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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沒有收您嗎?是的,我親愛的,您的問題不好辦。因爲這是要違反規定的。可怎麼個違反法?”他善意地同情道。

他們甚至沒有檢查阿列克謝,軍醫就用紅色鉛筆在他的證件上寫道:“致幹部處。我認爲他可以派到空軍訓練學校去接受考驗。”阿列克謝拿着這個批件直接去見幹部處的處長。他想見將軍沒有得到允許。密列西耶夫正想發火,可是看到將軍的副官——一個留着黑色小鬍子,體格健美的年輕大尉——那張活潑、善良、友好的面孔時,一向不能容忍“天使長”①的密列西耶夫,卻在小桌旁坐了下來,出乎意料地向大尉詳細地講了自己的遭遇。電話鈴常常把他的講述打斷。大尉也不得不一會兒離開一下,一會兒跑到首長的辦公室裡去。但是,他一回來,就立刻坐到密列西耶夫的對面,用那雙孩子似的天真眼睛直視着他,那神情既好奇、又讚賞,甚至還有懷疑,他催促道:

①指首長接待室裡的副官。

“喂,喂,喂,後來呢?”或者突然攤開雙手,迷惑不解地問:“說實話,您不是在撒謊吧!啊!真不簡單。”

雖然大尉外表年輕,但是實際上,他對機關裡的事卻相當內行。當密列西耶夫向他講述了自己到各機關辦公室奔走的情況時,他憤怒地喊道:

“這幫鬼傢伙,他們不該讓你瞎跑。你是一個優秀的,噢,我都不知該如何表達了,噢,一個非常出色的年輕人!不過他們是正確的,失去了雙腳怎麼飛呢?”

“能飛的,……這不……”密列西耶夫掏出雜誌剪報,軍醫的批條和派遣證明。

“可您失去了雙腳怎麼飛行呢?怪人,不行。老兄,俗語說:失去腳的人是不能成爲舞蹈家的。”

要是別人,密列西耶夫一定會發脾氣,也許還會發火,大罵他一頓。但是大尉那張生機勃勃的臉上盡是善意,所以阿列克謝不僅沒有這樣做,而是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用孩子般的熱情喊道:

“不能嗎?”突然在接待室裡跳起舞來。

大尉讚賞地看着他跳舞,然後一言不發,抓起他的證明,跑進了辦公室。

他在裡面呆了很久。飛行員一邊傾聽着門裡傳出來的兩個低沉的回聲,一邊覺得渾身發緊,心跳加速,就好像駕駛高速飛機做急俯衝一樣。

大尉很滿意地走出辦公室,臉上笑意盈盈。

“這不,”他說,“當然了,關於派您到飛行團的話,將軍連聽都不聽。不過他立刻寫上了:派往地面維護營去做服務工作,軍餉照常,給養照常。明白嗎?照常……”

大尉感到吃驚的是,他在阿列克謝的臉上看到的不是喜悅,而是憤怒。

“到地面維護營去工作?任何時候也不去!!你們應該明白:我到處奔波並不是爲了填飽肚子,也不是爲了軍餉。我是飛行員,你們明白嗎?我要飛行,我想作戰……爲什麼誰也不明白這點?要知道這是最簡單不過的事啊。”

大尉不知所措起來。真是個怪人,要是換了別人,這會兒又該跳舞了,可這人……真是怪人。但是大尉卻越來越喜歡這個怪人。他很同情他,想盡可能在這件非同尋常的事情上幫他一把。突然他的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他向密列西耶夫眨了眨眼,用手指叫他過來,回頭看了看首長的辦公室,對着他的耳朵小聲說:

“將軍已經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事,別的事他都做不了主。說實話,如果派一個失去雙腳的人去飛行組,那他本人不也就被當作瘋子了?最好直接去找我們的首長,只有他能幫上忙。”

過了半個小時,密列西耶夫靠着他新結識的朋友弄到的通行證,來到了首長的辦公室。他緊張兮兮地在首長接待室的地毯上踱來踱去。當初他怎麼沒想到呢?是的,他就應該來這兒,而且是馬上就該來這兒,那樣就不會白白浪費這麼多時間。要麼成功,要麼失敗……聽說,首長本人就是一流飛行員。他應該明白的!他是不會把一個殲擊機駕駛員派到地面維護營去工作的。

幾名將軍和上校威嚴地坐在接待室裡。他們在小聲地交談着,還有幾個人顯然很激動,抽了很多煙,只有上尉一個人在地毯上走來走去,步伐怪異,一跳一跳的。當所有的來訪者都進去過了,輪到密列西耶夫時,他快速走到一位開朗、年輕的圓臉少校的桌前。

“上尉同志,您找首長嗎?”

