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母和張父終於還是安全到家了。只是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張睿軒真正意識到了一個缺少‘文明’的地域,是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的。
曾幾何時,歷史書上的那些敘事,老師、小說裡面那些或許並不屬於正史的口述,在張睿軒這裡還不過是一些冷冰冰的闡述,甚至說是可以稱得上危言聳聽的內容。
但是這段時間一來的遭遇,讓張睿軒真正見識到了什麼是一個沒有文明的社會可能發生的一切。
當語言和文明成爲了一種‘怪物’一樣的存在,沒有了絕對的安全屋,張睿軒需要擔心的已經不是‘吃喝’,而是生存……
這個時候的張睿軒顯然已經說不出‘非遺就應該沒’的話,但是非遺嗯存價值似乎還有一半是停留在旁人口中的,張睿軒自己沒有經歷過,自然也就不能夠完全理解的那一部分。
“過來搭把手兒!”看見自家兒子又在那兒髮帶,把丈夫放到沙發上的張母嘆了口氣,“你爸身上有好幾處兒傷口,你去我屋兒找一下兒那個酒精的瓶子去,然後給你爸這些傷口清理一下兒。”
“也虧的實你爺爺那兒還有點兒止血的雲南白藥,要不你爸手上這大口子,都不知道去哪兒處理!”
得知父親受傷開始,張睿軒的腦子就是亂哄哄的——這麼多年以來,張睿軒就像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父母在他眼裡一直是‘沒有什麼需要麻煩兒女’的存在。
“哦哦哦,好好好。”慌手忙腳的站起身來,張睿軒好懸沒有把一邊兒的小馬紮兒踢飛,給父親來一個二次傷害,“我去找,在哪個盒兒裡邊兒?”
沒等到張母瞪過來,張睿軒就已經鑽到了前者的屋子裡邊兒,開始翻箱倒櫃。
“你是眼瞎麼?剛纔那個櫃子裡邊兒不是什麼都有麼?你就看不見?”兒子這副傻樣子看得張母是氣兒不打一處兒來,可是擔心着丈夫這邊兒有沒有別的事兒,也不好走開身,只能眼睜睜看着張睿軒犯傻。
折騰了一溜夠兒,確定了張父都只是一些皮外傷,沒有什麼大礙之後,張睿軒也跟着放下心來,坐在沙發上,開始惦記着自己到底應不應該聯繫系統。
父親這輩子也沒遇上過這麼嚴重的境遇,張睿軒再如何也不敢賭那個萬一,一旦社會就停留在了這個沒有文明的情況下回不去了……
無論系統其他話是真是假,張睿軒知道至少有一句話是真的:‘非遺就應該沒’這句話是自己說出來的,只是自己想象中的非遺和系統認知裡的有所不同,以至於把這個世界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這樣下去,國將不國,家也無家,張睿軒卻還是有些坐不下去了。
“怎麼了,爸沒事兒!”張父看着一臉沉重的兒子,心裡邊兒也在擔心,“你放心,你爺爺那些寶貝我們不可能給你扔了的,等爸好一點,和你媽一起把那些東西收拾收拾,上個鎖。”
“爸,如果,我是說如果這一切可能都是我害的呢?”
