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溜吸溜吸溜……”
···
“嘶~~~”
“哈~~~~~~”
長安城,未央宮,少府作室。
原本應該堆滿卷宗、案牘,並被排隊等候的官員擠滿的官署班房,此刻卻被一陣麪條吸溜聲所充斥。
少府卿岑邁花甲之年,左手捧着個大碗,右手拿着雙筷子,在這七月酷暑天吃了個滿頭大汗。
酣暢淋漓的吃下一碗加了芥菜、花椒的熱湯麪,老岑邁只覺渾身涌過陣陣熱流,雖是七月酷暑天,卻非但沒有因此覺得悶熱,反而還感覺到一陣莫名的舒暢。
“哈~~~~”
“這湯麪,當真是人世間難得一見的美味。”
“尤其是有了芥、椒的辛辣之味,這滋味……”
話還沒說完,老岑邁便砸吧起嘴,感受着口齒間殘留的味道,回味起這從不曾有過的暢爽。
看着老岑邁這幅意猶未盡的模樣,劉榮也是不由得咧嘴一笑。
——此番,劉榮這也算是提前好幾百年,將秦中人民‘喜麪食’的地域特點發揚光大了。
將這點無傷大雅的奇思妙想丟到一邊,劉榮也隨之放下手裡的麪碗和筷子,開始和老岑邁聊起了正事。
“少府內帑,當真有上千萬石宿麥儲備?”
劉榮此言一出,老岑邁的目光,便下意識落到了手邊,那口已經被自己吃了個乾淨,連湯汁都沒留下的空碗。
直到今天,岑邁也仍舊不願意相信:曾經,被底層百姓嗤之以鼻,寧願吃野草、樹皮,也不願意吃的宿麥,居然在劉榮施展的魔法之下,變成了美味可口的麪食。
如果不知道完整的工序,岑邁免不得就要認爲太子劉榮,是什麼地方冒出來的仙人之類。
即便是知道工序,岑邁也依舊爲劉榮這‘巧奪天工’的高超技藝,而感到驚異萬分。
“然。”
“少府內帑,尚有宿麥庫存,共計一千四百餘萬石。”
“都是過去這幾十年,內帑以十二錢至十五錢每石的價格,從百姓民手裡買回來的……”
將心緒拉回眼前,回想起少府內帑在過去這些年,囤積各式雜糧的過程和初衷,老岑邁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得涌上一抹唏噓之色。
“太祖高皇帝年間,糧價鼎沸,米石作價八千錢。”
“一直到孝惠皇帝晚年,關中的糧價,也基本還維持在每石三百錢以上的價格。”
“——那一次饑荒,爲我漢家帶來的教訓,不可謂不深刻。”
“自那以後,我漢家爲愈發類似的狀況再次發生,而做出的努力、準備,也不可謂不多……”
···
“宿麥這個東西,就像是雞肋。”
“——說是能吃吧?不好吃,而且不好消食;”
“說不能吃吧?又終歸也還算是糧食——雖然是粗糧,而且是粗糧裡最次等的劣糧,但也終歸是糧食。”
“再加上這天下,能種的田就是那麼些,一年種出來的糧食,大差不離也就是那麼多;”
“百姓日用,軍中消耗,再加上官員俸祿之類,一年到頭,根本就剩不下多少。”
“所以,自孝惠皇帝時起——尤其是自先太宗孝文皇帝開始,漢少府,便累年囤積着各式雜糧,以備不時之需。”
“畢竟真到了糧價鼎沸,百姓民吃不起米、不得不忍飢挨餓的時候,再劣質、再難以下嚥的糧,也總好過和鄰里親朋易子而食……”
聽聞岑邁此言,劉榮自也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也算是知道了少府內帑,爲何會囤積有那麼多宿麥。
——不止是宿麥;
自太祖高皇帝年間,那次波及整個關中,乃至整個漢室的大饑荒之後,只要是‘糧食’,只要能吃,少府就都囤!
粟,百姓要吃,軍隊要吃,官員俸祿要發,少府根本存不下多少。
索性便去囤各式雜糧,什麼宿麥、稻米,又或是豆、糠——凡是和‘糧’掛鉤的,都莽足了勁兒囤!