“是的,我本人有很重要的事找他。”

“或許,您可以讓我瞭解一下您的事情?您坐下,坐吧。抽菸嗎?”他遞給密列西耶夫一個打開的煙盒

阿列克謝並不抽菸,但是不知爲什麼拿了一支,在手裡擺弄了一會兒,又放到桌上。他突然像對大尉那樣,一下子把自己所有的遭遇傾吐了出來。這一天,他徹底改變了對守候着將軍“洗澡更衣室”的“天使長”的看法。少校不僅僅是出於禮貌在聽他的講話,不是,而是非常友好地、富有同情心地認真聽着。他讀了雜誌剪報,看了批語。被他的關切所激勵的密列西耶夫跳起身來,竟然忘了他是在哪兒,又想再表演一下他的舞技……可就在這當兒,一切差點兒前功盡棄。辦公室的門突然開了,一個瘦瘦的、高高的、黑頭髮的人從裡面走了出來。阿列克謝看過他的照片,所以立即知道了他是誰。那人一邊走,一邊扣着大衣上的鈕釦,並對走在他後面的將軍吩咐着什麼。看樣子,他正爲什麼事操心,甚至連阿列克謝在那兒也沒有發覺。

“我要到克里姆林宮去。”他看了一眼手錶,對少校說,“預訂一架六人坐的往斯大林格勒去的夜班飛機,在上波格洛姆那雅降落。”說完之後,迅速離開了,同出來時那樣快。

少校立刻訂了飛機。他想起了密列西耶夫,攤開雙手,說:

“您不走運,我們要飛走了。您不得不等待。您有住的地方嗎?”

少校覺得,一分鐘以前,這個非同尋常的來訪者那黝黑的臉上還露出執拗、倔強的神情,而現在卻顯出了深深的失望和疲倦。這使他不得不改變了決定。

“好吧……我瞭解我們首長,他也會這樣做的。”

他在官方用的公文紙上寫了幾句話,把紙條放進信封裡,又在外面批註道:“致幹部處處長。”他把信遞給密列西耶夫,握着他的手說:

“我衷心祝您成功!”

公文上寫着:“阿-密列西耶夫上尉被司令接見過。對他要特別關心。盡一切可能幫助他返回空軍飛行組。”

過了一小時,留着小鬍子的大尉帶着密列西耶夫走進了將軍的辦公室。身體肥胖、眉毛堅硬凌亂的老將軍看了看公文,擡起那雙淡藍色的、笑意盈盈的眼睛看了看飛行員,微笑着說:

“已經去過那裡啦!……真快,真快!看來我派你到地面維護營去工作,你是生氣了。哈——哈——哈!”他轟然大笑着,“好樣的!我看得出你是個優秀的飛行員。地面維護營也不去,倒像是受了侮辱……有意思!……我拿你怎麼辦呢?舞蹈家,啊!如果你摔得粉身碎骨。我的腦袋也該搬家了。爲什麼我這個老傢伙派你去了?不過,誰知道你呢,在這場戰爭中我們的孩子足以讓全世界都驚奇不已……把公文給我。”

將軍用藍色鉛筆漫不經心地在公文上寫道:“派往訓練學校。”他的字體很難辨認,而且每個字都不寫完,但密列西耶夫卻用顫抖的雙手拿起了公文。他在桌旁就讀了一遍,然後在樓梯間的平臺上,後來在下面,在入口處檢查通行證的哨兵旁,在有軌電車裡,最後站在雨中的人行道上又把它讀了一遍。所有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當中,只有他一個人明白,這幾個隨隨便便寫出來的字對他意味着什麼,有着何等的價值。

這一天,阿列克謝高興地賣掉了手錶——師長的禮物——在市場上買了各種食品和一瓶葡萄酒,又給安紐塔打電話,請她想辦法在後方撤運站跟別人調換一兩個鐘頭的班,又邀請那對老夫婦,爲了慶祝他的偉大勝利而大擺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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