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包法利夫人
晏修明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多的燈,攝影棚裡一溜兒的都是長相古怪的燈具,見她似乎看得饒有興致,正在準備器材的攝影助理笑着將強光燈、滷鎢燈、汞燈、熒光燈、鈉燈、弧光燈、氙燈逐一指給她看。
攝影助理是一個口水充沛的藝術青年,說到自己的專業範疇,唾沫點子直濺,偏還沒有什麼眼力價兒,嘴皮子就是不肯停。直到晏修明外套口袋裡的手機鈴聲響起,她趕緊如蒙大赦一般朝助理微微頷首,出去接電話了。
來電顯示是沈家的座機,吸了口氣,晏修明接通了電話。
“6阿姨,您好。”
“修明,最近是不是挺忙的,上次來過之後我有一段日子沒見着你了。說老實話,我一個人待在家裡,也挺悶的。”
“6阿姨,等我一有空就去看您。這幾天剛接了一部電影的客串,不然肯定去叨擾您了。說句不怕您笑話的,上次嘗過之後我一直都念着張媽的醪糟蛋花湯和南瓜盅。”
“等你哪天過來,我讓張媽給你做。對了,你參演的那部電影是不是叫《舞!舞!舞!》,我在報紙上瞧見了。”6若薷儘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隨意,“那天開機儀式上你那一身真是漂亮,把臺上的其餘幾個姑娘全都比下去了。”
晏修明也是踩着尾巴頭會動的人物,立刻順着6若薷的話尾巴接下去,“6阿姨您那是和我熟悉,才覺着我好看,我旁邊穿黑衣服的伍小姐,那纔是真正的國色天香。”
“那個黑衣服的,我模模糊糊有些印象。”6若薷竭力裝出回憶的口吻,“她好像不是演員來着吧?”
“那位伍小姐現在是鼎言的總經理,非常能幹的一位女性,很了不起。”
“我想起來了,6嘉他爺爺過世時她也來弔唁過,那個時候我記得她是以晟時的高管的身份來的吧?”
6若薷的聲音聽上去很有幾分疑惑,晏修明忍不住微微勾脣一笑,難怪說這年頭誰不是帶着一箱子面具走天涯。
“是啊,伍小姐原來是晟時的公關總監,最近才跳槽到鼎言的。6阿姨,有些話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有什麼體己話跟6阿姨直說,不妨事的。”6若薷捏着聽筒的手不由緊了緊,她感到兜了這麼久的圈子終於要迫近正題了。
“因爲這部電影是鼎言獨資的。我現在在劇組聽到了一些傳聞,是關於沈大哥的。”晏修明放輕了聲音,“鼎言前一陣子不是被收購了嗎,聽說真正的收購方其實是…晟時…”
6若薷蒼白的手指下意識地絞着電話線,電光火石裡她立即想通了一切,原來她的好兒子竟然真的瞞着她,將那頭小騷狐狸安排進了他的地下王國,還扶着她坐上了那麼重要的位置。他竟然把自己另外一半的身家性命都交給了顧傾城的女兒!也怨她自己糊塗,竟然沒能想到這些關頭過節,如果鼎言不是和6嘉有關係,像伍媚那種女人如何肯眼睜睜地離開一座活生生的大金山。
“這些話只能聽聽,做不得準的。”6若薷自然不願讓晏修明聽出來自己的惱怒,臉上肌肉幾乎都僵住了,她使勁抖了抖頰骨肌,才擠出一個笑來,“阿姨就不打擾你拍戲了,有空了一定來家裡坐坐。”
“那6阿姨您也保重,天氣冷了,您要注意保暖。我一旦得閒就去看您。”
掛了電話的6若薷怔怔地坐在輪椅上,盯着她臥室南面的佛龕裡那尊白玉觀音,觀音赤足踏蓮,雙手合掌,微低下頜,臉上是妙意不可言傳的微笑。6若薷發了一會兒呆,才從牀頭櫃最深處摸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從裡面抽出一張紙,照着上面的數字撥了下去。
“喂——”接電話時伍媚剛小憩了片刻,聲音裡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一點粘稠的睡意,一個“喂”字澀中帶膩,彷彿美人洗臉過後留下來的胭脂水。
6若薷強壓下心底的嫌惡之情,用聽不出喜怒的聲音說道:“伍媚是吧?我是沈6嘉的母親,你們的事6嘉和我說過了,我想和你見個面。”
“好的,地點您定吧。”
“我腿腳不好,就在沈宅。”
“那6女士,待會兒見。”收線之後,伍媚將手機在掌心裡轉了轉,意味深長地勾起了脣角。又該是一出老戲碼上演,這世上養兒子的老母親真是不幸,如果沒有女人愛他,是天底下的女人都瞎了眼;如果有女人愛他,又是爲了來和她奪兒子的。
掠了掠頭髮,伍媚抓起手包和車鑰匙,和助理交代一聲便去停車場拿車了。
上了陽明山的盤上公路時竟然下起了雨,不大,但在車窗上竟也匯成了一道道涓涓細流。幸好後備箱裡有傘,泊了車,伍媚撐着傘不疾不徐地步入沈宅。
這是伍媚第二次踏進沈家大門。她清晰地記得來弔唁時庭院裡有平整開闊的草坪,修剪得當的月季和冬青,然而現在觸目所及卻是殘枝、落英、敗葉、斷梗,蕭條的很。只有屋後的桂花樹還在努力送上一些薄而冷的清香。
擡腳踏上檐廊的臺階,伍媚收了傘。檐廊下雨水如同斷續的絲線,自然形成一面晶瑩的珠簾。又像細小的蓮瓣,一片片落地。
“伍小姐,趕緊進來,仔細濺到雨。”張媽迎上來,遞上了乾毛巾。
坐在廳堂裡的6若薷看見了她手裡正在滴水的雨傘,臉色不由沉了幾分。她無法抑制地想起了花神咖啡館裡提着白色陽傘走向她的顧傾城。
將傘遞給張媽之後,伍媚才笑吟吟地走向6若薷:“您好。6女士。”
6若薷只是面無表情地打量着她,對面站着的女人穿着藍紫色天鵝絨長裙,裙襬有銀色絲線繡成的花紋,紫羅蘭色的絨面高跟鞋。脖子上還掛着一串大小各異的珍珠穿成的緞帶項鍊。身上還飄來若有若無的香水味。烏髮紅脣,眉眼含春。6若薷的一雙眼睛恨不得像解剖刀,將伍媚剖開了看個清楚。
看來6女士一時不打算請她坐下,於是伍媚很自然地在沙發上落了座。
6若薷蹙了蹙眉,不請自坐,這叫什麼家教?