張父聽着兒子的話,像是早有預料,又像是不知道該如何迴應,直到張睿軒又繼續說了下去:“我不知道在我們眼裡那麼稀鬆平常的東西,竟然在別人眼裡那麼寶貝。”
四合院兒裡邊兒有不少寶貝,那是張父打小兒就見過的,也是張睿軒從小兒弄壞了也不至於捱罵的,但是在沒有‘文明’的人眼中,是‘金燦燦’的,是‘珠光寶氣’,甚至是權利的象徵,是不凡……
以至於上手搶奪,以至於不在乎把鑲嵌在漆器、金銀上邊兒的珠寶,那些看上去閃閃亮亮的東西,從戒指上、簪子上、屏風上扣下來,會不會讓它只剩下部分價值,而損失了整體的美好。
“這有什麼的,任何東西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人沒事兒,其他的都好說。”
張睿軒知道父親是把自己主語中的‘寶貝’當成了四合院兒裡邊兒那些死物件兒:“爸,如果是那種有可能危及到生命的呢?比如文明,就像是那些人爲什麼闖進四合院兒裡邊兒。”
“你別折騰你爸了,讓他好好兒歇會兒,你把這雲南白藥的噴霧劑給他,讓他自己噴上點兒!”張母的聲音從廚房傳了過來,打斷了張睿軒的思緒,也打斷了父子兩個的談話。
把一應物件兒拿給了父親之後,張睿軒徑自窩回了屋子裡邊兒,坐在椅子上,望着空蕩蕩的桌面兒,腦子裡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如果說一開始的張睿軒是根本分不清什麼是非遺,以爲那一切都離着每個人很遙遠,甚至是被營銷號兒帶跑偏到以爲這些不過是‘值錢’的噱頭。、
那麼在張睿軒意識到花饃都是非遺的時候兒,意識到早點攤兒的煎餅都是不同地區的非遺的時候兒,也就知道了這東西離大家並不遠,也從來不是那些不可攀的高枝兒……
但是從博物館出來以後的張睿軒,真正想不明白的就變成了‘非遺’如果只是爲了存在而存在,那麼真的有必要麼?又有多少東西真的是理所應當存在着的呢?
一開始的張睿軒尚可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畢竟他還處於‘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狀態下,但是自從看見了手機上那些‘視頻’,張睿軒意識到自己一直一來的‘自信’,似乎有一半兒以上都是這些被自己嫌棄的‘文化’給的。
或許口口聲聲說着詩詞又不是非遺,但是沒有雕版印刷和宣紙,沒有徽墨,又哪裡可能一直傳播到現在?讓全世界的文學家都爲之傾倒?
那些一瞬間灰飛煙滅的器物,如果沒有漆器的存在,又如何證明那個時候兒的紋樣?
“可是,系統,他們即便是有過這樣那樣的輝煌歷史,他們現在還有什麼用?難道只是因爲一旦沒有了電,一切都不能運轉的時候兒救急麼?”
話問出口,召喚出了系統,張睿軒憋了好幾天的這口濁氣也可算是吐了出來。
“拋開那些娛樂性質的,難道有些東西的存在只是爲了美麼?”
【如果把我每一部分都變成水泥柱子,你還覺得是我麼?】
這是這許久以來系統頭一次親口承認自己就是四合院兒,可是張睿軒卻沒有過多的歡喜:“但是我之所以還願意住在那裡,其實就是因爲我和爺爺的記憶都在那裡。”
【所以你才把幾乎沒有故事嗯這間房改成了現在你居住的模樣兒,不是麼?】
張睿軒不得不承認,系統說的話是對的。自己捨不得把四合院兒裡邊兒的每一處都翻新成高樓大廈裡的樣子,哪怕那樣兒會有更寬敞的空間——因爲只要那一起還保留着原樣兒,張睿軒就會覺得爺爺還在身邊。
又或者說,是自己那個無憂無慮的童年,不需要考慮考學、不需要考慮工作、戀愛的童年還在這裡。【那麼美和手藝,爲什麼就不能是別人留存記憶的一種形式呢?】
系統頭一次像是一個循循善誘的老爺爺一樣出現在張睿軒面前,有那麼一剎那,張睿軒甚至懷疑係統的靈魂不是四合院兒,而是自己的爺爺。
但是,並不是,系統就是系統,四合院兒有的是幾代人的記憶,如何也成爲不了張睿軒的爺爺。
【你小時候兒弄壞了你奶奶留下來的點翠首飾,你爺爺曾經四處去找哪裡能夠修補,但是當初嗯這種手藝實在是太殘忍,於是逐漸被廢除了】
【所以你奶奶那個金花絲鑲紅寶的點翠釵到現在還有一部分是用其他羽毛修補的。當然,因爲做手藝的是一直傳承下來的工藝,所以儘管更換了原材料,你如果不仔細看,還是看不出來的】
【他們都在跟隨時代改變了,只是越來越多人看不到他們璀璨的曾經與依舊閃亮着的現在,這才讓他們逐漸失去了賴以生存的環境……就像是那些瀕危的保護動物一樣,被人爲的消失在了歷史的長河中】
這是前前後後折騰了一個月左右以來,張睿軒和系統之間頭一次這麼心平氣和的交談。系統並不厭煩張睿軒提一些聽起來蠢蠢的問題。
“所以,這一次你真的沒騙我?”
