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學校以後的那兩天,蘇起軒幾乎沒怎麼聽過課。
毀滅,還是保留。初代妖靈竟然把這麼重要的選擇權交給了他。
妖書限制了契約者的輪迴,道理上來講確實是不祥之物。不祥之物就該除掉,明明沒有什麼可猶豫的。
蘇起軒覺得這大概是因爲契約者行列中多出的那個人——良木。
這是立冬後的第二個月,氣溫開始急劇下降。
良木穿着一件看上去很單薄的黑色外衣,站在一片枯木林前。這幾天身心俱疲,他本來就瘦弱的身形似乎更消瘦了一些。
不管妖物也好靈物也罷,這兩個人格都是來自於良木……
這麼想只會讓蘇起軒猶豫不決。他手裡拿着一件加絨風衣,站在一旁不知該不該上前。
“大人,你決定好了嗎?”玖彌觀望了眼前這個情形許久,忍不住過來問道。
蘇起軒回過神,看了玖彌一眼,沒有回答。
“唉……都怪我……早知道就不應該聽良木大人的話讓他與妖力融合。如果時間能倒退回去,我一定要靠自己的努力提前找到妖書然後……呃然後該怎麼……”
“別說了。”蘇起軒聽得有點兒頭疼。事到如今了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玖彌絲毫沒有打算閉嘴,視線四處遊弋了一番,接着說道:“對了大人,我還有一件事要跟你說。”
“什麼事?”
“是文心子,她……妖力耗盡,靈體已經支撐不了多久了。雖然我也很不想看到這種事發生,但是我覺得大人你必須要做決定了,不然的話……”
玖彌適時止住了話語。
蘇起軒沒有給出任何迴應。許久,他才猛然回過神。
“什麼?你是說……文心子?她怎麼了?”
玖彌爲這慢半拍的反應而不自然地撓了撓頭,“是、是啊。我昨天去修嶼山執行任務。你不記得嗎,文心子本來就是強行化成靈體的,雖然這段時間盡力在提升修爲,但還是擺脫不了耗盡妖力的結局。大概……也會跟其他的契約者們一樣。”
“現在怎麼樣了?”
“……還不知道。”
蘇起軒更加感到頭疼,把手裡的衣服扔給了玖彌之後就匆匆離開。
這件事必須仔仔細細考慮清楚——毀滅?還是保留?
餐廳。
“永遠活在記憶當中……沒有本體和靈體的狀態下?”辰巳一手託着下巴另一隻手把玩着水杯。
蘇起軒點了點頭,並將視線移向桌子對面專心吃飯的楚霖。
“也不錯,”辰巳自言自語般說道:“這樣就能一直記得竺雨了。”
竟然說“也不錯”?蘇起軒有些不滿這個回答,想要反駁,然而還沒等開口就被一聲巨響給打斷。
楚霖手中的兩支不鏽鋼筷子直直地插進木桌裡半截,這個情景把旁邊的同學都給嚇壞了。
只見他沉着一張臉,目光直直盯着辰巳說道:“活在記憶當中算什麼美好的事情?就算你沒有經歷過痛苦、生離死別,就算你還有不想忘記的人,也不該用失去靈體的方式繼續存活。”
辰巳端起水杯抿了一下,沒說什麼,似乎在等對方繼續往下說。
“你有不同的看法?”蘇起軒小心翼翼地詢問楚霖。
“雖然討論這件事沒有什麼意義,但我還是認爲生命不該是那樣的低等狀態,想要守護的話就該用更好的方式。力量耗盡靈體會死亡,死亡之後經歷輪迴轉世成爲新的生命過新的生活,這樣不是更好嗎。”
蘇起軒沉默了。
“我確實是說活在記憶裡很不錯,但絕對沒有支持這種做法的意思。”辰巳放下水杯,神情嚴肅的說道:“生靈死後如果不參與輪迴就跟遊魂沒什麼兩樣。這樣做有反天道。”
“……天道?”
蘇起軒輕微顫抖了一下,緩緩擡起雙手看了看。
現在他的手上可是有着不知多少條性命在等待着他的抉擇。留下妖書,契約者們的意念將會與妖書共同存活。毀掉妖書,已死的契約者們就會在現世徹底消失,輪迴解脫。
“爲什麼突然問這個?”辰巳終於意識到哪裡不對勁。
“沒、沒事。”蘇起軒匆忙整理了一下情緒,起身離開。
靈川。
在外執行任務的淺草和穿雲收到消息之後立刻趕了回來。
雖然淺草的力量不算很強,妖書這件事也在她能幫忙的範圍之外。但是有件事不管能不能幫上忙她都想要嘗試。
那天下午,修巖山及修嶼山上所有的靈物應召聚集。
夜裡十一點。
蘇起軒絲毫沒有睡意,蹲坐在宿舍樓樓頂的護欄邊,寒風冷的刺骨。
四周是他自己勉強佈置出的障礙結界。是良木在出事之前教給他用的。
說起來他們不知不覺也已經認識好幾個月了。時間這種東西實在難以把握,有時候覺得很漫長,有時候又總覺得太短。
直到現在蘇起軒都猜不透良木的想法。蘇起軒認爲如果良木也是血肉之軀,就一定會有人類的情感,可是很多時候又覺得他並沒有真實情感,畢竟說到底也不是真正的人類。
撇開那些感情,良木如今只是一個契約者。那麼作爲契約者的他又是怎麼想的呢?