時至今日,少府內帑囤積的主糧:粟,哪怕是作爲戰略儲備,總量也至多不超過千萬石。
劉榮此番平抑糧價,少府也只能從中拿出一半,即五百萬石,以作爲平價糧對外出售;
剩下的一半,是無論如何都動不得的——哪怕關中真的餓死了人,也絕對動不得!
因爲少府內帑的戰略儲備糧,優先考慮的邊牆,尤其是北方邊牆的安穩,是備作大軍北上,抵禦胡蠻匈奴所用。
甚至就連此番,作爲平價糧賣出的五百萬石,也只是少府暫時性‘挪用’;
秋收之後,少府要做的頭等大事,就是把這五百萬石糧食買回來,以補齊戰略儲備。
粟囤不下來,是因爲粟的用處多、消耗量大,產量——漢家的總產量又沒有多少富餘,可供少府囤積。
宿麥在內的一應雜糧,就沒有這樣的問題了。
——作爲天下人盡皆知的劣糧、粗糧,宿麥在百姓食譜中的順位,僅僅略高於樹皮!
任何地裡長出來的、能吃的東西,順位都比宿麥要高!
故而平日裡,百姓爲了不浪費土地、多賺點錢,而在農閒時節補種的宿麥,大都會被太僕和少府內帑買走。
太僕買走的宿麥,會被用作馬匹飼料;
少府內帑買下的,則會被作爲儲備糧,以應對不可預見的天災人禍。
對於百姓而言,宿麥每石十幾錢的價格,不算多,但也聊勝於無。
畢竟是在農閒時節、在冬天往田裡撒把種子,就能白白多出來的收入,甭管是多是少,有就是賺!
相比起粟,宿麥,是需要相對精細的照料、耕作,才能得到較高產量的物種;
故而,願意在冬季農閒時節,在田間補種宿麥的農人,並不算很多。
即便補種,也基本沒什麼人願意去精心照料,基本都是撒把種子,就坐等天降橫財。
所以,少府內帑每年能收上來的宿麥,也就是幾十萬石。
——看似很多,卻是關中民數百萬戶,外加關東、北境、漢中、巴蜀各地,數百近千萬戶、數千萬口農人,總共才能貢獻出這麼幾十萬石;
平均算下來,人均也就是一斤多的產量。
相比起人均產量數十石,即上千斤(漢斤)的粟,宿麥的產量,顯然十分契合其雜糧、劣糧的定位。
但正所謂:積水成淵。
每年幾十萬石的產量,大部分都被少府內帑吃下,自太祖高皇帝至今,大約四十年的時間,少府囤積的宿麥,也算是有了上千萬石的庫存。
誠然,這上千萬宿麥當中,有不少沒來得及置換的爺爺米,甚至是‘太爺’米。
但即便是可供劉榮操作的、生產日期在最近十年內的宿麥,也當是有近千萬石了……
“根據少府給出來的比例,千萬石宿麥,大致能磨出六百萬石麥粉?”
短暫的沉默之後,劉榮悠然發出一問,便引得岑邁沉沉一點頭。
“唯。”
“如果少府內帑的庫存當中,可用之麥能有千萬石整,那可磨得麥粉,當是有六百一、二十萬石。”
“——這千萬石宿麥,少府大約花了一萬萬三千萬錢買入;”
“便說是得了六百萬石麥粉,家上以五十錢每石的價格出售,也能收回足足三萬萬錢……”
算起賬來,老岑邁免不得又是一陣眼冒金光,先是起身對劉榮拱手,恭維一番‘點石成金’之類,便又本能的探聽起這門‘生意’的操作空間。
“依家上之見,少府此番,若是稍微擡高些價格,以買入宿麥……”
一聽岑邁這話頭,劉榮便當即心下了然:老少府這是本性使然,盯上了宿麥加工這門暴利的生意。
宿麥十二、三錢每石的價格,即便研磨成粉後重量會打六折,一石麥粉所需的宿麥,成本價也頂多不過二十五錢。
不超過二十五錢的成本,卻能賣出五十錢每石的價格——百分之百的利潤率!
更何況這五十錢每石的價格,還是劉榮可以壓下的。
就算不考慮今年,關中的粟都已經賣到了九十錢每石,即便是按照往年,粟五十來錢每石的價格,這麥粉的價格,也怎都該達到百錢以上。
——貴族專屬的高粱米,價格可一直都是一百五十錢每石上下!