【除了我的身份,其實我一直沒有騙過你】
“那爲什麼上一次要那樣玩弄我感情?好不容易……”
【因爲你當時的狀態就算是積分兒夠了,你的情緒值也達不到我預設定的迴歸條件】
【而且,我原本給你設計的是被車撞死,心臟出問題這件事,你自己倒是真的應該好好兒查查,可能和你的作息離不開關係,我確實是沒想把你嚇死】
聽着系統的解釋,張睿軒半晌兒沒有做聲兒。
【你隨便想就好,我現在的能量已經不足以窺探你的心思了,這種情況我也沒有想到。只能說我的能量和你的積極性應該是有直接聯繫的】
張睿軒還是沒想好該不該信系統的話,乾脆繼續一個人靠在牀上,翻起手機裡邊兒的視頻——系統知道,張睿軒動搖了,這些視頻最能夠激起的,就是一個青年人對於自我文化的保護欲。
各國的歌舞映入眼簾,近期除了一個屬於國家保衛人民的節日以外,並沒有什麼值得歡度的日子。但是張睿軒的思緒不知不覺中卻飄回了大學的時候兒。
“五十六個民族就是,五十五個少數民族載歌載舞,還有一個漢族負責臺下鼓掌!”志願服務休息的空檔兒,張睿軒的好哥們兒一邊兒嘆氣,一邊兒和張睿軒吐槽,“哎,你看看人家這蒙古舞跳的,多瀟灑,我都感覺現在眼前就是大草原!”
“哦,我當成是XJ舞了……”張睿軒傻兮兮的撓撓頭,檢查着自己手邊兒嗯工作是不是都已經打勾兒完成了,“哎,XJ舞是那個搖脖子的那個吧?”
被好哥們兒白了一眼的張睿軒閉了嘴,繼續觀察着少數民族個歌舞演員們的衣着。只是待着待着,這嘴就繼續閒不住了:“這個是那個腰鼓麼?”
“咱們這個不是他們韓國天天拍的那種服飾麼?這是不是算是抄襲咱們的?”
“這個衣服我怎麼感覺在雲南見過?他們這一身的銀首飾應該好值錢吧!”
思緒拉回到頭頂的天花板上,張睿軒又想到了那天博物館唐姐姐給自己的科普,漆器也好,剪紙也好,每個地方都有每個地方自己的特色。
是楚漆的髹飾萬物,是揚州漆器最爲著名的點螺和雕漆嵌玉,是BJ的雕漆和金漆鑲嵌,是廈門的漆線雕,是福建的脫胎漆器……
祖國這樣一個擁有五十六個民族的國家,之所以能夠這麼團結,張睿軒明白,或許是離不開這些既相通,又各有不同的文化表現形式的——當初爲了考研、考公,張睿軒還是下了心的。
只是那個時候兒的一切都是紙面兒上邊兒,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硬生生的背下來去應考,在心中從來沒有什麼具象化的表現,更不用提真的把這些文字化的東西付諸於情感。
手機裡的一條條兒視頻,不斷的刺激着張睿軒的神經。
看着中國面孔的男男女女在國外的IP地址裡,訴說着這片土地精神文明的荒蕪,誇耀着自己出生在異國他鄉的榮耀,張睿軒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明明前幾個月,春節才成爲了國際性的節日,他親眼看見網友兒從法國巴黎傳回來大街小巷掛滿了紅燈籠的照片兒,一開始還在吐槽對方去哪裡的園博園隨便拍了一張騙自己。
明明知道真像之後的張睿軒,心裡還是小驕傲了一下兒,然後嘴裡說着:“人家都知道珍惜,你看看咱們現在哪兒還有年味兒?”
“我看就是家裡邊兒好東西太多了,他纔不覺得什麼!”
“哎,孩子還小嘛,你也……”
“還小?等大了什麼都沒了的時候兒,後悔還來得及麼?再說了,奔三的人了,還小?”
廚房那邊兒傳來張父、張母對話的聲音,張睿軒愣了片刻,終於開口:“系統,我最後信你一次!”