蘇起軒有些冷,不禁往牆角里縮了縮。
昏暗的樓頂,他絲毫沒有戒心。緒凝站在暗處觀望了許久,終於還是忍不住現身了。
“這裡不冷嗎?我能感覺到你的心情非常不好哦,需要一個傾訴者嗎?”
聞聲,蘇起軒擡頭看了她一眼,隨後抱緊了雙腿,將頭埋得更低。
“你怎麼了,大人?”緒凝也蹲下了身,柔聲問道:“莫非是爲情所困?”
真是爲情所困的話反而簡單了。蘇起軒沒有回答。
他沒有忘記緒凝也是這妖書上的契約者,如今的妖靈和契約者們的關係已經改變了,已經變成了“兇手”與“受害者”。所以他這個兇手要怎麼面對受害者……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一定要如實回答。”蘇起軒的聲音有些低沉。
明顯聽出了他心情不好,緒凝爽快地點了點頭。
“如果沒有了本體和靈體,只剩下念力,一直活在意念和記憶之中,你願意嗎?”
緒凝一頭霧水,“你是說契約者死後的狀態嗎?”
蘇起軒遲疑了,但他知道自己始終瞞不了,於是點頭承認。
“我倒沒想過這一點。都說妖書可以使生命與世長存,哪個生靈不想長生呢?”緒凝也絲毫沒有賣關子。
見蘇起軒沒回應,緒凝趕緊接着說道:“身爲契約者當然還要效力於妖靈大人,我們死去之後所有的力量都會與妖書融合,是用生命在守護啊……這麼偉大的精神纔是我想要追求的。”
“用生命在守護……”蘇起軒愣住了。
“是啊。所以大人您現在是有什麼心事?介意和我說說嗎?”
蘇起軒輕嘆了一口氣,說:“大概是因爲一個奇怪的傢伙。”
“一個奇怪的……”
緒凝話才說到一半,忽然感應到有特殊的力量在接近。一瞬間之內,昏暗的樓頂依稀又多了個身影。
還沒等看清對方的面孔緒凝就聳了聳肩,很明顯已經知道來人是誰了。沒錯,正是蘇起軒剛纔說到的那個“奇怪的傢伙”。
自知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見。
蘇起軒看了好一會兒,不敢確認對方是誰。
“小軒。”
聲音熟悉卻久違。夜裡的冷風也忽然變得不那麼刺骨。
“良木?”蘇起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麼……”
“嗯。淺草大人幫我暫時壓制了妖力……”
“暫時是多久??”蘇起軒下意識脫口問道。
良木輕嘆了一聲,“不知道。大概只有一個晚上吧。”
蘇起軒不知該怎樣才能表達現在的心情,他扶着欄杆吃力地站起身,雙腿在微微發抖。
良木見狀,立刻過去將他扶穩。
“你知道這些天發生過的、還有第二本妖書的事嗎?”
“嗯。”
“爲什麼……”蘇起軒的語氣中絲毫沒有喜悅,反而更加無助、悲憤。
良木沒有聽明白,只是靜靜看着他。
“你爲什麼要那麼做,爲什麼一定要找到妖書……你知道我現在有多爲難嗎?而且我很擔心你,怕你被妖力徹底佔據了之後就再也……”
怕你再也回不來,再也不是我認識的人。蘇起軒沒能將這句說出,生怕眼眶中的淚水溢出來。
良木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手中忽然多出了一件大衣,並將它輕緩地披在蘇起軒背上。
“所以,良木……我該怎麼做……”蘇起軒下意識握住了良木還沒收回去的右手。
“我來就是爲了替你做這個決定。你想不想聽?”
“……”
“毀滅。”
聽到這兩個字眼,蘇起軒不由得閉上了眼睛。雖然仰着頭卻也無濟於事,淚水還是不由分說地沿着側臉滑落下來。
這就是良木給出的答案。毀滅。他說的很輕鬆,彷彿不帶一絲感情,彷彿意識不到其中的殘忍。
“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毀滅,你不需要自責,更不需要承擔任何的心理責任。即使追根溯源這也是初代妖靈犯下的錯,你只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
“這不是自不自責的問題……良木,如果毀掉了妖書你也會消失,是嗎?”
良木沉默了好一會兒,避重就輕地回答道:“如果這是宿命的安排那就只能聽從。你知道嗎,死亡也代表着永生。毀滅也許是另一種救贖。”
“……”
蘇起軒不言。這些說辭在他看來實在太蒼白。他不想去信仰什麼“死亡代表永生”,他只知道死了就是死了,就會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到那個時候再說什麼“永生”,還有何用?
“那我換另一種說法吧。”良木悄無聲息地握緊了雙拳。
自立下契約的那一刻起,契約者們便與契約符的存亡密切相關。共存,或者共亡。
妖書一旦毀滅,契約者們都會隨之滅亡,無論是本體還是靈體都將灰飛煙滅徹底消失。也無論是生者還是亡者。
但是反之,毀掉妖書纔是給了契約者們真正意義上的解脫,讓他們輪迴轉世,獲得新生重新開始。
不管對生者還是亡者都實在太不公平。
“救贖我吧,妖靈大人。”
聞言,蘇起軒猛然回過頭。藉着明朗的月光能夠清楚看見,良木的神情格外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