“你應該知道我和你見面是爲了什麼吧。”6若薷握住茶杯把手,掩飾一般地抿了一口。
“不會是商量婚期吧?”伍媚笑得無辜。
6若薷一口茶險些噴出來,她啪地一下放下茶杯,“我不是6嘉,收起你的那一套爛佻皮勁兒,裝乖賣傻在我這裡不管用。”
伍媚聳聳肩,這個洋派的動作又一次使得6若薷皺起了眉頭。
“那看來您是打算開支票給我了。”伍媚笑着撫了撫自己修剪得當的指甲。她記得小時候特別喜歡咬指甲,一旦有新指甲長出來,就會控制不住地用牙齒一點一點咬掉,甚至會將手指咬得鮮血淋漓,那個時候馮青萍最愛在她咬指甲是突如其來地甩她一個耳光。後來唸了心理學,知道喜歡咬指甲是爲了隱藏自己的攻擊性。再後來她不需要再掩藏什麼,反而蓄起了指甲。
6若薷盯着她猩紅的指甲,決定不再掩飾自己的厭惡之情,“你想要多少才肯離開6嘉?”
好生無趣的說辭,伍媚漫不經心地彈了彈指甲,笑道:“6女士,您難道沒有事先查過我的底?我有外國名校的文憑,家底殷實,薪資優渥。什麼別墅名車、珍貴珠寶、國外度假旅行、光鮮社交派對、可炫耀的身份和地位,這些我統統都不缺,您覺得多大數目的支票開給我比較合適?”
6若薷冷哼起來:“可炫耀的身份和地位,真是叫人笑掉大牙?你如今的地位難道是你自己憑本事掙的,你別以爲我不知道,鼎言的美女掌門,給你撐起這個門面的可是我兒子!”
伍媚依舊雲淡風輕,“6女士,您恐怕和社會脫節的有些厲害了,單身女人在外面做事,不是光憑擠媚眼就能坐上高位的。大帽子也只有大腦袋才戴得下,有些位置也不是每個人都坐得的。”說完她遠遠地朝張媽一笑,“請給我一杯白水,有些渴了。”又看向6若薷,“您不會怪我唐突吧。”
6若薷被噎了一下,哼了一聲,沒有作答。
喝完水,伍媚心滿意足地放下水杯,道:“6女士,單方面來說,我現在還不打算和令公子分手,當然,腿長在沈6嘉身上,您想他離開我,大可以管住他的兩條腿。如果沒有什麼事,我就先走了。想必您也不打算留我晚飯。”
6若薷再也按捺不住,沉下臉喝道:“真是養兒肖母,交際花養的種,連形式做派都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輕狂勁兒!”
“您似乎認識家母?”伍媚笑得意味深長,“交際花,相比藝術贊助人,我想她會更喜歡這個稱呼。”
“沒臉沒臊的**,簡直不知羞恥!”6若薷臉色有些發白,顯然被氣的不輕。
伍媚在心底飛速地盤算了一下,想必6若薷和顧傾城之間有什麼過節,能讓一個女人惦記這麼久,除了殺父之仇,大概也就是奪愛之恨了。莫非沈6嘉的父親的出走和顧傾城有關係?
“6女士,相信我,要令一個男人拋家棄子,放逐自己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
“你,你——”6若薷顫巍巍地指着伍媚的臉,兩片嘴脣連同下巴幾乎要一齊抖得掉下來,“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別指望進沈家大門。”
伍媚還是輕笑,“進不進門不打緊,往冬天過,晚上睡覺,身邊沒有一具溫度恆定的**散發呼吸那纔是難熬。”說到這裡她又懊悔一般地掩嘴道,“噢,您應該已經習慣了。”
“臭不要臉的婊/子!你給我滾!滾!”6若薷終於不顧形象地罵出了她平生會罵的最狠最毒的一個字眼。
伍媚居高臨下地用憐憫的眼光瞥了瞥6若薷,“還好您養的兒子不肖母,真是萬幸。”說完她優雅地略一屈膝,“先告辭了,您保重,6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