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掌心熾熱的溫度連同呼吸逐漸交纏在一起。
這間畫室許盛熟得不能再熟, 高一之前無數個夜晚他都坐在這裡,對着畫架,手裡握着畫筆。
他畫畫的時候喜歡聽歌, 什麼歌都聽, 耳機線從衣服口袋裡牽出來, 一側耳機裡隨便放着歌, 另一側耳朵裡收到的是筆尖和畫紙摩擦時發出的‘沙沙’聲。
下午太陽正烈的時候, 身側落地窗外臺階上常經過幾只步伐慵懶的花貓。
它們偶爾會停下來,露出肚皮,躺着曬太陽。
畫室裡所有陳列還是原來的樣子, 連牆壁上掛的那幾張示範畫都沒揭,正是因爲這種熟悉, 許盛才更加不自在。
他起初爲了把筆拿穩, 一開始手指抓得緊, 然後像是被對方手上的溫度燙到似的,不受控制地鬆開一些。
直到邵湛問他:“不畫嗎。”
“……”
許盛心說, 你就不覺得這姿勢奇怪麼。
邵湛語氣平靜,甚至話語裡帶着不易察覺到的引誘:“你朋友出去快五分鐘,應該快回來了。”
“畫,”許盛重新覆上去,手指緊緊依次扣住邵湛的手指指節, “你別亂動。”
許盛不是沒有給人改過畫, 但以這種方式改畫, 還是頭一次。
他引着邵湛的手去沾調色盤上的顏料, 另一隻手搭在邵湛身後的椅背上, 兩人離得很近,尤其當許盛爲了拉近距離俯下身之後。等筆尖沾上顏料, 再引着回到畫紙上,筆尖懸空挺在畫紙前,然後才落筆掃上去。
所謂環境色就是由環境光反射到特定物體上呈現出的顏色。
許盛畫完那一筆,這才鬆開手。
康凱也正好買完藥回來,他急急忙忙進門道:“你這胃怎麼回事,怎麼還胃疼……我記得你以前有一陣還容易感冒,現在好些沒有?”
邵湛:“感冒?”
康凱:“是啊,每次一感冒脾氣還特別大,動一動手指頭都懶得,找你說啥都只回一個字滾。”
許盛小時候確實抵抗力不太好,每次換季容易感冒,本來這位爺就經常找個地方趴着睡覺,一感冒反而順理成章起來,行事越發囂張。
每次康凱看不過眼:“你作業不寫了?你們老師不是放了狠話,你作業要是再不交,下次就不用上她課了。”
“別煩,我現在是病號,跟我提什麼作業,”許盛啞着嗓子:“滾。”
康凱大有借題發揮,繼續吐槽的意思。
還是許盛聽不下去,指指邵湛:“他是不是該吃藥了。”
邵湛:“……”
康凱:“哦對,我去接熱水。”康凱說到這,才發現自己那張畫被人改了。
“我去,”許盛的手筆他一眼就能認出來,康凱道,“改好了?”
之後康姨買完菜回來,熱情邀請他們倆留下來吃飯,難得能見到“許盛”的朋友,但兩人算算時間,得趁着閉校前回去。
天色漸暗,公交半小時一趟,兩人到車站的時候上一趟剛走。
邵湛問:“什麼時候開始學的畫畫?”
“初中吧,” 許盛蹲在邊上花壇上,他說話時還是那種吊兒郎當不當回事的語氣,“算是……學了四年。”
“爲什麼不繼續學。”
“有什麼爲什麼,沒時間了唄。”
許盛的興趣班說辭不容易引起懷疑,不瞭解畫畫的人第一反應不會聯想到什麼藝考,尤其臨江六中這種純文化學校裡的學生,對“藝考生”的瞭解幾乎爲零。
就跟你突然發現身邊的朋友會玩某樣樂器一樣。
興趣罷了。
雖然他身爲學渣幹啥啥不行,還學渣不能有點特長才華了?
——如果邵湛沒有在孟國偉辦公室那疊心願紙裡看到其中一張的話,他可能也會這麼想。
但他拿不準紙上的四個字,是不是他想的那個意思。
只是兩者聯繫在一起之後,隱隱有個疑團,蒙着一層霧出現在他眼前。
許盛沒有要繼續說的意思,邵湛也就沒問。
談話間,車來了。
這個點車上人不多,許盛投了幣之後徑直往後排走:“坐後面?”
邵湛沒意見。
兩人坐下之後,許盛把手機從兜裡掏出來,然後遞到邵湛面前,示意他換手機。
邵湛把手機遞給他之前,在鎖屏界面看到一條未讀。
[媽]:……
後面的內容隱去了。
許盛接過,看到那條消息之後神色未變,他手肘搭在車窗邊上,風從大開的窗外刮進來。
[媽]:放假了吧。
[媽]:週末也得好好吃飯,早上別起太晚,也別總出去吃,學校食堂裡的東西是不比外面,好歹健康。
許盛回:知道了。
這會兒連日來緊張的情緒才鬆懈下來,邵湛意外收到康凱的消息、踏進畫室這件事卻仍不斷往外牽引,許盛盯着“媽”這個字半晌,然後闔上眼。
公交車緩緩駛進隧道,黝黑的大洞彷彿像一張能吞噬一切的深淵巨口。
頃刻後,眼前那道隔着眼皮的虛浮的白色光暈也暗下去,眼前徹底黑了。
時空彷彿隨着這條隧道回到一年多前,那個下着暴雨的夜晚。
窗外雷聲不斷,雨淅淅瀝瀝地下着。
許雅萍不讓他學畫畫,許盛和所有那個年紀的、不服管教的少年一樣,他這性格,鬧起來只會比他們更甚,他勾起一抹笑:“媽,你是在爲我考慮,還是在爲你自己考慮。”
許雅萍厲聲道:“我怎麼不是在爲你考慮,老師都說了,你成績進步很快,按照模擬考的成績,第一志願完全可以衝刺其他學校,你要是非要報立陽二中——你就乾脆別念高中了!”