但比起這麥粉所做成的麪食,高粱米粥的味道,也就是那麼回事兒了。
麪食什麼都不加,那都能吃出甜味兒!
而且比起消化極快,不怎麼頂飽的粟米,這麪食吃下肚,那就好似能有使不完的勁兒!
又頂飽,吃了又能有力氣,還好吃!
什麼高粱米不高粱米的,邊拉玩兒去吧……“孤的意思,是麥粉的價格,從今往後,都釘死在五十錢每石。”
“及宿麥,則根據麥粉的價格,定在三十錢每石。”
短暫的思考過後,劉榮便爲岑邁‘能否借宿麥磨粉盈利’的詢問,給出了自己的意見。
劉榮此言一出,岑邁便也當即心下了然:這門生意,無利可圖。
——按照劉榮的說法,從今往後,漢家的麥粉、宿麥,價格都將分別釘死在五十錢、三十錢每石。
這個價格很微妙。
三十錢每石的宿麥,研磨可得六鬥麥粉;
按照麥粉每石,即每十鬥作價五十錢的價格,六鬥麥粉,剛好是三十錢。
換而言之:一石宿麥的價格,和這石宿麥研磨之後所得麥粉的價格,沒有任何差別。
非要說有差別,那也就是一石宿麥研磨成粉,並非是能得到整整六鬥麥粉,而是會比六鬥多出那麼一丟丟;
也就是多出來這一點,可以成爲宿麥研磨成粉僅有的些許‘可圖之利’。
這點利,少府瞧不上。
或者應該說,比起圖謀這一點近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微弱利潤,少府更願意放棄這點利潤,將宿麥研磨成粉,直接當成純粹的民生項目。
從劉榮下令少府自掏腰包,在整個關中分發研磨宿麥所需的石磨,岑邁也不難看出:相比起靠宿麥賺錢,劉榮還是更注重靠宿麥來改善民生。
念及此,岑邁的注意力,自然也就從小錢錢,轉移到了正事兒之上。
“此番,家上以平價麥粉行於市,有了麪食和粟這兩類主食,關中今年,已經不缺糧食了。”
“——就算那些個糧商們,依舊捂着手裡的粟不往外賣,朝堂也能憑藉這麥粉,外加其他地方尋來的粟,獨自供養關中之民,直到秋收。”
“但糧商們,恐怕並沒有那麼愚笨。”
“知道糧食再不往外賣,就只能爛在自己手裡——糧商們接下來,必定會慌忙調低糧價,以求儘快賣出手裡的糧食。”
“但有家上那每石作價只五十錢的麥粉在,關中的糧商們想要在秋收之前,把手裡的粟都給賣出去,恐怕就不得不將糧價,壓到……”
“呃,壓到……”
說到此處,岑邁擺着指頭算了算。
大概得出了推斷,卻並沒有急於開口,而是意味深長的對劉榮一笑。
“家上的平價粟,至今都還在按照五十五錢每石的價格,出售給關中的百姓。”
聞言,劉榮大大方方點下頭:“沒錯。”
“粟五十五錢每石,麥粉五十錢每石。”
見劉榮承認的如此大方,岑邁面上笑意更甚。
“更好吃的麥粉,價格卻也更低。”
“——家上,是在因勢導利,引導百姓去吃即便宜,又好吃的麥粉面食。”
“既然麥粉的價格,被家上定在了五十錢每石,那粟的價格,恐怕要比麥粉低至少三四成,纔會有百姓買回家裡吃。”
“而後,關中百姓,就必定會形成:以便宜的粟爲主食,偶爾吃頓貴一些的麥粉面食,以改善伙食的習慣。”
“真到了那一天,關中的糧價——尤其是粟的價格,或許就能被家上,壓到四十錢以下?”
聞言,劉榮只含笑一聳肩:“這,不就是孤需要做的事嗎?”
“——平抑糧價,平抑糧價,不就是無所不用其極,將糧價往下壓嗎?”
“如果只是壓下今年的糧價,那不過是一個精幹的官吏罷了;”
“但孤作爲漢家的儲君,又怎麼可以只顧着眼前,而不謀我漢家的未來?”
