隨着時光的慢慢推移,冬禹身上改變的不僅僅是身高,他的性格也一點點變的開朗起來。
蘇真真心裡滋味頗爲複雜。
雖然賀雲聰那天說的話讓她難堪,但他卻真的幫助了冬禹。冬禹現在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雲聰哥說。。。。”
不知道他是怎麼和冬禹溝通的,這孩子如同被洗了腦一般,腦子裡突然就多了許多新奇的想法。也喜歡和人交談,有了表達與表現的慾望。
這些都不是她這個做老師的功勞,而是因爲賀雲聰的引導和努力。
冬禹終於初中畢業,考上高中的那天,蘇真真長舒了口氣。
不管怎麼說,這個她第一個擔任家教的孩子,可以像陽光一樣燦爛明亮的微笑,是讓她最欣慰的事。
本想一切就到此結束的蘇真真,在冬禹父母的再三挽留下,終於答應繼續給冬禹補習。冬禹的爸爸媽媽認爲,冬禹所有的進步,不管是學習上還是性格上,全都是蘇真真的功勞。補習費也是主動的一提再提,過年時還包了大紅包給真真,弄的她非常不好意思。最後用那些錢給冬禹買了一隻最貴的斯泊汀籃球。
蘇真真與賀雲聰從那天不歡而散之後,再沒見面。但通過冬禹,總能多多少少得到一些對方的消息。在冬禹心目中,雲聰哥和蘇老師都是他最信賴的人。
冬禹說,每次和雲聰哥在一起打籃球都有許多漂亮姐姐在一邊又喊又叫的給雲聰哥加油。其中有一個最漂亮的,聽說是D大的校花。
真真說,冬禹你要麼不說話,怎麼一說話就盡說這些八卦。
冬禹說,可是確實有許多漂亮姐姐嘛!還搶着給雲聰哥買水。
真真說,都是一幫有眼無珠的美女!
冬禹說,蘇老師這次又把小畫本兒丟在我家了,還有上個星期的植物畫冊,上上個星期的鑰匙扣。。。。
雲聰說,你把蘇老師丟在你家的東西都帶給我。
冬禹說,爲什麼呀,我該還給蘇老師。
雲聰說,爲了幫她治好丟東西的壞毛病,就不能輕易還給她。交給我來保管,以後在恰當的時候,會還給她的。
冬禹有時覺得自己挺糊塗,蘇老師和雲聰哥他們以前一定認識吧!可究竟是朋友還是別的什麼關係呢?爲什麼。。。爲什麼每次在提到對方的時候,表情都那麼詭異?
****
蘇真真和賀雲聰升上大三的時候,冬禹入選了校籃球隊。
又是在金色的秋天,他要參加一場很重要的比賽。他對蘇真真和賀雲聰說,你們如果不來看我比賽,給我加油,那我從此以後就再也不打球了。
這小孩兒顯然是在要挾,但蘇真真和賀雲聰也只能老老實實接受。
在自己努力下一點點改變,一點點長大的冬禹對他們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人。
蘇真真升上大三後就被學校從宿舍樓裡一腳踢了出來,好不容易和一個原來的舍友一起找了房子搬了家,忙的心力交瘁。
同住的舍友將東西搬進來後,接了男朋友的電話就出去約會,丟了一屋子的混亂給蘇真真。真真看了看錶,離下午冬禹的比賽還有兩個小時。
將自己的房間稍稍收拾,又找了包方便麪到廚房煮了草草吃下,真真拖着疲憊不堪的身軀出了門。
看了看錶,坐公交車要轉兩趟車,可能會遲到。咬咬牙,打車算了。
偏偏每一輛從她面前過去的車上都坐了人,流着汗在路邊站了二十分鐘,蘇真真急的胃都疼了。
遠遠的,又有一輛綠色的出租車開了過來。真真急忙招手,那車漸漸開近了,心裡不由又是一陣失望,車後排坐了一個人。
心中正對那開過去的車懊惱,車卻突然倒回她面前來。
“蘇真真?”賀雲聰搖下車窗探頭叫她。
“嘎?是你!”真真傻愣愣地望着他。
“是要去體育館看冬禹比賽嗎?”
真真點點頭。
“上車。”賀雲聰將車門推了開來。
真真望着他身邊空出的位子,稍稍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坐了上去。
“謝謝。”她垂着頭小聲說。
“唔。”賀雲聰含糊地答應了一聲,轉頭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