許盛垂眼看着散落在地上的畫紙,他身側的書桌上,攤着一本《中考題冊》,上面密密麻麻寫的全是筆記,他成績是真不好,一道錯題得抄兩遍。
爭吵沒有結果,只會不斷反覆。
最終愈演愈烈,用最尖的針去刺探彼此。
那段時間許盛和許雅萍的關係降到冰點,直到許雅萍提到要搬家,才終於爆發。
許雅萍氣極,她這麼多年都是一個人帶着孩子,對孩子有很強的掌控欲——她試圖去規劃許盛的未來。
“我一點都不喜歡文化課,我爲了什麼把成績提上去你不知道麼,我每天就睡四五個小時你以爲是爲了什麼,”許盛毫不退讓,他說話語氣雖並不尖銳,但卻不容辯駁,“我報什麼學校,那是我的自由。”
許雅萍:“我現在不跟你吵,反正立陽二中就是不行——”
許盛:“您要是就想跟我說這些,說到這就夠了。”
許盛最後壓下氣焰,是之後偶爾間聽到許雅萍躲在陽臺上打電話,才知道許雅萍公司里正在裁員。
“我在裁員名單上看到自己了,”許雅萍攥緊手機,語無倫次地說,“我該怎麼辦啊?還有小盛……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在想要是之後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怎麼辦,孩子又該怎麼辦,我得撐着,我不能倒。”
許雅萍和相熟的朋友說這些的時候,說話語氣是許盛從未聽過的。
在許盛的印象裡,許雅萍要強,強勢,她好像無所不能。
那是許盛第一次撞見她哭,才發現原來她也只是一個普通人,會有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也會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手足無措。
許雅萍低聲抽泣:“所以我希望他別冒險,我希望他以後過得好,走穩妥一點的路……”
許盛背靠着牆站在一扇門之隔的另一邊。
公交終於駛出隧道。
許盛也許是睡着了,也許並沒有。
他的感官和腦海裡的畫面分隔開,然後隱約感覺到有什麼東西遮在他眼前。
許盛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發現是邵湛……是他自己的手。
邵湛擡手,挑開他滑落在眼前的碎髮,往邊上縷,接着手掌掌心抵上他後腦勺,讓他靠在肩上。
許盛找到舒適的睡姿,臉微側,最後真靠在邵湛肩上睡着了。
半個多小時車程一晃而過,等到站,邵湛纔不動聲色地摁着他額頭,強迫他擡頭,話說得雖冷,動作卻不重:“到了。”
說來也奇怪,兩人熟悉身體之後,儘管邵湛在他的身體裡,也不會再有某種奇怪的感覺了,相反,許盛很清楚地認識到,不管身體是誰的,他都是那個邵湛。
看着冷,其實……
許盛在心裡其實了半天,對着邵湛的背影,補上一句。
其實也確實是挺冷的。
許盛低頭看了一眼,看到少年手上分明的骨節,但是手的溫度好像截然相反。
許盛回到寢室之後,纔想起來褲兜裡還有一疊折成方塊的A4紙,這是周遠給邵湛佈置的課後作業。
S:你課後作業還在我這,忘了給你,你來拿還是我送過來。
邵湛隔了會兒回覆:我等會兒來拿。
S:等會兒是多久。
S:我等會兒要打遊戲,根據電競精神,遊戲中途是不會給你開門的。
邵湛:等洗完澡。
S:……
操。
S:你在洗澡?
邵湛:準確的說,在脫衣服。
這天聊不下去了。
許盛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回覆。
S:洗快點。
S:閉着眼洗。
幾秒後,“叮”一聲,屏幕亮起。
邵湛:早都看過了,現在才說閉眼是不是晚了點。
邵湛裸着上身,少年那根黑繩還掛在脖頸間,進隔間之前看着對面的人反覆輸入,最後‘正在輸入中’幾個字中止,聊天框迴歸平靜。
邵湛這才放下手機。
他今天去之前以爲畫室只是簡單的“興趣班”。
卻意外地發現,好像不止是這樣。
這裡似乎有很多許盛生活過的痕跡,不管是從沒見過的、少年拿畫筆的樣子,還是聽他發小字裡行間說的那些生活瑣事,都好像無形之中讓他離許盛更近了一點。
而許盛也後知後覺才發現,邵湛不知不覺間,侵入了他的私人領地。
不。
許盛想起綠舟基地裡,在昏暗的通道內、坐在窗臺上的少年。
又或者說。
是他們彼此,早就已經踏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