不着痕跡的裝一波十三,稍過了把‘心懷天下’的癮,劉榮當即一正色,開始向岑邁擺出自己的盤算。
“如今,長安有五十錢每石的麥粉,和五十五錢每石的粟。”
“——百姓但凡不傻,都會去買麥粉,回家做成麪食吃。”
“這樣一來,少府內帑便不用繼續調囤積的粟,來供我出售平價粟;”
“與此同時,百姓更願意吃麥粉面食,就必定會逼得糧商們,將粟的價格壓到比麥粉便宜許多的程度,才能趕在秋收之前賣出庫存。”
“因爲只有這樣——只有比麥粉便宜許多,百姓纔會爲了省錢,將口糧從麥粉面食重新換回粟。”
“但有少府這近千萬石宿麥——有這六百多萬石麥粉在,糧商們的糧食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全部賣出。”
“到那時,少府便能以極低的價格,從糧商手中買入一部分糧食,以補齊先前,調糧出售平價糧所導致的虧空——乃至另外多買下些,以增加庫存。”
···
“等到了秋收過後,嚐到了麥粉甜頭的農人們,便會開始自發的補種宿麥——無論是磨成麥粉自己吃,還是賣出去換錢,都是多了一筆入項。”
“從今往後,我漢家除了每年夏、秋時節種植的粟,便又能多出冬、春種植的麥;”
“原本的一種糧食變成兩種——還都是主糧!”
“就算糧食產量,會因爲土地失肥而下降些,我漢家的糧食總產量,也起碼會多出個七八成。”
“——物以稀爲貴;”
“糧食不再緊缺,糧價就必定會下降。”
“至此,孤此番平抑糧價,就不再是平抑關中今年的糧價,而是平抑了往後每一年的糧價。”
自信滿滿的說着,劉榮更是自得的站起身,雙手揹負於身後,慢條斯理的來回踱起步。
一邊踱步,嘴上一邊還不忘繼續說道:“除了平抑了糧價,我漢家也將從此,而不再缺軍糧。”
“——有更多的軍糧儲備,便意味着我漢家,無論是面對關東的不恭宗藩,還是面對北方的蠻狄匈奴,都會有更多的底氣。”
“朝堂府庫充盈,百姓民豐衣足食,軍中將士不再憂心於糧草。”
“這,又如何不是孤這個太子儲君,在爲君父分憂——在爲宗廟、社稷謀劃呢?”
說完這些話,劉榮終是含笑坐回了座位,只遞給老岑邁一個‘你覺得呢?’的曖昧眼神。
見此,老岑邁稍有些遲疑的低下頭,陷入了短暫的思慮之中。
——旁的不說,單說劉榮此番平抑糧價;
一萬萬三千萬錢買入的宿麥,在被研磨成粉之後,將賣出三萬萬錢的價格,少府內帑獲利一萬萬七千萬錢;
從內帑調撥,供劉榮平抑糧價的五百萬石平價粟,以五十五錢每石的價格賣出,在秋收之後,很可能以三十五錢每石,甚至更低的的價格便能買回,獲利一萬萬錢以上!
至於支出,也就是少府內帑自掏腰包——花費至多不過兩千萬錢,爲關中的每一個縣,配備總共上千具石磨。
總結:劉榮此番平抑糧價,少府賺得盆滿鉢滿不說,還賺盡了好名聲!
其實就算拋開賺錢不說——哪怕這些事兒,少府分逼不賺,甚至還虧了點兒,這也是實打實的政績,是實打實‘安民’‘安邦’的善政!
但劉榮給岑邁展現出來的,卻是錢要賺,國要安,民要保——面面俱到,都不影響……
“館陶主,恐怕近幾日,就會召見家上了。”
暗下嚥了口唾沫,老岑邁給出了自己的擔憂。
但對此,劉榮卻是嗤之以鼻。
“少府不必憂慮於館陶姑母。”
“只需要告訴孤:日後,若是有類似的事,孤還能不能指望少府?”
“——若是能,那孤這裡,還有那麼百八十個即能充盈少府內帑,又對我漢家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好法子;”
“若是不能,那孤縱是心有不忍,也只得另起爐竈——求得父皇允准,也在太子宮搞一個少府之類的‘太子庫’。”
···
“如何?”
“少府,要不要跟着孤一起,去做些利國利民,同時又利己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